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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童年

在我出生六个月的时候,我的父母从博登湖畔的凯斯威尔移居到莱茵河瀑布边上的劳芬城堡,住进了一所牧师的宅邸。那是1875 年。

大概两三岁的时候,我开始记事。我还记得那住宅、花园、洗衣房、教堂、城堡、莱茵河瀑布、沃尔斯小城堡和牧师庄园。这些记忆仿佛是模糊的记忆大海中的岛屿一般,孤独浮动、互不相连。

在我的脑海中,有一个场景经常浮现出来,或许这是我最早的生活记忆吧。那是一个非常迷离的印象:在一个明亮温暖的夏日,我躺在一个置于树荫下的儿童车里,天空蓝蓝的,金色的阳光透过碧绿的树叶斑驳地洒落下来。儿童车的顶棚打开着,我刚刚睡醒,欣赏着这让我无比惬意的美景。我眼睛里树木和花朵中都闪耀着太阳的倒影。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而神奇,那么的五彩斑斓,那么的美好。

我记得的另外一个记忆场景:我坐在一栋房子西侧的餐厅里,在餐桌旁很高的儿童座椅里面用小匙舀热牛奶喝,牛奶里泡着碎面包块,味道好极了,气味也很特别。那是我第一次闻牛奶的味道,可以说,我在那个时候有了嗅觉的意识。这一记忆同样是非常遥远的。

我还依稀记得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的姑姑和我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一边说着一边把我领出了家门,走向达克森的大路。我们在一栋房子面前停了下来,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脉沐浴在夕阳的红色闪光中。那天傍晚,阿尔卑斯山显得格外清楚。“看那儿,”我听见她用瑞士方言对我说,“山全红了。”那便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尔卑斯山。之后,我听说,村里上学的孩子第二天要去郊游,并要爬苏黎世附近的约特里山。我特别想去,但是他们说,我太小了,不能去。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伤心极了。从那时起,那个位于白雪覆盖下闪光的大山旁边的约特里山和苏黎世就成了我梦中不可企及的一块土地。

后来过了一些时候,我记得我的母亲曾经带我去图尔高看望她的朋友们。他们在博登湖畔有一座城堡。见到那里的湖,我一下子就被迷住了。渡船激起的浪一直冲到岸边,阳光在水面上闪烁,水下的沙子被浪花冲成一道道小埂。湖向无垠的远方伸展开去,那广阔的水面让我心旷神怡。就在那时,一个想法忽然涌现在我的脑海:我觉得人一定要生活在湖边,如果没有水,人要怎么活下去?

我记得还有一件事:有许多陌生人,乱哄哄的,显得特别激动。女仆飞快地跑过来,嚷着:“渔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从瀑布上冲下来的,他们要把他抬进洗衣房里去。”我父亲说:“好吧,好吧。”我有点着急想要过去看看,母亲却一把拉住我,严厉地禁止我到花园去。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我立即悄悄地溜进了花园,来到洗衣房。可是门锁着。我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终于发现房子后面有一个排水槽一直通向斜坡下面,槽里流着细细的血和水。我觉得这件事特别有意思,那时我还不到四岁。

我的脑海中还有另外一幅画面:因为发烧,我哭闹着没办法睡觉。父亲把我抱在怀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哼唱着他学生时代的那些老歌。我记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这首歌总能使我安静下来。它是这样开始的:“四处静悄悄,人人都睡觉……”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父亲的声音,在静静的夜晚,对着我轻轻吟唱。

母亲后来告诉我,我那时候得了湿疹,那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疾病。可是当时,算是直觉吧,我却隐约感觉到父母在婚姻问题上是不顺遂的。1878 年我的那场病一定与父母的短暂分离有关系。母亲在巴塞尔的医院里待了几个月,她的病大概起因于婚姻上的麻烦。母亲离世后由一个姨妈照料我。这位姨妈是个老处女,比母亲大差不多二十岁。母亲的离去使我非常痛苦。从那时起,一旦有人讲“爱”这个字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不信任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女人”这个词在我心中引起的是一种不可靠的感觉。而“父亲”这个词却意味着可信赖但也是软弱无力的。我就这样带着心里的创伤开启了我的人生之路。后来,这些早期的印象有所改变:我信任男人,但他们却让我失望;我怀疑女人,可她们并没有让我失望。

母亲离开后,女仆负责照顾我。我现在依然记得她把我抱起来,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的情景。她有一头黑发和一副橄榄色的面孔,那是和母亲完全不一样的面孔。直到现在,我仿佛还看得见她发型的轮廓、她的颈部,那深深的肤色和耳朵。她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样奇特,但也格外熟悉。似乎她不属于我们家,而只属于我一个人。好像她是和一些我还不能理解的神秘事物联系在一起似的。这位姑娘后来成了我提出来的阿尼玛(男性心中的性意象)的雏形。她所传达的那种既生疏又始终为人所认识的感觉,是后来在我心中象征女性本质的那个形象的一种特征。

从父母分居的时候起,我的记忆中还有另一个女性的形象:一个年轻美丽的、迷人的姑娘。她有着蓝色的眼睛和褐色的头发。是她引着我在蓝色的秋天,在瀑布下面的沃尔斯城堡附近,沿着莱茵河,在金色的枫树和栗树下徜徉。阳光穿过婆娑的树枝,黄色的叶子飘落在地上。这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继母,她非常崇拜我的父亲。后来直到二十一岁时我才再次见到了她。

上面说的都是一些比较深刻的记忆。下面我要说的是对我影响更深刻的事情。其中一部分我只是朦胧地记得。

记得有一次我摔下了楼梯,还有一次摔倒在火炉腿的一个角上,我清楚地记得疼痛的滋味,还有流血和一位医生给我缝头部伤口的情形。直到上大学预科的最后一年,我头上那块疤痕还清晰可见。母亲曾经告诉我,有一次,在去诺伊豪森通过莱茵瀑布桥时,我差点儿掉下去,我的一条腿已经滑出了栏杆,幸亏女仆及时抓住了我。这些事映射出我潜意识中自杀的冲动,或者说,对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极力反抗。

那段时间,每当夜晚来临时,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常常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屋里走动,听到莱茵瀑布沉闷的咆哮声,每当这时我便觉得四周到处充满危险。总有人淹死,尸体从岩石上被水冲下来。在附近的墓地里,教堂司事总是挖坑,挖出一堆堆棕色的土,一群严肃的男人穿着长长的礼服,戴着特别高的帽子,穿着闪闪发亮的黑色靴子,他们总是抬出一个黑色的木盒子。这时,父亲总是穿着牧师的长袍,声音洪亮地讲话。女人们都在哭泣。听人说,有些人先前在这里,但现在突然都不在了,他们正被埋进地上的这个坑里,上帝把他们召到他那里去了。

母亲教我做祈祷,这是每天晚上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心里十分乐意祈祷,因为它使我在深沉不安的暗夜面前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展开您的双翼,慈祥的耶稣,

把您的小鸡,您的孩子咽下。

“如果魔鬼要吞食他,

那只会是白搭。”

请让天使就这样唱吧!

耶稣总能给予人们安慰,他是个善良仁慈的先生,像城堡里的维根斯坦先生似的,富有、威严、庄重、受人爱戴,他还对夜里的小孩子十分关心。至于他为什么会像鸟那样长着翅膀,却始终是一个谜。虽然好奇,不过我并没有过多地去考究这个。我觉得更有意思、更加想要弄清楚的是,把小孩子比作小鸡,耶稣显然很不情愿地、像吃苦药一样地“吃了”他们。这太让人不能理解了。后来我才听别人说,魔鬼也喜欢吃小鸡,为了避免小鸡被魔鬼吃掉,耶稣才这样。我恍然大悟。虽然耶稣并不喜欢那味道,可他还是把孩子们吃了,这样就避免魔鬼抓到这些孩子了。这么一想,我心里就觉得很安宁。可是现在我又听说耶稣还要“吃”别的人,况且,这“吃”的方式是要在地上挖一个坑。

这种不吉利的类比导致了十分不幸的后果,我开始对上帝产生了怀疑。他失去了那令人安适的、慈祥的特征,却和那些身穿礼服、头戴高帽、脚穿闪光的黑靴、抬着黑盒子埋葬死人的整天黑着脸的黑衣人联系了起来。

这些思索造成了我精神上的首次创伤。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像平常一样坐在屋前的大路上玩沙子。大路从屋子旁边穿过,通向山冈,消失在山坡上的一片树林里。所以,如果站在房子旁边就可以看到伸展出去的、相当长的一段路。那天,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身穿黑色长袍,头上戴了一顶帽檐特别宽的帽子的人从树林里走来,那个人看上去好像是个穿着女人服装的男人。

他慢慢地走近了,我清楚地看见这是一个穿着拖到脚的黑色长袍的男人。这种景象使我特别害怕,一种极度恐惧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一个耶稣会会士。前不久,我偷偷地听到父亲和一个来访的同事聊天,他们谈到了耶稣会会士们的阴险活动。从父亲那半是恼恨、半是恐惧的语调,我猜想,那些“耶稣会会士”特别危险,甚至对父亲也造成了威胁,让父亲也觉得恐惧。事实上,我并不了解耶稣会会士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我对祈祷词中的那个词“耶稣”是熟悉的。

我想,从山上下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化了装,所以他才会穿着那么奇怪的衣服。也许,他还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害怕极了,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屋子,冲上楼梯,躲在阁楼上最黑暗的一根房梁下。我不知道我在那里藏了多久,不过时间一定不短,因为当我壮着胆子下了楼,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张望时,那个黑衣人连影子也不见了。从那以后的许多天里,我一直深深地活在恐惧之中,我再也不敢走出屋子了。即使后来再去路上玩时,那树木葱郁的山坡始终让我感到不安。当然,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黑衣人只不过是个无害于人的天主教神父。

大约就在同时——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要早一些——我有了最早的有关于梦的记忆。这个梦后来一直占据着我的心。

那是在我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我们的住宅孤零零地立在劳芬城堡附近。牧师家农场的后面有一大片草地。梦中的我正站在这片草地上。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石砌的洞,以前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洞。我好奇地走过去,朝里面看,看见有一排石阶一直通到地下深处。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胆战心惊地走了下去。走不多远有一个圆形的拱门,门上挂着一块又大又沉的绿色帷幕,那幕布好像是用加工过的锦缎制成的,显得十分气派。出于好奇心,我很想看看幕后面是什么,于是我便掀开了它。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大约三十英尺(1 英尺约合 0.305 米)长的长方形屋子,屋顶呈拱形,由加工过的石头砌成,地板上铺着大石板,中间还铺着一条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通到一个低低的平台,平台上放置着一个金光灿烂的宝座,座上也许有一块红色的垫子,那豪华的派头简直就像童话中描写的国王的宝座一样。宝座上立着一个什么东西,最初我以为是个树桩,大概有十二到十五英尺高,一英尺半到二英尺厚,它十分高大,几乎顶到了屋顶。后来我才发现,它的成分非常有意思,它不是由木头组成的,而是有皮有肉,顶上有一个圆圆的像人头一样的东西,没有脸、没有头发,只有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

屋子里很亮,可是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光源,但头顶处却有一点光亮。座上的那个东西虽然没有动,可它随时可能会像一条虫那样向我爬过来。我害怕得全身都僵了,这时我听见从外面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看看它吧,我总觉得那就是吃人的怪物!”母亲的喊声使我怕上加怕,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后还怕得要死。之后,有好多晚上我都不敢睡觉,生怕再做这样的噩梦。

这个梦多年来一直纠缠着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看见的那东西实际上是男性的生殖器。几十年后,我才懂得那是一种古老的祭仪中,被人崇拜的生殖器。我一直没有弄懂,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说那个东西是吃人的怪物呢,还是说那个怪物是吃人的呢?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意思是说吃小孩的不是耶稣或者耶稣会会士,而是那个生殖器;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吃人的怪物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那么阴沉沉的耶稣、耶稣会会士和生殖器就成了同一种东西了。

这个生殖器的抽象意义由这样的事实表示出来,它自尊为王地立在那里。草地上的洞可能代表一座坟墓,这座坟墓是地下的一座神庙,它那绿色的帷幕象征草地,或者说象征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大地的神秘。那么血红色的地毯和圆形拱顶是什么意思?也许我已经去过姆诺特,看见过沙夫豪森的圆形城堡?但这似乎有点不太可能,谁也不会领一个三岁的孩子上那里去。所以,它与记忆痕迹没有丝毫的关系,同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在解剖学上的无懈可击的生殖器是从哪里来的。把小便排出口解释为一只眼睛,上面还发光,它指明了“生殖器”(Phallus)这个词的词源(希腊原文的意思是“发光”“明亮”)。

不管怎么说,这个梦里的生殖器对我来说就是地下一尊“说不出名字”的神,它一直留在我直到青年时代的记忆里,只要有人过分强调地说到耶稣,它就会出现在我脑海中。我从来没有觉得耶稣是真实存在的,他从来没有被我接受,从来没有使我感到亲切,因为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他在地下的那个对等物。这个可怕的启示降临到我身上,以至于我从来都没有想去寻觅那个被人们推崇的上帝的代表。

那个耶稣会会士的“伪装”在人们教我的基督教教义上投下了阴影。我觉得它就像一场严肃的假面舞会,好像某种殡葬仪式。送葬的人脸色阴沉,面带悲伤,一会儿却偷偷笑了起来,毫无悲痛之意。在我眼中耶稣是一尊死神,他只是在驱散暗夜的恐惧时才对我有所帮助。可他自己却是一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怪模怪样的、血淋淋的尸体。人们常常谈起他的慈爱和善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在内心生疑。主要原因是,那些说“亲爱的耶稣”最起劲的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和发亮的黑靴,他们总让我想起埋葬死人的场面。他们是我父亲和我八个叔叔(全都是牧师)的同事。多年来,他们激起了我心中的恐惧感,至于偶然见到的天主教神父也使我变得十分机警,他们让我想起那可怕的耶稣会会士,这些耶稣会会士曾惹恼过父亲,引起过他的警惕。后来直到行坚信礼时,我想方设法迫使自己对基督教采取积极的态度,但是我还是没有做到,一直以来我都没办法隐藏我内心的不信任感。

每个孩子都会产生对“黑衣人”的恐惧,那不是我孩提经验中的关键,关键是这样一种认识:“那就是耶稣。”这种认识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这让我非常难受。而且在梦中常常会出现一些奇怪却又象征性的装扮,它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不是吓唬小孩的吃人怪物,而是这样的事实:这就是吃人的怪物。它高踞在地下室的一个金色宝座上。在我幼稚的想象中,只有国王才能坐在这宝座上面,而只有戴着金冠、穿着白袍的上帝或是耶稣坐在遥远的蓝天上一个更美、更高、更金碧辉煌的宝座上。而这位与耶稣有关的是戴着宽檐的黑色帽子,穿着黑色的女人衣服,从长满树木的山坡上走下来的“耶稣会会士”的形象。因此,我常常朝着山坡的那个方向看过去,以防止我身边出现别的危险。

在梦里,我走进地下的一个洞里,我看到的那宝座上面的东西,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那么那么的异乎寻常,它并不像是人间的,更像是阴间的东西,一动不动地盯着上面,以人肉当作食物。一直到五十年以后,我读到了一篇研究弥撒象征的宗教论文。论文中讲述了一开始耶稣的圣餐中,有象征性吃人的习俗。那时候我明白了,小时候的那两次经历中闪现在我意识里的思想不但不幼稚,反而相当成熟,甚至是过分的成熟。当时我的内心究竟是谁在说话?是谁用意识创造了那些景象?究竟是哪一种超越常人的理智在起着作用?我知道所有愿意把事情往简单方面去想的人都会不停地说着“黑衣人”和“吃人的怪物”,也会畅谈“偶然”和“事后的牵强解释”,以便于去除那些可能污染到孩子纯真心灵的不好的思想。啊,那些人是多么的善良,多么讲求实效、头脑健康。他们总让我想起那些在浅浅的水洼里,在阳光的照射下无比快乐地游来游去的蝌蚪。这些蝌蚪肯定想象不到第二天早上水洼就会变得干涸,那时它们就没有栖身之地了。它们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那我当时在心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又是谁谈过这些我完全不知道的问题呢?又是谁将上苍和地下结合在我的心里,形成了我激情澎湃的后半生生活的基石?又是谁对那个纯洁善良,而又对人生充满担心的少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呢?除了那来自上苍又来自地下的陌生人,又会是谁呢?

通过这些小时候的梦境,我开始参与大地的秘密。那是在地下秘密举行的葬礼。很久以后我才从中解脱出来。而如今我明白了,那是为了将尽可能多的光明引入黑暗之中,是进入黑暗王国的开始。当时我的精神生活就是以这种潜意识为开端开始的。

1879 年,我们全家搬到了巴塞尔附近的小惠宁根。其实这件事我根本不记得了,但是几年后发生的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天夜晚,父亲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走到了我家那个朝西的门廊里,他指着天空给我看,黄昏的夜晚,天空中似乎燃烧着一片耀眼的绿光。那是 1883 年喀拉喀托火山爆发的情景。

还有一次,父亲带我去看东边地平线上的一颗巨大的彗星。

再后来,当地发了一次大水,流过许多村镇的维瑟河泛滥成灾,冲毁了大坝河上游的一座桥梁,还淹死了十四个村民,浑浊的黄土裹着他们的尸体进了莱茵河。洪水过后,尸体被永久地留在了泥沙里。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我的好奇心又让我跑过去看。我看到一个身穿黑色礼服的中年男子的尸体,他肯定是刚从教堂里走出来,他的身体有一半被埋在沙子里,眼睛被手臂遮挡着。我兴奋极了,仿佛看见了一头猪被宰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具尸体。见到这个场景,我的母亲吓坏了,她甚至有一些惶恐。但是杀猪和死人依旧对我有着无法言喻的吸引力。

我对绘画艺术的最早记忆是从我住在小惠宁根那年开始的。我的父母当时住的那个房子是 18 世纪建成的一座牧师的住宅,里面有一间屋子特别暗,陈设的家具很考究,墙上还挂着很多古画。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幅画是大卫和歌利亚的意大利油画,它是从基多·雷尼的画室中复制的赝品,原作被保存在法国的罗浮宫。这幅画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并不知道。那间屋子里面还有另外一幅油画,现在它就挂在我儿子的房间里。画上描述的是 18世纪早期的巴塞尔的风景。我那时候常常偷偷地去那间昏暗的、与其他房间隔绝的屋子里,在那些画旁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就坐在那里发呆,对着我当时觉得唯一美丽的东西。

还有一次,在我大概六岁的时候,一个姨妈带我去巴塞尔看博物馆里那些用稻草填起来的动物标本。我们在博物馆里面待了特别久,因为我把每一件展品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一直到下午四点,博物馆关门的铃声响起,我的姨妈不停地叫我离开,可我还是站在橱窗前不想走。最后展室的大门已经锁了,我们不得不从另外一条路走楼梯下去。这条路穿过古代的画廊。一瞬间,我看见了那幅美丽的画像,简直令人神魂颠倒。我瞪大了双眼,久久地盯着它,简直美丽极了。姨妈拽着我的手,一直把我拖到了出口,我这才十分不情愿地离开。她一边走一边嘴里说:“这该死的孩子,闭上眼睛,该死的孩子,闭上眼睛!”那是我最早看到的裸体和仅仅遮盖住几片叶子的人像。在这之前我从未注意到裸体之美,而这是我首次接触美妙的艺术。姨妈怒气冲冲,那神情就像是被人拖出妓院一样。

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的父母领我到阿里斯海姆旅行。那时候母亲穿的衣服让我至今难忘,这是我对于母亲早期唯一的深刻记忆: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衣着,那件黑色的料子上面印满了绿色的月牙形状的花纹。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年轻的、苗条的、穿着这种服装的女子。而在对她的后续记忆中,她变得衰老、肥胖了。

我们来到一座教堂,母亲说:“这是一座天主教堂。”我既好奇又害怕,悄悄从母亲身边溜开,从开着的门往里面窥视,正好看见装饰一新的祭坛上点着一支大蜡烛(当时是复活节期间)。而此时我突然在阶梯上绊了一跤,下巴撞在一块铁上,父母抱起我时,我的下巴血流不止。我当时的心情特别有意思:一方面,我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尖叫声引起了教堂里的人们的注意;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做了违禁的事。“耶稣——绿色的帷幕——吃人怪物的秘密……这就是和那些耶稣会会士有关的天主教堂。我绊倒,疼得喊叫完全是他们的过错。”

许多年后,我都不愿意进天主教堂,就是害怕会摔跤,会再度流血,会见到那些耶稣会会士。摔跤、流血似乎就是天主教堂给我的感觉,但是它却始终吸引着我。如果有一个天主教神父非要靠近我,那会让我内心特别忐忑。一直到三十多年后,这种压抑的感觉才消失。那已经是我踏进维也纳圣斯特凡大教堂时候的事情了。

从我六岁开始,我的父亲就开始让我上拉丁文课。我非常喜欢去学校,因为在学校里我感到非常开心。在此之前我就学会了阅读,因为我在学校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我总觉得轻松无比。记得有一次我读不懂一本书,纠缠着母亲读给我听,那是一本有许多古老插画的儿童读物,书里面讲到不少国外的宗教,特别是印度教,有婆罗门教、毗湿奴、湿婆等插图,使我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母亲后来告诉我,我后来总是不断地翻看这些插图。每当我看这些插图时,总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它们和我那“原始的启示”有某种亲和性。我从未对人讲起过它,也永远不准备道破这秘密。母亲的话间接证明了我的感觉,我始终注意到讲起“异教徒”时她语调中那一丝淡淡的鄙夷语气。我知道,如果我向她披露了我的“启示”,她一定会恐惧万分,大加责难。我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自找羞辱。

这种并不幼稚的行为一方面和我强烈的敏感和容易受伤的内心有关系,另一方面和我早年的孤独相关(我妹妹在我九岁以后才出生)。在长达九年的生活之中,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个人玩。十分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到底玩的是什么了。我只记得一点,那就是我在自己玩的时候十分讨厌被别人打扰。我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玩得专心、投入。不想被别人看见,也不想被别人评价。我还记得我特别喜欢玩砖头,用砖头建塔,然后再用“地震”的方式摧毁它。在八岁到十一岁之间,我不断地画着战争、包围、轰击以及海战的画。然后用水彩笔将整个笔记本涂上墨迹,并且饶有兴趣地对这些图画作出离奇的解释。我之所以愿意上学,主要是因为我在学校找到了玩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在学校里,我发现很多让我感到万分惊奇的事情,在说这些事情之前,我准备先谈谈夜里的事情。夜的气氛开始变得沉重,各种让人害怕得却又无法理解的事情都会在夜里发生。父母不在一起睡,我睡在父亲的房间里,母亲的房间总是给我一种恐怖的感觉。一到夜晚,母亲就变得异常古怪、神秘。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那影子的头离开了脖子,在它的前面浮动,就像一个小月亮。突然,又出现了另一个头,那头又离开了脖子。这种情形重复了六七次。我总是做让人忧心忡忡的梦,梦中的事物一会儿小,一会儿大。例如,我看见老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球,那球渐渐地朝我滚来了,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骇人的、使人窒息的东西。又有一次,我梦见了电线,上面落着许多鸟,突然,电线开始变得越来越粗,直到我被吓醒。

这些梦是我生理变化的序幕,说明某种青春发育已经开始,那时候我大概七岁。当时我患上了假性哮喘病,还伴有窒息的症状。有一天晚上我忽然间发病,蜷缩在床角,脑袋耷拉到床栏杆上,父亲一把抱起我。我见到自己头上有一个蓝色的光圈,大约和满月一般大小,光圈里有很多金色的小人来回走动。那就是天使吧,那时候的我是这样想的。这些幻象不断地出现,每次都能慢慢地平息掉我对窒息的恐惧,这些场景也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内在的心理因素,这些心理因素让房中的空气变得无法呼吸了。

我不喜欢去教堂,但圣诞节除外。听到圣诞合唱歌曲《上帝创造了这一天》,我便觉得格外开心。当然,晚上的圣诞树就更让人开心了。只有圣诞节我才能够热烈地去庆祝,对于其他的节日我总会显得特别的冷漠。除夕也非常有趣,降临节也还不错,它有着某种圣诞节的魅力,但还是不如圣诞节。圣诞节总是和夜、暴风雪、风以及房中的黑暗紧密联系。那时候总有声音细微的嘀咕声和离奇古怪的事情发生。

现在来说说和我那些乡村同学有关的事。我发现这些同学让我自己发生了改变。和他们在一起时,我就和在家里时大不一样。我和他们一块儿打打闹闹,玩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有些把戏在家里永远不会发生。当然,我心里明白,这些把戏我独自一人就能想出来。我觉得,我自身的变化主要来自同学的影响,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我,强迫我和我自身分离。这个没有父母但却包含了别人的较广阔的世界对我产生的影响,如果不是完全可疑的,或者隐隐约约敌对的,至少也是含糊不清的。虽然我愈来愈感到那个白日世界的美,那里“金色的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但同时我也预感到那个影子世界无法逃避,那里到处都有令人战栗的、无法解答的、揪着我的心的问题。当然,做晚祷可以给我一种仪式上的保护,因为它恰当地结束了一个白天,适时地引入了夜和睡眠,但白天又潜伏着新的危险。我觉得自己仿佛分裂了,这让我恐惧不安。我的内心也因为这种威胁感到十分恐惧。

我记得在我七岁到九岁的时间里,我特别喜欢玩火。我家花园里有一面用大石头砌成的老墙,石头的缝隙间有很多小洞,我经常在洞里面生火,让别的孩子帮我到处寻找木头,不断地添柴,让这火不停地燃烧着。我们会齐心协力地一起拾柴火,但是这一堆火只有我一个人照管,别的孩子可以在其他的洞里面生火,可是他们的火没有我的火圣洁,也和我毫无关系。只有我的火是燃烧得最旺的,上面有一圈淡淡的圣洁的气味,这个游戏让我着迷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这堵墙外有一道斜坡,斜坡里面埋着一块凸起来的石头,这个是我的石头。每次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坐在上面,和这块石头对话:“我坐在石头上,石头在我下面。”但是石头也能说“我”,它也会想:“我躺在这道斜坡上,他正坐在我的上面。”于是问题就出现了:“我是那个坐在石头上的我呢,还是坐在它上面的石头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站起来,特别不自信地看着自己,然后陷入沉思之中。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没有搞清楚,一种奇特的、令人向往的黑暗感伴随着我的疑问。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是这块石头和我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我可以在这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被它像谜题一样吸引着。

三十年后,我又站在了那道斜坡上,此时我已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地位,也有了一个充满各种思想和计划的头脑。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曾经点一堆神秘的火,并且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究竟石头是我,还是我是石头”的孩子了。我立刻想到自己在苏黎世的生活,那岁月仿佛是陌生的,如同从遥远的空间和时间传来的消息。这使我感到心惊胆战,因为我刚刚沉湎于其中的永恒的童年世界,已被强拉出这个世界,坠入不断滚滚向前的时间中,越走越远。那个世界的拉力是那样强大,我只能粗暴地把自己拽走,以免失去对未来的控制。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那像是一闪即逝的光电照亮了我永恒的童年。这个“永恒”的含义将会在我十岁那年揭晓。我发现,在这世界上,我与自身是分离的,这种分裂性和对世界的把握不定导致我做出了当时的我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当时我有一个涂着黄色油漆、上了锁的铅笔盒,那时候的小学生几乎人手一个。铅笔盒里有一个特别普通的尺子,在尺子的一头,我刻了一个小矮人,大约有六厘米那么高,穿着礼服,戴着帽子,脚上蹬着一双亮闪闪的黑色的靴子。我用墨水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黑色,然后把他从尺子上锯下来,放在了铅笔盒里面,我还给他做了一张小床,还用一点儿羊毛做了一件大衣。我从莱茵河边给他找了一块光滑的长方形的黑石头,涂上水彩,把它分成上下两半,装在裤兜里好久;最后,我把它放进了铅笔盒里。那是它的石头。这一切都做得极为隐秘。我悄悄地把铅笔盒拿到房顶那个禁止人上去的阁楼(因为楼板已经朽坏),藏在一根大梁上,谁也别想看见它。我对此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快慰。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和摧毁这一秘密,我十分放心,由于内心矛盾而产生的苦恼一扫而光。

每当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感情受了伤害,每当父亲大发雷霆,或者母亲病情加重使我感到压抑,每当不顺心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个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藏放着的小人,想起那光滑的、染得十分漂亮的石头。我经常每隔几个星期躲开人们的注视,溜上阁楼,爬上大梁,打开铅笔盒,看看我的小人和它的石头。每次我还要在盒子里放一个小纸卷,上面是我在学校写的、只有我自己明白的语言。加一个小纸卷总是有某种严肃的仪式的意味,遗憾的是,我想不起我要对小人说什么了。我只知道,我的这些“信件”成了小人的一个图书馆,我觉得这些信件中一定包含着特别让我感动的话语。

对于这些行为的意义,或者究竟该怎么解释它们,我一点儿都不在意。我满足于一种重获的安全感,也满足于占有某种别人不知道而且无法获得的东西。这是一种我要坚守不渝、永不背叛的秘密,因为我的生命的安全由它掌控。为什么如此?我没有问过自己,因为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心中藏有秘密对我性格的形成影响巨大。我认为这是我童年时代的本质特征。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起过那个关于生殖器的梦,耶稣会会士的事也属于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神秘王国。小木人和它的石头是我力图赋予这一秘密以外在形式上的首次尝试,尽管这种尝试是潜意识的、幼稚的。我总是沉溺在自己的秘密中,总觉得应该探寻它的意义,但我却不知道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我总是希望我能够找到一些什么——也许在大自然中——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使我弄清那秘密是什么,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我对植物、动物和石头的兴趣增加了。我常常警惕地寻找某些神秘的东西。我自觉有了某种基督教的意识,虽然总是不无保留:“事情根本不那么确定!”或者,“地下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意思?”当我接受灌输给我的宗教教义时,人们对我说:“是的,但还有些别的什么,还有一些人们不懂的、非常秘密的东西。”

雕刻木头小人的事件是我童年的顶点,也是它的终结。这件事情大约维持了一年的时间。后来我就完全忘记了,直至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又想起来了,那段儿时的片段从迷雾中重新浮现出来,清晰而朴质,那时我正在撰写那本《性本能的转变与象征》(又译《潜意识心理学》),我研读了阿里斯海姆附近窖藏的灵魂石与澳大利亚神石的相关资料。我忽然发现,我心中有了这样一块确实的石头形象,虽然我并没有看见书中相关的插图,我认为这是一块光滑的石头,长方形的,发黑的,它被色彩涂成了上下两部分。我对这一现象感到很熟悉,而这一现象又引发了我对铅笔盒和小人形象的想象。小人是古代世界披着小斗篷的神,就像是有关埃斯克拉彼阿斯古老传说中的泰莱斯福鲁斯在给人读羊皮纸的卷轴。

随着这一次对于儿童时期的回忆,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信念,远古的心理因素在没有任何直接传承关系的情况下进入个人的心灵之中。后来,我还查阅了父亲的图书馆,发现没有一本书有这方面的内容。此外,我的父亲对于此地一无所知。

1920 年,我在英国的时候,曾经用木头雕刻了两尊人像,和儿时的那个小人相似,但当时根本不记得儿时的经验。后来又用石头按照其中的一个刻了较大的复制品,现安放在奎斯纳赫特的我的花园里。只是在我雕刻这一作品时,潜意识为我提供了一个名字。它把这一形象称作阿特马维图,就是“生命的呼吸”的意思。这是我儿时梦境中那可怕的树的进一步发展,现在看来,那可怕的树正是“生命的呼吸”,是具有创造力的脉动。那小人最终成了一件神物,被包裹在小礼服里,藏在盒子中,由长方形的黑石给它提供生命的力。

但是这些联系都是后来才明白的。当我是个孩子时,我看着自己做一些祭祀仪式的活动,就像非洲居民现在所做的那样。他们在行动,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直到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JGzt9zh7nx1g4sb4LR51UWNpGt6hP0HiCyW7VgEmhE/OmDLowhFvQqD4p2+oPR1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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