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西门桥七弯巷的姜家,姜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山奈绷着脸,一路小跑进了缇光筑,到了主子跟前,方露出焦急之色,“姑娘,前头……退亲来了。”
姜家二姑娘姜橙宝不紧不慢放下手中练字的狼毫,悠悠道:“你慌什么,四妹妹如今这副光景,吴家来退亲不是正常的吗?”
姜家四姑娘自卑敏感又孤僻刻薄,在府里原就人缘不大好,后又跟着任巡按御史的姜老爷长年在外,同府里的几个姐妹就更加不亲近了。
往年这个时候,姜四姑娘并不在盛京,而是跟着姜老爷姜澈在地方上。
但是今年——
年轻的福建总兵萧池墨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借着捉拿倭寇的名头,领五万精兵,从南边一路打了过来。
因为萧池墨的事情,地方上的一些官员胡乱揣摩圣意,巡按济州的姜澈遭到构陷,累得姜四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济州的提刑按察使司受尽酷刑。
十根手指无一根完好,身上皮肤无一寸完整,眼见着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活了,只得送回盛京准备后事,谁曾想她偏偏就活了下来。
真正儿的福大命大。
“姜家这位四姑娘,命是大,福嘛……”盛京素有方正之名的东陵侯老夫人曾惋惜地说,“姑娘家在外头过了一夜,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尚且要或以死明志或削发入庵来维护家族清誉,更何况姜四姑娘这般?还不如当初死在狱中,全个贞烈的名声……听说姜四姑娘还是定了亲的,这亲事恐怕不成了……”
不单单东陵侯老夫人有此想法,便是姜府诸人,也做好了退亲的准备。向来与姜四不合的姜橙宝更是早盼着这一天了。
山奈看了姜橙宝一眼,小心翼翼说:“姑娘,是泰顺伯府来人……索要八公子的庚帖……”
“什么?”姜橙宝大惊,慌乱之中打翻了手边的砚台,茜红的裙摆立刻溅上了漆黑的墨汁点子。
与泰顺伯府的八公子定亲的,正是姜二姑娘姜橙宝!
姜橙宝虽是庶女,却是从小在太太跟前长大,吃穿用度比着太太生的大姑娘和四姑娘也是不差的,甚至比孤僻阴郁的四姑娘在太太跟前更得脸。
故此性子矜傲,自觉身份地位与府里几个庶出的妹妹不同。
她一心想学大姐姐嫁入公侯之家,仿佛这样才能彻底摆脱自己庶出女的身份。
泰顺伯家如今虽然落魄了,但到底有个爵位在,八公子又是嫡子,不是非她一个七品巡按御史的庶女不可。但太太是宜昌伯府出来的姑娘,老太太又出自博陵崔氏,她们还有个嫁入长平侯府如今已是侯夫人的姑姑,算起来,她配八公子,也勉强够得上了。
泰顺伯家原是想替八公子求个嫡女,是她费尽心思在太太跟前讨巧卖乖,让太太觉得她比嫡出的姜四更适合嫁进伯府。有太太说项,伯府那边这才定下了她。
如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事黄了,姜橙宝只觉天都塌了。
山奈张罗着要为她换下脏污了的裙子,她跺脚道:“还换什么裙子,快领我去前头瞧瞧。”
姜太太周氏,正在世安居的正厅里和泰顺伯府的田嬷嬷说话。田嬷嬷是泰顺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周氏从前也是见过的。
原以为田嬷嬷是奉了命前来探望病中的女儿,谁成想田嬷嬷张嘴就要退亲,“我们府里的姑娘都是胆子小的,别说在狱里走一遭了,便是听都不敢听的。贵府的四姑娘这样厉害,想来二姑娘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们八公子是幺儿,自小就养得性子骄纵,和二姑娘恐怕不大相配……”
周氏也觉得绿宝厉害,倒也没有恼,张嘴想为橙宝辩解两句。毕竟比起来,橙宝确实比绿宝的性子好上许多。
不料,田嬷嬷后头还有话,“且满盛京都知道四姑娘清誉已毁,二姑娘有这样的妹妹,哪里还适合嫁进我们伯府?没的连累我们伯府的姑娘。”
周氏眼角猛地一跳,气得胸口直起伏。她便是再好性儿,也容不得旁人这样诋毁她的女儿。当即脸色一变,怒道:“落葵,去把八公子的庚帖拿过来!早听说泰顺伯府只剩个空架子了,如今全靠媳妇们的嫁妆补贴家用,我们姜家清贫,确实高攀不上!”
周氏的大丫鬟落葵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将将要往里头拿庚帖去,便见一根紫檀木嵌绿宝石的龙头拐杖飞了进来,重重砸在田嬷嬷跟前的茶几上,直吓得田嬷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老当益壮的姜老太太走了进来。
姜老太太扫了一眼惊惶的田嬷嬷,冷笑道:“退亲有那有商有量、明面上客客气气的,也有那恶语相向、撕破脸皮的。看样子你们泰顺伯府是生怕遭了我们姜家连累,迫不及待要同我们姜家断绝来往了。如此我便遂了你们的意——来人,将这老东西给我叉出去。”
院子里早有四个粗壮的婆子等着了,闻言立刻扭了田嬷嬷一路推搡扔出了姜府大门外。落葵小跑着跟上,把八公子的庚帖丢到田嬷嬷脸上,又狠狠“呸”了一口,方觉出了一口恶气。
田嬷嬷扶着老腰哎呦哎呦站起来,把庚帖揣进怀里,跳骂道:“看你们姜家还能得意到几时?马上泼天大祸临头了,有你们哭的!”
这话传到内院,姜老太太却道骂得好。
“这下子大家都知道是他们泰顺伯府凉薄寡情、背信弃义了。”
周氏悲从心中来,“橙宝尚且好好的,泰顺伯府就退亲来了。那吴家说不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以后还有机会说婆家,绿宝这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呢?”
姜老太太想起绿宝送回来时的惨状,眼神肃穆,“绿宝这孩子,平日里瞧着性子古怪,没想到竟这样坚毅!济州提刑按察使司向来多酷吏,多少大老爷们进去了都熬不下来,她竟硬生生扛了下来!她吃的苦、受的折磨都是为了保全家里!那家里便是养她一辈子又何妨?”
周氏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骂道,“什么狗屁按察使,老爷代天子巡狩,他动不得,竟捉了绿宝去严刑逼供。若不是老爷不管不顾带着人打上按察使司,绿宝恐怕就没命了……”
又垂泪道,“这孩子大约是同我母女缘浅……也不知为什么,同我渐渐就不大亲了,连着姐妹们都不大搭理了。那年她才八岁,就闹着要从我屋里搬出去……还偏选了府里最偏僻的碧落斋去住。都怨我,若不是我想着改改她孤僻的性子,让她跟着老爷到处走走,她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躲在屏风后头偷听的橙宝暗暗咬牙,到底绿宝是太太生的,明明被退亲的是她,明明是绿宝连累她被退亲,到头来,老太太和太太却只担心绿宝的前程。
姜橙宝从东次间悄悄退了出去。
她同山奈说,“去碧落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