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市,现在,初秋。
阴冷的房间,绝望的气息,蒙着白布的躯体,惨白扭曲的面庞,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曾经的搭档宁雪,这些已然阴阳分隔的亲友,在这个周末的清晨,再一次出现在骆辛的梦境之中。
猛然惊醒,彷徨和焦虑瞬间弥漫心头,凡是他在乎的,也同样在乎他的人,几乎都死了,这让骆辛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细长的五根手指贴着右侧大腿,犹如弹钢琴般不可抑制地交替弹动起来。
翻身下床,洗漱,吃早点,穿戴停当,背上双肩包,骆辛走出家门,出了楼栋口,一眼便看见叶小秋开着黑色SUV已然如约停在街边。叶小秋24岁,比骆辛大2岁,面容清秀,个性阳光直率,自小便怀揣一个当刑警的梦想,先前在基层派出所锻炼过两年,本以为调回市局能如愿以偿分配到刑侦支队,没承想最后被打发到档案科,阴错阳差与身兼刑侦支队重案顾问的骆辛做了同事。当然,两人的渊源并不止于此,叶小秋其实是刑侦支队已故前支队长叶德海的女儿,叶德海又和骆辛的父亲骆浩东关系匪浅,两人曾经同期共事于刑侦支队一大队,平时来往密切,并以师兄弟相称,而他们共同的师父便是时任大队长、现任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马江民。
马江民当年非常看重自己的两个徒弟,对他们的后人自然也是格外关照,他不让叶小秋进刑侦支队,是为了安抚叶德海老婆的情绪。老叶的老婆,也就是叶小秋的母亲,出于安全考虑,三番五次到局里找马江民,表示千万不要让叶小秋当刑警。另外,马江民极力鼓动现任一大队大队长周时好去做叶小秋的工作,让叶小秋顶替宁雪的角色,在做好档案科本职工作的同时,兼任骆辛外出协助刑侦支队办案时的助手。如此一来,两个孩子之间有了互动,骆辛在生活上能多个人帮衬,同时也算曲线帮助叶小秋实现她的刑警梦。
然而,与一位后天性学者症候群患者相处,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骆辛在办案时展现出天才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是大多数人眼中的怪人。他性格孤僻,情感淡漠,极度以自我为中心,说话直言不讳,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最初和骆辛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叶小秋受了不少的窝囊气。好在磨合了几个月之后,她慢慢摸透骆辛的脾气秉性,如今共事起来已然没那么心累,就连骆辛的那张脸看着都比原来顺眼一些。
叶小秋默默注视着骆辛晃着如麻秆一样的身子向车子走过来,一成不变地,他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衬衫上所有的扣子都系得紧紧的,看着像个老古板。或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脸色尤为煞白,黑眼圈也格外重,配上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感觉更像螳螂了。叶小秋不免有些心疼,因为她知道骆辛正在经历着什么。
一晃神的工夫,骆辛已经钻进车里。像往常一样,他依然选择坐在后排座椅的中间位置,据他说那是整部车里最安全的位置。叶小秋见惯不怪,没多言语,发动起车子,缓缓驶出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明光星星希望之家”。
“明光星星希望之家”是一所专门为孤独症儿童提供康复训练的民办学校。校长崔鸿菲女士,现年65岁,系北宁省师范大学心理学院特殊儿童心理发展与教育研究所原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2014年她以个人名义创办了这所学校。
学校位于海滨观景路地带的一座小山脚下,由一栋灰白色欧式建筑以及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院落组成。原本这里是一个休闲度假村,后来因经营不善歇业,崔教授便承租下来,改造成学校。目前学校里有五十多名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或广泛性发育障碍的孩子,以及十多名教职员工,办学资金主要来源于爱心企业赞助和政府补贴。学校的经营方针是以慈善为核心,尽可能减少患病孩子的家庭负担,如全托性质住校的孩子,只需象征性地支付一些吃饭和住宿的费用即可,但相关的研究成果则明文规定归学校所有,也就是说,这所学校多多少少还是带有一些探索和研究性质的。
这天是周六,是骆辛固定来学校接受心理辅导的日子。对校长崔教授而言,骆辛是她跟踪最久的一个病例,早在大学任教时期,她便对骆辛进行过问诊,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一般医护关系,更像是家人。而在崔教授的精心治疗下,骆辛的社交能力、语言能力、共情能力以及行动能力都有了稳步提升。尤其是自他妈妈的尸骨时隔多年被发现之后,他身体里本能的防御机制开始出现松动,导致他最近这段时间总是噩梦连连。这对骆辛来说已经形成一种困扰,但崔教授却觉得这有可能是一个挖掘深层次病源的契机。因为她隐隐有种直觉,发生在骆辛身上的一系列退化,除了与车祸造成的大脑器质性损伤有关,还伴随着某个巨大的心灵创伤对大脑神经的抑制,导致其无法顺畅传导人类正常的思维和行动能力。崔教授坚持认为,自己如果能够找到创伤根源,或许便可以帮助骆辛消除心灵上的桎梏,从而让他变回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
意象对话室中,骆辛仍如以往那般将整个身子深陷在高背沙发椅中,崔教授则坐在对面,一手握着笔,一手捧着记事本,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这样的意象对话模式,两人已经持续多年,彼此信任,驾轻就熟,所以不需要过多铺垫,骆辛很快便闭上双眼,进入放松状态。
所谓“意象对话”,是指心理医生通过引导受访者做出想象,了解受访者的潜意识心理冲突,对其潜意识的意象进行修改,从而达到治疗效果。通常对话伊始,心理医生会先设定好一个意象,并引导受访者进入想象,称之为“起始意象”。而崔教授这次为骆辛设定的起始意象,是一个“坑”。“坑”在意象对话中,是面临问题的象征,它可以帮助展示受访者眼下所面临的问题。
崔教授先开始做引导道:“请想象你走出我们的对话室,看到外面是一条你从未走过的路,你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会看到一个土坑。告诉我你看到的坑是什么样子的?”
骆辛沉默半晌道:“坑很深,很大,里面有很多水,像一条小河。”
“河水是什么样子的?”
“泥沙混在里面,非常浑浊。”
“河水里有什么生物吗?”
“隐约能看到有几条小鱼在游,对了,还有一条蛇,脑袋露在水面上,看着有些瘆人。”
“还有别的吗?”
“还有人和动物。”
“能具体描述一下吗?”
“有一个长髯老者,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婆婆,还有一匹马,一只棕熊,一只绵羊。”
“他们都在做什么?”
“他们……他们……都死了,尸体漂浮在河面上。”
“你看着他们是什么感受?”
“有点难过,有点心慌,但又有点莫名的亲切感。”
“不管怎样,他们不能总这么漂着,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给他们个好的归宿?”
“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而且我有点舍不得,好像也只有在这条河里面能看到他们,别的地方都看不到。”
“我可以借给你一条船,可以把他们装到船上,送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你愿意吗?”
“行吧,我愿意。”
意象对话,区别于其他心理治疗方式的地方,在于心理师不会公开向患者解释对话的含义,而是通过潜意识里的纠正和干扰,来对病患的精神世界进行疏导和治疗。当然,心理师自己必须解读对话中出现的象征意义,就如骆辛口中的“深坑”和“浑浊的河水”,象征着他内心深处正遭受着某种困扰的折磨,而“鱼”通常象征人的直觉,“蛇”则有阴暗、邪恶和智慧的象征。综合起来分析:骆辛内心深处的困扰,是来自一种自我不敢面对的直觉,这种直觉对他来说是异常黑暗和恐怖的,致使他本能地想将之遗忘,甚至假装从未发生过,但其实一直掩藏在他的心底。
至于“长髯老者”“慈祥的老婆婆”“马”“棕熊”“绵羊”,则分别对应骆辛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性格温婉的宁雪。然而,现实情况是这几个人都已经死了,只有在梦里骆辛才得以与他们相见,从这个角度来说,对困扰他的噩梦,骆辛内心深处是有一些渴望的,但是面对阴阳相隔的亲人们,他又会感到悲伤难过,当然,更加会感到一些惶恐。这令他忍不住想要逃离,想要从梦境中挣脱出来。这两种矛盾情绪的冲突,随着噩梦的出现反复上演,便越发让骆辛感到焦虑。而崔教授提出借给他的那条“船”,象征的是一条“灵魂摆渡船”,在古希腊神话中,死神的使者便是用这条船将灵魂摆渡过冥河,从而让亡魂转世投胎的。崔教授希望通过这样一种象征,让骆辛心里能够得到些许的安慰,从而摆脱精神上的负担,完完全全接受亲人们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这也是噩梦的根源所在。
总结以上意象,进一步深入解读:“熊”在人们心目中代表笨拙,但是又特别有力量,特别有安全感,这大概就是母亲在骆辛心目中的形象,是非常正面的。反之,父亲的形象在骆辛的意象中则很消极,甚至有一些排斥。在意象对话中,能够象征父亲的物种有很多,比如狮子或者狗,尤其是狗,是忠诚和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的象征,但骆辛却偏偏选择了“马”。在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研究中,发现对母亲有过度依恋情结的孩子,往往会把马看作父亲的象征,其中多多少少有些对立的意味。由此,崔教授敏锐地察觉到,虽然表面上骆辛一再表示他绝不相信父亲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却对父亲保持着一份审视和怀疑,那这会不会便是他深藏在心底,不敢正视的那一份直觉呢?
一个小时的心理辅导很快过去,按照以往的习惯,骆辛会留在学校吃午饭,顺便也陪学弟学妹玩耍一会儿,因为只有面对那些内心单纯的孩子时,他才能感受到最大的放松和安全感。但是眼下,当他从意象对话室里走出来时,便看到叶小秋握着手机一脸焦急地迎上前来,很显然,又有案子找上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