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中旬,尼克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了。他打电话给比利,请他天黑后来一趟超级豪宅,其实比利并不需要他特地这么叮嘱的。9点半,他们坐下,开始吃迟到的晚餐。没人帮忙——尼克亲自做饭,做的是帕尔玛干酪小牛肉,谈不上出色,但黑皮诺葡萄酒非常好。比利只喝了一杯,提醒自己他还要开车回家。
猫王弗兰奇、保利和新来的雷吉与达那一同列席。他们对这顿饭赞不绝口,连甜点也不放过,尽管那只是超市买的磅蛋糕,上面挤了些奶油当装饰。比利熟悉那个味道,他小时候在斯特帕尼克家的周五晚餐上吃过不少,他、罗宾和加兹登(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落难者)管那座屋子叫“永远在刷漆之家”。
最近他经常想起那地方,还有罗宾。他曾经为那女孩疯狂。他很快就要写到她了,不过他会给她改个读音接近的名字。丽琪,或者龙尼。他会改掉所有人的名字,也许只有那个独眼女孩除外。
尼克大部分手下(比利在脑海里管他那伙人叫“拉斯维加斯硬点子”)的名字都以ie结尾,就像科波拉或斯科塞斯电影里的角色。达那·爱迪生是个例外。他一头红发,后脑勺扎了个小发髻,用来弥补前面的缺憾——他的脑门看上去像是飞机跑道。猫王弗兰奇、保利和雷吉都是肌肉发达的壮汉。达那身材瘦削,从一副无框眼镜背后窥视世界。乍看之下,你会觉得他胆小如鼠,是个无害的人,但他的镜片背后却是一双冷酷的蓝眼睛。枪手的眼睛。
“还没艾伦的消息?”酒足饭饱之后,比利问。
“说起来,还真有呢,”尼克答道,然后对保利说,“别给我点那个熏死人的鬼玩意儿,租约里有禁止吸烟的条款。一旦违反就立即终止合同并罚款1000块。”
保利·洛根刚从粉红色保罗·斯图亚特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方头雪茄,他看着雪茄,像是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把雪茄放回口袋里,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歉。尼克转回去对着比利。
“艾伦会在劳动节 后的第一个周二出庭。他的律师会继续申请推迟判决。能成功吗?”尼克举起双手,掌心向上,“有可能,但洛杉矶的朋友说这次的法官是个暴躁的老娘们。”
弗兰克·麦金托什放声大笑,尼克皱起眉头瞪他,他连忙停下,交叉双臂抱在胸前。整个晚上,尼克的情绪都很糟糕。比利认为他想回到拉斯维加斯,听昔日明星(弗兰基·阿瓦隆,或者鲍比·雷德尔)演唱《飞翔》。
“他们说今年夏天这里雨水很多,比利,是真的吗?”
“下下停停吧。”比利说,想到他在米德伍德的草坪,那里现在一片翠绿,仿佛刚换过台呢的台球桌。就连皮尔森街658号屋前的草坪也更好看了,蓬勃生长的野草淹没了街对面火车站犬牙交错的残骸。
“但一下就铺天盖地的,”雷吉说。“和拉斯维加斯不一样,老大。”
“要是下雨,你能打中目标吗?”尼克问,“我想知道的是这个。我想听实话,不是乐观主义的屁话。”
“能,除非天上下刀子。”
“好,很好。那就希望刀子都待在家里吧。比利,和我去图书室坐一坐。我想再和你聊几句。然后你就回家睡你的美容觉吧。你们几个,该干啥干啥去。保利,就算出去抽那鬼玩意儿,明天也别被我在草坪上捡到烟头。”
“好的,尼克。”
“因为我会去检查的。”
保利·洛根和拉斯维加斯来的三个人鱼贯而出。尼克领着比利来到一个从地板到天花板放满书的房间。小聚光灯从巧妙的角度把一道道光束打在皮革装订的套装书上。比利很想看看书架上都有什么好东西(他非常确定他看见了吉卜林和狄更斯的全集),但尼克认识的那个比利不会去做这种事。尼克认识的那个比利坐进一把翼形椅,瞪大眼睛看着尼克,尽量扮演一个聆听教诲的好学生。
“你在周围见过雷吉和达那吗?”
“嗯,偶尔。”他们开一辆公共工程部的厢式货车。有一次他们把车停在杰拉尔德塔门口,就是快餐车每天中午来报到的那个位置,然后两个人下车摆弄窨井盖。还有一次他在荷兰街上看见他们跪在地上,用手电筒往阴沟格栅里照。他们身穿灰色连体工作服,头戴本市的宣传棒球帽,脚蹬工装靴。
“你还会见到他们的。他们的样子过得去吗?”
比利耸耸肩。
尼克报以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样子过得去。”
“没有吸引特别的关注吧?”
“反正我没看见有。”
“好。很好。那辆货车就停在这里的车库里。他们不是每天都开出去,至少现在还没有,但我希望人们能习惯看见他们四处转悠。”
“融入背景。”比利说,愚钝分身挤出他最灿烂的微笑。
尼克比了个手枪的手势指着他。比利知道这是他的注册商标,很可能是从拉斯维加斯的什么酒廊表演里学到的,但即便是被一把假枪指着,比利也觉得心里不舒服。“完全正确。霍夫有没有把枪送来?”
“没有。”
“你见过他吗?”
“没有,也不怎么想见。”
“好吧。”尼克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捋头发,“你应该想检查一下武器,对吧?也许去野地里打几枪?”
“也许吧。”比利说,但他不会冒险随便开枪,哪怕在每个停车标志都满是弹孔的彪悍地带也不会。他可以用一个iPhone应用和亚马逊上出售的激光装置校准步枪。
尼克坐起来,双手叠放在他体积可观的肚子上。他做出友善而关切的表情,比利觉得这个表情让他显得像个冒牌货。“你在……那里叫什么来着……米德伍德?过得怎么样?”
“对,就是米德伍德。过得挺好。”
“我知道那地方很烂,但酬金值得你忍一忍。”
“对。”比利心想,那个住宅区其实相当令人愉快。
“尽量保持低调?”
比利点点头。尼克没必要知道《大富翁》游戏和他家后院的聚会,还有他和菲莉丝·斯坦诺普喝的那杯酒。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没必要。
“你考虑过我说的脱逃计划吗?因为你也看见了,到时候兄弟们会做好准备的。雷吉不是什么火箭科学家,但达那是个爱动脑子的,而且两个人的车技都很好。”
“我只需要跑到路口拐个弯,对吧?然后直接跳进车厢。”
“对,换上一身市政人员穿的连体工作服。然后你们几个去问警察需不需要帮忙控制人群什么的。”就好像比利已经忘了这些细节。“假如他们说需要——他们多半会拒绝,但万一说需要——你们就去帮忙。总之无论如何,到天黑的时候,你已经离开这个州前往威斯康星州了。也许更早。你觉得怎么样?”
比利想象他没有前往威斯康星州,而是变成了尸体,躺在乡间小道旁的排水沟里,与空啤酒罐和汉堡包空盒做伴。这个画面非常清晰。
他微笑(非常灿烂)说:“听上去不错。比我能想到的任何计划都好。”
这当然是胡扯,他认为他想出来的计划非常可靠,无论朝哪个方向扭曲都依然稳固。风险固然存在,但都最小化了。尼克不需要知道他真正的脱逃计划。也许事后他会很生气,但说真的,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他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尼克起身:“那就好。很高兴能帮你一把,比利,你是个好人。”
不,我不是好人,你也不是。“谢谢,尼克。”
“最后一单是吧?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那就过来吧,好兄弟,我们抱一个。”
比利过去和他拥抱。
回黄色小屋的路上他心想,倒不是他不信任尼克,而是他更信任自己。过去如此,以后也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