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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游

几天后,在拉马特·戴维空军基地,达佛娜穿着泥泞的作战训练服,戴一顶更泥泞的软帽,手和脸上都涂抹了一道道黑,急匆匆往大门口走去。先前有一张字条递给她,上面写着: 卢里亚中士,一未经授权的百姓在门口请求见你。未放行。 外面的岗亭那里,一群卫兵和一些不当班的士兵几乎把那辆蓝色的保时捷完全围了起来。她惊得目瞪口呆,挤进人群问:“约翰!天哪,你怎么把它弄出来的?”

他站在车旁,手轻触了一下红色的赛车帽檐,说:“你好,达佛娜,想兜风吗?”

“你个傻瓜,我不能离开基地。”

“只是开个玩笑。我正要去戈兰高地。我想我应该让你知道我已经取到车了,再一个,还要谢谢你在海关的帮助。”

“我?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谁放行的,美国大使馆?”

“连边儿都没碰到。”

那些围着他们的士兵全都咧嘴在笑。她知道,这次见面将会成为基地的一大谈资。在拉马特·戴维,她算是一个知名姑娘,那是因为她父亲。她父亲本尼·卢里亚上校在对埃及的空袭中,率领一个中队的“幻影”战机在最初的七分钟就奠定了“六日战争”的胜利,最起码在空军中,人们是这么认为的。“好了,很高兴见到你,不过我不能待着了,我正当班呢。”

“好。”他跳进保时捷,发动着汽车,一阵深沉的咕噜咕噜声响了起来。

“上帝啊,我好希望开这样的车啊。”她情不自禁地说道。

“随时都可以,达佛娜。”他轻触了下帽子,幽默地敬了个礼,呼啸而去。

次日夜晚,巴寇浸泡在温热的浴缸中,身体僵硬而疼痛。他驱车绕内盖夫地区行驶了整整十个小时,还在比尔谢巴外面一个贝都因人的市场里搞到一匹骆驼骑了一通,骨头都快颠断了。“丁零……”浴缸旁边的电话铃响了:“是约翰吗?我是达佛娜。我在基地给你打电话呢。”

“达佛娜,你好。什么事?”

“你去过杰里科或希伯伦吗?”

“没有。我开车到处转悠了一下,但没去那些占领区。我对这儿还很不熟悉。”

“挺明智的。哎,听着。我在星期五有空,结果诺亚不能和我见面了。他的军舰不得不提前一天去替换‘雅法’号,‘雅法’号的发动机出了毛病,我们两个都很生气。我问他星期五我是否能带你去西岸周边转转,他说当然可以。”

“太棒了。会出什么事吗,达佛娜?有什么危险吗?”

“什么也不会有的。阿拉伯人现在真的表现得非常好,放心吧。他们现在还惊魂未定呢。我们绝对不会有麻烦的。七点钟你就来这里吧,那样我们可以精彩地玩一整天。”

“一言为定。”

那天早晨天气阴沉沉的,刮着冷风,暗红色的太阳低悬在天空。达佛娜从大门里出来向他招手,这次约翰看见的不是那个穿着作训服、浑身凌乱不洁的人,而是又回到达恩酒店大堂初见时那个动人的姑娘了,而且还有一点不同,此次除了肩膀上像上次那样挎着她那个蓝色的皮包外,还多了一把冲锋枪。

“你好,约翰。我们说希伯来语吧,好吗?对你来说也是很好的锻炼。”他跳出车外,跑到另一边替她打开车门。“哇,真是个绅士啊。不错。”大门口的岗哨们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和这辆保时捷,她指着岗哨对约翰说:“那些粗人猜不透你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也许他们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达佛娜,干吗还要带把乌兹冲锋枪?”他边说边坐到驾驶座上发动着汽车。

“上帝啊,约翰,发动机发出来的是什么声音啊!就像一头醒来的老虎一样。枪出库是登记过的,所以我最好不要把它弄丢,也可以说它就是我的命。我们这就出发吧。”

“行。去哪儿?”

“简单点。阿富拉、杰宁、纳布卢斯,然后到杰里科。直接去。”

“行。你给我指路。”

“快走吧。”他们起步后,她问,“你究竟是怎么从海关的魔爪下把车取出来的?”

“唉,说来话长。”他跟她叙说了他在渡轮上和古林考夫的相识,还有那个叫阿维·沙买的来帮忙时,见了古林考夫名片的那种怪异反应,她听得咯咯直笑。“达佛娜,你和我碰壁之后,我只好给这个人打电话,瞎碰呗。他人可真不错,这个古林考夫,他说他正要飞往瑞士,但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会来了解一下这事。他没食言。”

“哇,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啊。古林考夫,你是说这是他的名字?诺亚肯定认识他。绝对的大亨。你真幸运。”

“幸运极了!他两天后给我打电话说:‘去取你的车吧,雅科夫。’就是这样。”

“雅科夫?怎么叫雅科夫?你这名字在哪儿取的?”

约翰解释给她听,她微笑着说:“不要匆匆忙忙更改你的名字,约翰就挺好。这样啊!然后海关就简简单单地让你把车开走了?”

“对啊。四天存车费,再加二十新谢克尔(以色列的官方货币)违反规定的罚金。当时我想沙买兄弟公司跟我要的——”

“那对你是有好处的,约翰。大部分美国人都会同意沙买兄弟公司的建议的。”

他们进入了阿富拉,一个很安静的乡野小城。他们的保时捷驶过时,街上的孩子们都张大嘴巴看着。城中心的红绿灯转绿时,他们转向右边汇入车流。路上行驶的主要都是些运送箱装蔬菜和水果的卡车,也有军车,满载着百无聊赖或昏昏欲睡的士兵。出了阿富拉,走上一条双车道柏油路,两边都是绿、棕两色的田野,车流越来越稀。他一边开车一边谈起他的奶奶莉迪亚,他说,他奶奶做了一辈子的“哈达莎” 女会员,当得知他要移居以色列时是那么狂喜,说他想要什么样的车就给他买辆什么样的。

“L’Azazel(天啊),我希望我也有一位这样的奶奶。这车能跑多快,约翰?”

“在意大利的高速公路上我曾经跑过每小时一百英里。但在这里——”

“哇,那就是一百六十千米啊!Shiga’on(太棒了,不可思议)!”

“达佛娜,我在这儿开得很稳当。这儿限速九十,所以我就在九十的速度上慢慢爬。”

“哦,提到一百一十,约翰。没关系。”

汽车飞速向前射出去,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抱起胳膊,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啊哈哈!我的奶奶和外祖母都是住在莫夏夫的,拿哈拉,其实就是摩西·达扬的那个莫夏夫。她们从来都没离开过那里。我的父母亲也都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结婚。莫夏夫的村民是没有能力买保时捷的。对了,我们刚刚跨过了绿线。”

“是吗?”他茫然地四处看看,“就是这里?你是说我们进入了西岸地区?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啊。”

达佛娜哈哈大笑起来,银铃一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天哪,跟你兜风可算是一段阅历。当然没什么不同了,你以为是怎样的?会是一段不一样的颜色,跟地图上一样?真实的巴勒斯坦就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栅栏,没有标志,什么也没有?”

“干吗要有?绿线并不是实际中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只是地图上的一个标志。‘六日战争’中约旦进攻我们的时候,噗,绿线就结束了,没有了。”她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哎,我什么时候能开呀?你可是答应过的。”

“不行。我看过法规了。如果你开的时候被逮到,他们会没收我的车的。”

“重新回去读读法律吧。如果你跟我都在车上,那就没问题。”

“你确定?哎,这儿越来越赏心悦目了,不是吗?”他边说边扫了一眼恬静地坐落在石头坡地上的阿拉伯小村庄,“真正的《圣经》里的风景。”

“嗯,西岸是很漂亮的。我们称它为犹大和撒玛利亚,《圣经》上的名字。喂,约翰,我们到达的第一大城市是纳布卢斯。从那里开始就让我开车去杰里科吧,怎么样?”

“再说吧。”

纳布卢斯是一个山地城市,建筑风格完全阿拉伯化,居民也全是阿拉伯人。嘈杂的中心广场上,四周围满了各种小吃摊和小商店,六辆空大巴车在这里排成一列,成群结队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到处游逛。一些阿拉伯儿童默默地看着他们这辆保时捷,但那些男人和年龄稍大点的孩子则完全无视它,像他们无视大群的游客一样,这些男人都穿着白袍,戴着阿拉伯头巾,孩子们步行或是坐在咴儿咴儿叫的小毛驴上。

“锁上车,一定要。”他把车停在广场里,下车时她对约翰说。约翰听得出来,那些以色列导游大多时候都在讲英语,零星夹杂一些叽里咕噜的法语或德语。

“喂,枪,达佛娜。”

“嗯,枪怎么了?”

“不会有个阿拉伯人抢走它然后闹事吧?”

“你这样认为吗?那试试,来,从我这儿夺走它,约翰。”他笑笑,显示出怀疑的神色。“来呀,我说真的,试试。”

他突然迅疾地扑向她,而她则更快地从肩头甩下冲锋枪,并将枪口对准他的肚子。“看见了吗?别担心,我们可是训练过的。再说了,看那边。”那边,一辆巡逻吉普的旁边,有五名戴黑色贝雷帽、黑色墨镜的士兵,站在原地警戒现场,手里的枪随时准备开火。“阿拉伯人已经有过教训了,真的,永远都知道教训了。那些游客在这里的安全程度和他们在伦敦一样。我们到处转转吧,然后继续前行,杰里科更美。”

他深吸一口气:“令人兴奋的气味!奇怪的香味,奇怪的食品,还有——”

“还有驴粪,没那么奇怪。”

他大笑道:“很受欢迎的旅游胜地,确实。”

“嗯,纳布卢斯其实就是‘示剑’古城,知道吧?在《圣经》历史中非常重要。那里,”她指着隐约呈现在城镇那边的一座大山,“就是基利心山(Har Gerizim),撒玛利亚人一直在那里做礼拜。”

他们顺着一条主干大街往下走,一个高高的穿着衬衣和宽松便裤的阿拉伯男孩,头上顶着一只宽阔的盘子,里面盛着刚做出来的香气扑鼻的大饼,与他们擦肩而过,跑进了阴暗巷子里一栋破败不堪的石屋内。“天哪,这味道简直不可思议。我饿死了。我要去买一个。你呢,也要一个?”约翰说。

“不要,谢谢。但是,哎,约翰——”

还没等她说完,他已经追着那男孩进了巷子,巷子里满是阿拉伯男人和男孩,闲散地坐在石头台阶上。他听到后面传来大喊声,回过头看,只见一名瘦瘦的背枪士兵正奔向达佛娜,用语速极快的希伯来语厉声喝问她,她也愤怒地回喊着什么。“约翰,从那儿出来。”她朝他喊了一声,然后继续和那名士兵争辩。他慌忙从巷子里退出来,那名士兵才咕哝抱怨着走开了。

达佛娜解释道:“那地方禁止游人入内。并不是会有什么事发生,但还是——哦,算了吧,我们还是开车去杰里科吧。有的是好地方让你吃的。求求你了,让我开吧。看,我把我的驾照都带来了,看见了吗?”

达佛娜大眼睛里的恳求之意让人无法拒绝,约翰抗拒不了:“好吧,行。”

她坐到保时捷的驾驶座上,表情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当他讲解各种操作要领时,她不住地说:“嗯,嗯,我知道,我明白,我明白。没问题,没问题。我准备走了,我们动了啊。”

“交给你了。向杰里科出发。”他说。

她平稳地起步,出发。当车经过方才那名对他们大惊小怪的士兵时,那名士兵对他们戳戳手指以示责怪。“这条路从这里起更好走,风景也绝对漂亮。”她说。她小心地穿过市镇,驶上一条柏油公路,然后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千米的速度飞速向前,叹道:“我的天,好棒的感觉啊。哪天你必须让诺亚也开开这车。”

“没问题。你和他结婚了吗?”

“天哪,早着呢。我还有一年的兵役要服,再说,天知道我是不是想要嫁给一个海军军官。我是感受过军队的,都想吐了。”她一只手掌放到自己的喉咙处,然后一仰头哈哈大笑,“我只是喜欢他。”路上的车并不多,但也有卡车和马拉四轮车在跑,达佛娜要集中精力开车,做那个动作时显得手忙脚乱的。她紧身军裙下两条大腿匀称修长,在刹车和加油门时不住地动弹,约翰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引在那里。

“我期待着见诺亚。”

“嗯,你会见到的。”她快速瞥了他一眼,“你们两个长得很像,你知道吗?一样的方脸,一样的发际线和浓密的头发,还有黑眼睛。伯科威茨家族的脸形吧,我猜。巴拉克将军也是这样的脸形。尽管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但我还是认为,他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

“也希望能见他。”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声音有点沙哑,两眼只顾盯着达佛娜这样那样伸展和转动的腿。对这种热辣辣的盯视,达佛娜并没有察觉到,或者说好像是没察觉到,他就这样一路享受着这种令他沮丧的愉悦,到了杰里科。

杰里科跟纳布卢斯不一样,在纳布卢斯他总有种说不清的不自在,而这里让他很着迷。当保时捷沿着盘山公路朝棕榈树点缀的小城开下去时,他感受到了一点点敬畏。杰里科……示剑……希伯伦……约旦……死海……尽管约翰一点也不信教,但他早已随着美国的空气吸入了对这些圣地景象的崇敬。大巴车排成长龙,处处都是在导游带领下的游客,但这些并没有让他感到烦扰。杰里科的阿拉伯人似乎也较友善一些,至少不像纳布卢斯那边那样阴沉和沉默。事实上,这里市场上的那些摊贩和挂着相机的美国人讨价还价时,都是满脸微笑、很和善的样子。

达佛娜说:“我的建议是,我们先去把你喂饱了,然后四处转转。你喜欢胡姆斯 和特海纳 吗?”

“非常喜欢。”

“那你就准备好热爱‘阿卜杜勒’吧,那是杰里科最棒的餐馆。”

她熟练地转弯,穿行在各条小街上,街道非常狭窄,即使是这辆小巧的保时捷,也几乎是擦着墙壁通过。“到了。”行驶到一处覆满苔藓的石头屋子旁,她把车停到一小块草地上,然后肩背冲锋枪和皮包,领着他走进这家昏暗的小餐馆。“吃早饭太迟了,吃午饭又太早了。”她说,“挺好的,没其他顾客。我来帮你叫餐吧。”

“你不吃吗?”

“我不。早饭吃得饱饱的。”她叽里咕噜地对柜台后面一个围着围裙的胖男人点了餐,然后,几乎就在同时,那人就微笑着奉上胡姆斯,配了一小筐子的皮塔饼,还有一碗橄榄。她说:“好好吃,我去把油加满,去希伯伦的路很长。”

“我必须跟你一同在车上吧,不用了吗?”

“哼!我们又不是在大马路上。这些窄巷里没警察。”达佛娜耸耸肩,离去了。他把全部的胡姆斯和特海纳舀进皮塔饼里,就着啤酒大快朵颐。正当他感觉惬意得不行时,达佛娜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穿蓝制服的警察。

“Adoni(阁下),这位小姐开的车是你本人的吗?”警察问他。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约翰尽量平静地说话。

“这辆车将被依法扣押。请跟我来。”那名警察说完后出示了一本手册,走了出去。

约翰和达佛娜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后,达佛娜轻声说:“对不起,约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突然苦笑一下,说:“你的意思是‘Ani mitzta’er’。”

她的脸上先是茫然,继而亮起来,然后也懊悔地笑了:“对。不过是阴性的‘Ani mitzta’eret(对不起)’。我和海关,嗯?诺亚会为这事杀了我的。”

“没事。我们就期盼古林考夫没在瑞士吧。”他说。 8RCwCWZ9NIvqblidMNXQ5I8osi+lSbqIf03qZDjghdxFkt2XqkxlTAtzQPmOsV3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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