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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会

“我打扰你了吗?太晚了,我知道。”又是艾米莉的声音,低而深情。巴拉克已经在基地宾馆的贵宾套房内睡下了,她从草坪另一头的豪华的校长住所内打来电话。

“没关系。我穿着睡衣在看书呢。其实就是看看《普鲁塔克文集》。”

“哦,一定要看。”他们在长期的通信中也断断续续地说过普鲁塔克。

“一辈子都要看。我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美国现代图书公司出版的,有些破。”他的确是在一堆旧畅销书中找到了这么一本。

“我们去走一会儿吧。”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旅行闹钟,问:“在凌晨一点钟?”

“哦,狼,我原想在早餐时谈谈的,但我不确定那时能否离开‘斯帕基’和他的妻子。再说我也睡不着。房间的壁炉上有一只大座钟,都要把我逼疯了,每隔十五分钟就当当当……”

“哈利迪怎么样?”

“巴德?他肯定都睡着几个小时了。他每天早上必须跑他的五英里。”

“我们在哪儿见面?”

“在那个鹰形雕塑那儿吧。”

“行。十分钟后。”

明亮的月光下,她站在雕塑基座旁,缩成黑黑的一团。他快步朝她走去,坦克兵靴踩得深厚的积雪嘎吱作响。“你好,真是冷死了。你就穿这件毛衣?暖和吗?”她问。

“我们军队的毛衣质量非常好。”

“只要是你们军队的东西都非常好。”她从一只手上扯下手套,用力抓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拉着他就走。

“我们去哪儿,艾米莉?”

“先去小教堂,巴德和我将在那里举行婚礼。”

“什么?!什么时候?”尽管这事也在巴拉克的预料之中,但此时听到,他还是实实在在地震惊了一下,只感到双臂和后背一阵颤抖。

“哦,很快了。当然,你会收到请柬的。我希望你们能准时到,你,还有娜哈玛。”

嘎吱,嘎吱,嘎吱,新雪在脚下响着,空中吹过寒凉的风,有片片冰冷的雪花飘扬。“艾米莉,这可是好消息,恭喜。”

她的手攥得紧了点。“在这里举行婚礼是巴德的主意。我也很高兴能避开在华盛顿举行婚礼而引起的闹腾。我的天哪,这所军校建在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看那些山,看见了吗?”在星光的映衬下,积雪皑皑的山脉高耸地隐现,呈现出凹凸不平的浅蓝色,“它们中有一座山峰是派克峰(Pike’s peak),是吧?再看,那座小教堂的建筑风格不也很宏伟吗?”

那座建筑不同寻常地高高耸起,让人联想到机翼,在明亮的月光和黑色阴影的明暗对比下,显得美不胜收。巴拉克说:“我以前见过这座教堂的图片,但根本没什么感觉。现在看它真是美极了。”

“兹夫,你不认为它应该关门了吗?教堂总是为那些沉思者开放的,不是吗?”

“我们去推推门看吧。”

门开了,内部高大空阔,有一盏金色的灯照明,月光照在高处的花玻璃窗户上,闪现出微弱模糊的彩光。他们在后排的靠背长凳子上坐了下来。“哇,好一座大厦,”她说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回响,“我很怀疑我们结婚时能不能有五十个宾客,但是巴德想在这儿办。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你知道吗,老狼?没有儿童不宜,你懂的,但是所有事都说了。我不得不告诉他。”

巴拉克有种冲动,想最后再拥抱她一下,但他强行把这个想法按捺住了。再一次和她这样在一起真是一种残酷的幸福。女王啊!这位常常异想天开、紧张激动、令人难以忘怀的女王啊,此刻就在他的身边,在还留有点点雪印的毛皮领子上面的就是她的脸,戴着眼镜,朦胧模糊而又漂亮迷人。他对这个古怪的外国女人陷得太深已是客观事实,只能接受。对他来说,她能结婚毫无疑问是一种宽慰。然而,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感到痛心呢?他清了清喉咙,问:“他是什么反应?”

“像尊狮身人面像一样,坐在那里只是听,用冷漠的眼神盯着我臊红的脸。其实,我们当时是在‘红狐狸’酒吧里。头一天他向我求婚,第二天他开车来学校,然后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再然后我就说出了这件事。他没有点一下头。不,点了两下。我想狮身人面像是不会点头的吧,那我们就说他像歌剧《唐·乔瓦尼》中那尊骑士长的石像吧。后来他谈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好像我压根没有说过那件事似的。我猜他是很惊讶的。他肯定也没有期望过这个年龄的我还是一个处女吧,尽管我该死的基本上就是,你,你这个邪恶的采花大盗。也许他很欣慰我再没有说更多的男人吧。巴德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很好,你恋爱了,而且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是最主要的,这真好。”

“你可以仍旧叫我‘女王’,朋友。”

“那称呼好像过时了。”

四年前,他第一次出使华盛顿,那时他住在一家廉价酒店里,酒店里的服务生为了显示自己交际广泛,把艾米莉当成了一个妓女,称之为“女王”。她觉得这个称呼非常搞笑,后来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玩笑,这个绰号就叫开了。

“没有,永远都不会过时。对我来说不会。对你来说会吗?”艾米莉问。在巨大、空旷、幽暗的教堂内,他久久的缄默实际上并不亚于一声高喊。“快点说,闪电狼。”她的嗓音颤抖着,眼睛在镜片后闪着亮光,“大声点说,否则就永远保持沉默吧。即使连一个吻都没有,不也一直叫了那么多年?只是在越洋书信上才叫?过去那样不是挺好的吗?”

“挺好,女王。”

“嗬!这还差不多。我对巴德表明了一点,那就是我们可能还要继续通信。说到这里时他点了一下头。”

“那另一次点头呢?”

“我说只要我这老朽的身子还能生孩子的话,我就要尽量生,那时他又点了下头,甚至还极其难得地微微咧嘴一笑,并——”

“喂!”声音在四壁和拱形屋顶之间隆隆回荡。本尼·卢里亚沿着中间的过道大踏步走过来。“你好,艾米莉。”他打招呼道。本尼显得很自然,好像大半夜了学院小教堂内还有两人在一起这种现象很正常,再没有什么现象比这更正常了似的。以色列军人在男女配对上很少表现出惊讶,不管那种配对多么不合拍。“好一座神话般的教堂!无论那个建筑师是谁,他都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人。”

巴拉克问:“你也睡不着?”

他坐到长凳子上,说:“我可以放松几天了。我宁愿执行五次任务也不愿再面对一个听众。”

艾米莉说:“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你的演讲真可谓一鸣惊人。我的未婚夫很想就此跟你谈谈。”

“十点钟我和全体教职员有个研讨会。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很高兴见他。兹夫,这座教堂怎么样?所有这些宽阔低矮的普通建筑就跟战时的临时建筑一样,而在这些建筑的中心位置,却有这么一座漂亮到极致的教堂,让我想到很多东西。”

“想到了什么?”

“嗯,两年前在泰勒诺夫基地的时候,我还发现那里有一处犹太会堂。在我母亲去世时,我去找那座会堂来哀悼念祈祷文,却发现它已经埋没在基地食堂后面的荒草中了。我们据说是属于《圣经》的人,不是吗?可这些美国人似乎更有《圣经》风格。”

艾米莉说:“几千年后还能返回锡安山,我说这才最有《圣经》风格,然后还学习驾驶喷气式战斗轰炸机,因此你们能在那里留下来。”

卢里亚转过头看着她说:“这话不错。我会记住的。”

“我们的机票订了。你下午两点飞往洛杉矶,我回哥伦比亚特区。”巴拉克说。

把卢里亚一个人留在小教堂里,他们出来了。外面的风变得猛烈起来,细碎的雪打在脸上感觉生疼。艾米莉说:“唉,真没劲。听我的建议,我们顺道去你那儿吧。我要那本《普鲁塔克》,我比你更需要它。我要用一只枕头把那座钟盖起来,然后也许读着读着那本书,自己就睡着了。”

“当然可以。”巴拉克说,他的神经兴奋起来。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呢?

他一关上套房的门,她马上就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能感觉到她温柔的爱意。“没有快乐的时间,老兄,就算你感觉奇怪。我真的就想说说话,然后拿着《普鲁塔克》离开。别对我轻举妄动,好孩子,只管乖乖地坐下。”

“唉,我从来就没有那样想过。”巴拉克说着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

“嗬!”

“你只能‘嗬’一声了,女王。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儿了啊,抓紧时间。”

她瞪着眼看他,然后迅速解开外套坐到床上。“宝贝,要勒住某头老马,它就肯定不能再继续了,这你知道。你那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并不是说你看起来不可爱——”

“好了好了。勒住。谈话吧。”

“很好。授予‘大灰狼’品行优良奖章。现在听着啊,你刚才说到我和巴德恋爱了,不是那样的。他是个好人,我们以后在一起也会很好,但是恋爱对我来说只有一次,而且以后不会再有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的声音变粗哑了,“不,不会了,也没有未来。”

“艾米莉——”

“兹夫,过去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有未来的,但后来我意识到娜哈玛知道了,这事就变得无法容忍了。她越说她不介意,我就越无法容忍。”

他摇摇头,说:“你们两个摊牌时我不在场,但这事肯定不一般。”

“绝对不一般,她是‘老侦察兵’了。她很聪明,也很得体,又非常机智。有致命性,可能得这么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你这个老婆要远远胜过你。”

“早就是这样了。娜哈玛从没有跟我提过这方面的事,一次也没有提过,看来我不得不相信你的话了。再说,你现在也订婚了,那一页就翻过去吧,剩下的就是写信了,好吗?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的。”

“不要那么快翻过去。你要理解我,亲爱的。”她声音颤抖地说,“在环球旅行途中,我一直在与这件事斗争。到了半路,在新德里的时候,我彻底下定决心,做了最符合要求的事情。除了巴德以外没有其他解决办法。跳出火坑,却又进了冷冻舱。”

“噢,别胡说,女王——”

“这绝对是真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从新德里给你写信,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给巴德写信,说我们再次见面时,如果他真的想娶我,我就嫁给他。”

“然后他就答应了。”

“当然了。我也真正喜欢他。他是个绅士,跟以前一样耐心、欢快。另外,如果迷恋军人类型的话,那他就是个理想的婚配对象——不过眼前这个除外,我确信不行——同时,他也是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人,而且现在很成功。”

这话隐隐约约刺痛了巴拉克。女王现在在他的套间里,姿态撩人地坐在他的床上,让人烦扰,这样持续下去可不太好。他从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说:“喏,这就是那本《普鲁塔克》。”

“撵我走了,是不是?我并没有怪你啊。”她接过书,嘴角带着一抹讥笑,坐在那里没动。

“嘿,待到天亮,当然可以。”

“不要,谢谢,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尽管说。”

“这听起来有点自夸,不过我敢保证,我已经变得很有魅力了,或者类似这样的吧。是发现了爱之真谛的原因吗?在我的旅途中,千真万确,我赶跑了一群群男人,轮船上、火车上、飞机上。怎么会这样呢?”

“这是个什么比赛,女王?”

她大声笑起来,站起身骂道:“噢,去死吧。”

他搂过她,他们忘情地吻了很长时间。她喃喃地说:“这件毛衣味道好熟悉。事实上是你闻起来好熟悉。”

“别说了,女王。”

“好的。只管抱紧我。”

这熟悉而纤弱的身躯之所以再次紧贴过来,无疑是因为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品行优良奖章”掉下去了,顾不上了。

“够了,够了。太多了,太多太多了。”她喘息着挣扎开来,“我们不是在‘牢骚室’,狼,一切都回不去了。”

“听我说,艾米莉,我们当时在——怎么了?一开始就对娜哈玛不公平。如果像你说的,你真的发现她不介意,那为什么——”

艾米莉温热的手指压在他唇上:“别急。我想你现在真的很愚蠢,不过还好。我就是一只偷骨头的母狗,叼着它跑了,侥幸成功了,还喜欢上了啃它的滋味。但是一旦她说她知道这一切还不介意,那我就成了一只在饭桌底下等着人家施舍骨头的母狗了。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了吗?够清楚了吧?”艾米莉从床上拿起那本《普鲁塔克》,“再见了,因为我必须离开你。我要读‘马克·安东尼’那一章,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当然,克娄巴特拉就是那只偷骨头的母狗的真实原型。”他们走到门边,“别再送了,狼。学校里是很安全的,不会有人从后面掐我脖子的。”她飘然而去。

巴拉克从那架老旧的畅销书书架中取了一本《阿罗史密斯》拿到床上看,这本书的封皮还是熟悉的橙蓝色,他在维也纳中学时就看过,不过前面几页似乎又不一样。把心思从艾米莉那儿转到这本小说上来,这是他唯一要求作家辛克莱·刘易斯帮他做到的。

丁零零!丁零零!“对不起打扰到您,先生。我是基地执勤官。总机有您一个电话,从纽约打来的,紧急公务,一位叫拉斐尔先生的——”

“接进来。”

电话里有些咔嗒声和嗡嗡声:“兹夫?本尼的演讲怎么样?”

“本尼演讲得很好。你那边是凌晨三点钟了吧?什么事?”

“你和那位中央情报局的人联系过没有?”

“联系过了。他打来电话,说他完全赞同你备忘录中的意见。”

“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说‘所有领土’这样的字眼是灾难性的,会让我们的胜仗再输回去。”

“聪明人。”

“可是,吉迪昂,对此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至少能探询出白宫现在所持的态度吧?我们是这样认为的,除非是总统干预,否则美国国务院今天就会在那两个字上卖掉我们。”

“我可以试着给他打个电话看看。”

“你要干的绝不仅仅是这样。我们了解到,柯西金给约翰逊发送了一份措辞非常强硬的信,约翰逊在今天早上也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你什么时候回华盛顿?”

“大概今晚六点。”

“那没什么用了。”

“本尼上午还有个研讨会,而且——”

“本尼能照顾好他自己。你最迟得在中午之前返回。搭乘一架军机到那儿去!”拉斐尔的情绪有些失控,显得有点慌乱或疲惫。

“为了什么目的?”

“就为了一旦需要你时你不是远在科罗拉多泉市。你知道吗?兹夫,今天你在一个小时内为以色列所做的,要超过这么多年你在战场上为以色列所做的一切,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你太夸大其词了,纯粹胡说。不过我会来的。” iMESUOo9MoiuCoq9TUDZFCkoWEKz1qlyhcXucXKx1pqK8cpOLhdRkqCmqlm+Me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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