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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

特拉维夫。一家商店上面印着光秃秃的白底金字:耶尔·卢里亚。在生意场上,堂吉诃德的这位妻子用的是她娘家人的姓。橱窗里摆着两个穿着相当时髦的人体模型,都很瘦,没有面容,一个穿着蓝色皮革外套,另一个穿着一身绿色迷你裙套装。店里面有一大群吵吵闹闹的美国顾客,她们的衣服上都别着一个“哈达莎”木制圆形小徽章,形状类似“律法牌”那样,上面写着名字:玛里琳、康妮、伊莎贝尔等。

“呀,”耶尔看见了阿莫斯,就从顾客中走了出来,“你!你去了斯坦福,我听说。”

阿莫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尼灿中校的妻子了。她看起来跟她的那些美国顾客一样,苗条,梳着漂亮的发型,穿着米色皮装。阿莫斯并不确切地知道耶尔和他父亲多年前有过些什么。家庭内部是不谈论这些事的,他只是听过些闲言碎语,但不管它们是真是假,他都能理解。“嗯,我回来了。德沃拉在吗?”

“德沃拉?在,她正和几个有钱的英国女士在雅间内——”耶尔压低声音,表情看上去有点古怪,很不自然,“做模特展示内衣呢。你在我的办公室等一等,可以吗?”

“当然可以。祝贺堂吉诃德获得英勇勋章。他还好吧?”

“刚刚才见了他,挺好。他现在在北部,是达多的作战部部长。”她领着阿莫斯进入一个小房间内,里面贴满了法国时装海报,一个瘦小的鬈发小男孩正趴在桌子上临摹字帖。“这是我儿子。阿里耶,这是帕斯特纳克少校,是一位英勇的战士。我等会儿告诉德沃拉你来了。”

小男孩盯着阿莫斯坦克部队的徽章看了看,又看看他塞在肩头的贝雷帽,问:“你要是在坦克部队的话,怎么会有红色贝雷帽?”

这小孩子这么精明!

“坦克兵和伞兵的资格我都取得了。”

“那你是哪种兵?”

“嗯,这说来话长。”

“跟我说一下吧。”

阿莫斯在一张柳条椅上坐下来:“你在写什么呢?”

“英语家庭作业。我爸爸是坦克部队里的。”

“我知道。尼灿中校是著名的坦克指挥官。”

阿里耶的脸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有着和耶尔一样的灰蓝色眼睛和短而翘的鼻子,再加上一头浓密卷曲的金发,就像个女孩子一样漂亮。他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在摊开的书上念:

明天,明天,再明天

一天天碎步潜行

直到时间记载的最后一个音节……

“Zeh nifla,lo(很美,不是吗)?”

“你这么认为?你品位真高。你在军队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特别任务。”

“那是什么任务?”

“必须是很聪明又很强壮的人才干得了的任务。也许有一天你会干的,阿里耶。你知道‘精英’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就是精选出来的,是最棒的。我以后就会是那样的人。”

“那就接着写你的家庭作业。精英的首条规则就是:无论你做什么,都要用尽你的一切力量去完成。”小男孩敬了个礼,弯下腰趴到临摹本上,继续专心写他的作业。

阿莫斯坐在那里,用指头敲打着椅背。三个月没有女朋友的日子可谓很长,在斯坦福他也没有找下一个。他和德沃拉是在她在装甲部队即将服完兵役的那段时间认识的。随后的一年内,一到周末,他们便在拉马特甘的一套公寓里疾风暴雨般地做爱。对这种不时有的事,她一直颇有怨言,长期不情愿,不过阿莫斯也不理会。虽然他们现在都没有约束,但她更多的是想要些忠诚和正派的东西。阿莫斯没想过这些。这女孩是很漂亮,也很温柔,但是她没接受过教育,智力也一般,到斯坦福大学做他一学年的同伴完全是行不通的。因此他下定决心,对她的劝诱、眼泪、威胁一概不理,并且毫不妥协。现在他不得不对她有所补偿。正当他想着等会儿怎么表达深情时,她披着件大红浴袍进来了,脸上由于做模特而整个都化着妆,棕色的长螺旋形发卷向下垂着,整理得很雅致漂亮。“你回来了。”

“德沃拉!”

他张开双臂跳起来。她迅速看了眼那小男孩,然后示意阿莫斯跟她出去。他跟着她走进一间装有多面镜子的小试衣间,她关上门后,背靠门站定,问他:“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什么信?我从没收到过你的信。”

“我给你写了一封非常长的信,阿莫斯,在九月份。”

“在我离开时没到。”

“你回来干什么?”

“‘埃拉特’号。我以最快的速度回来的。”

“我理解。斯坦福怎么样?”

“信里边写了些什么东西,motek(宝贝)?”德沃拉表现得很怪,阿莫斯想也许是有点受惊吧,“哦,我猜还是你那些怨言吧。”

阿莫斯决定停止这无聊的废话,打算把她揽到怀里来,但她的一只手从后面快速抽出来,握紧拳头抵到他的鼻子下面。“说的就是这个,实际上,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天哪!”手上的那枚显眼的金戒指以明白无误的事实说明了那封非常长的信里写了什么。“你没有真的嫁给本杰明吧?”

“我说过我会的。我发过誓我会。你知道的。”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也爱本杰明,我现在比我曾经设想过的还要幸福,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怎么样?我很快就不得不辞掉这份工作,但我一点都不担心。靠本杰明的汽车加油站,我们可以维持很好的生活。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忙吗,阿莫斯·帕斯特纳克先生?”

他好长一会儿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幸福就好,德沃拉,没别的了。祝愿你的生活永远幸福,有个美满的家庭。恭喜,也代我向本杰明恭喜,他真幸运。”

她在哽咽中吐出一个词:“Hazzer(猪,下流坯)。”随后砰的一声关门走了,留下阿莫斯看着镜子里自己不知所措的影像,他沮丧地想,还真是报复啊!他挤过那群“哈达莎”会员女士,走到店外,看见一辆崭新的蓝色保时捷停在马路边,从里面跳出来的是他爱情路上的另一个打击者——达佛娜·卢里亚。

“阿莫斯·帕斯特纳克!你怎么不在加利福尼亚了?”达佛娜的语调生机勃勃,脸上带着调情的微笑。

这就是以色列的一个问题。他已经将近一年没和达佛娜·卢里亚说过话了,而且他们两人都在各自不同的圈子里活动,但是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的每件事。“车挺漂亮的。”做司机的年轻小伙子走出来时,阿莫斯对他说。这是个美国人,通过他的服装、发型、尚显稚嫩的相貌可以看出来,更不消说他那辆外国车了。

“这位是诺亚的表弟,从纽约来的,约翰·巴寇。他已经移居以色列了。”达佛娜介绍道。

“是吗?Kol ha’kavod(致敬)。”阿莫斯说。他觉察到两人很像,但同时也想,这小伙子和诺亚不是一回事,也许不会在此长留。

两个小伙子握手时,达佛娜对约翰说:“其实阿莫斯可能是一个跟你谈得来的人。”

“谈什么?”阿莫斯问。

约翰笨拙地用变调的纽约腔希伯来语说:“我服兵役的事。我正在考虑也许我现在就应该当兵,三年完成。可以说,这是成为一名以色列人的速成班。”

“确实是应该严肃思考的问题。”阿莫斯耸耸肩,“不过不要草率。一旦你参了军,就不能离开了。达佛娜,诺亚怎么样?”

“他会好起来的,只是还很疼。我们正打算去看他,不过我要先换件衣服。我姑姑给了我很多特价商品。”

那个美国小伙子说:“‘埃拉特’号的沉没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不过我敢打赌,埃及人一定会吃大苦头的。”达佛娜朝阿莫斯挥挥手说再见,进了商店,那个小伙子也跟在后面走进去。

阿莫斯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想,自己和达佛娜为什么就丝毫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呢?这女孩跟德沃拉不一样,人特别聪明,又极度好学、自信,很明白自己是卢里亚家族的一分子,是一名飞行中队长的女儿,又漂亮,虽然比不上德沃拉;她同样喜欢说那些左派的反战顺口溜,对此她认为是种时髦,而他却觉得既不严肃又很讨厌。反正不管什么原因,他们两人仅有的几次约会都很失败。诺亚·巴拉克在她面前就可以很随便,因为她很迷恋他。那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小伙子。诺亚的运气太糟糕了,不过好歹算是生还了,而且还在康复。阿莫斯计划不久以后去看看他。

那么,现在干什么去呢?他决定给休·温伯格打电话,一个住在可法史玛亚胡(Kfar shmayahu)的离婚女人,她肯定会温情脉脉又兴奋地欢迎他的,会有一顿美味的大餐,还有熟悉的卧室。那女人有三个孩子了,和她是没有结果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和这些上岁数的女人反而相处得很融洽。没结婚的姑娘们却总是给他制造麻烦。

亲爱的爸爸:

你在几封来信中都问到达佛娜·卢里亚。实际上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她体贴得不能再体贴了,对达佛娜我很想认真对待,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反正现在没有。她来这儿,通常都是我们的那个蠢亲戚约翰·巴寇带她来的,还开着他那辆该死的保时捷。她说他只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但很明显,她非常喜欢那辆保时捷。他还让她开过那辆车,后来被海关给扣了,但他动用关系又取了出来。那是你找的关系吗?至于身体治疗,终于开始起作用了。我的背基本不疼了,除非我做一些迅猛的动作。医生跟我说,我会在一个星期内出院。但是然后呢?

爸爸,卧病在床期间,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我的将来。如果我真的还要继续我的军职生涯,那么我不确定我是否还会在海军里。我已经不抱幻想了,也很厌烦了。昨天,我们“埃拉特”号的幸存者在医院的食堂里聚会了一次,那些没受伤的战友也赶来参加了。很奇怪,聚会很吵闹,每个人都开玩笑,互相对骂甚至打闹。这是劫后余生又重新聚首的那种十足的高兴,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对所有死去战友的悲悼我们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管怎么说,这次聚会意义非凡。舰长没在,他出院了,但精神状态极差。我也一样,爸爸。

我们还需要海军吗?海军顶多就是一支次要部队,不是吗?它并不像坦克部队和空军那样对以色列的生存至关重要,这种作为次要部队的意识充斥在整个军队中。马虎,马虎,马虎!就是马虎随便导致了我们的船被炸沉。我们在航行的那个地方遭到进攻并不意外,我们早应该安装反导设备的。但最差劲的还不是这个。我们最先是被送到比尔谢巴医院,在那儿的病房里,南部军区司令加维什(Gavish)将军来问舰长,说南部军区其实已有可靠的情报显示埃军准备发射导弹了,为什么他还要航行到导弹射程之内?

舰长当时变得非常激动,他们不得不把他带到一间私室里去。爸爸,原来那份情报根本就没有人给“埃拉特”号传达过!老天,如果我们得到警告,我们可以在三十英里之外巡逻,远在导弹射程之外,那么到现在我们还在执行任务呢。我们的巡逻水域那么靠近敌人,对这一点,舰长一直都是非常忧虑的。但给我们的命令就是如此。在另一天为几个军官举行的晋升酒会上,舰长多喝了几杯酒,开始大骂那些高官,骂他们是蠢蛋和凶手。他被强制送回了家。我一点都不怪他。每当我想到这一切,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司令部里无论哪个笨蛋接收了那份情报,都有可能会把它扔到他的日常事务发文篮中的。导弹,导弹!官方调查还在进行,但他们肯定不会把那个该绞死的家伙逮捕的。在海军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以色列海军究竟起什么作用呢,爸爸?我们打了很多场近距离登陆战,但事实上我们需要做的是海岸防卫,抓捕走私者并击沉恐怖分子的船只。这支破海军在导弹战中永远都比不过苏联,而且无论阿拉伯人发不发射苏联导弹,苏联都是我们的海上仇敌。我准备去坦克部队、伞兵部队,甚至要是我的背能直起来的话干特务也行。阿莫斯·帕斯特纳克今天来过,我跟他就这个话题谈了很多。阿莫斯说坦克部队是以色列的中坚力量,你又管理他们,我反正对海军也没了兴趣,这是一条死胡同。也许是看烦了这套白色制服吧。也许你就不应该给我起名叫诺亚!不过,对干什么,到哪里干,我欢迎你提建议。我身处路的尽头,很消沉。你可能也猜到了。

献上对你所有的爱 诺亚
迈蒙尼德医院
海法
1967年11月10日 t0Hl0D0XHF4rXusL9IHhtrwexlGsYiLNQJ+P3u47wj4Xd7W9mgUcw/CQWW9NNa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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