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ter Shakhor(黑豹)!”
寒冷刺骨、没有星光的黑夜中,补给区一片哐当哐当的吵闹声。几个小时前,阿莫斯·帕斯特纳克在这里碰到了另一个营长阿维格多·卡哈拉尼少校,阿莫斯激动地上前抱住他,大喊一句:“Panter Shakhor!”这个少校身材矮胖,脸上长满短硬的胡须,钢盔下浓密蓬乱的头发垂下来。和阿莫斯一样,他也连续战斗了两天三夜,看上去就跟个原始人一样。他们这两个营长共同守卫着一块至关重要的阵地,那是山脊间一处凹陷的马鞍形阵地,两人一人守一边,阻挡敌人攻入以色列。
“不咋地的黑豹!没爪子了,基本上是没有了。”由于经常在作战通信网络中大声喊叫,卡哈拉尼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刺耳。
“黑豹”是一句辛酸的玩笑话,是在昨天叙军猛攻最严重时,他在旅部通信网络上说自己的损失情况时用的。“ 别担心,亚诺什,我就是一头黑豹。他们休想从我这里越过去 。”事实上,在以色列,“黑豹”指特拉维夫街头那些蛮横的人、摩洛哥人或来自阿拉伯国家的所谓“东部社区”或“二等犹太人”的黑皮肤犹太人。但卡哈拉尼是也门人,来自一个令他颇为自豪的不一般的古代祖系,尽管如此,他也要忍受和上述那些人差不多的不利地位,不仅在以色列社会中,在军队里也是一样。在战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狂怒的卡哈拉尼一边狠狠地攻打,一边玩笑似的喊出“黑豹”这个词,充满了睥睨一切的霸气,使阿莫斯对他好感倍增。
阿莫斯问:“这种状况要持续多久,阿维格多?叙军怎么能坚持下去呢?”
打到第三天晚上,除了东面的少数枪炮闪光外,战斗算是渐渐平息下来了。坦克乱七八糟地停在弹药车周围,借着车大灯的光亮,蓬头垢面、筋疲力尽的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装载着炮弹。整个晚上,马鞍形阵地的守卫坦克始终处于交战中,都没有办法后撤以进行补给,有的坦克打光了最后一颗炮弹后士兵们只能用机枪和手榴弹坚守阵地。En brera(别无选择)!一旦叙军攻破这个缺口,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开上戈兰地区的主干道或是去往海法的公路。朱莉娅·莱文森听到的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故事就是从这些伤兵口中传来的,绝对毫无偏差。
“黑豹”说:“只要他们一直进攻,我们就一直坚守!阿莫斯,你在布斯特尔(Booster)打得很勇猛。”布斯特尔就是那块马鞍形阵地的南面高地。阿维格多·卡哈拉尼镇守的是北面居高临下的赫尔蒙尼特山(Hermonit Hill),那是最高的一处地方,承受着敌人炮兵和坦克的正面冲击。
“预备役究竟在哪里,阿维格多?”
“拉斐尔一定是把他们派到另一处阵地保卫提比利亚去了。”指挥戈兰高地战役的是拉斐尔·埃坦将军。“那里现在就是个大屠宰场,阿莫斯。本·肖哈姆死了。”
“什么?本·肖哈姆!”
“是的,天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我们只知道叙军已经攻进了提比利亚。”
出乎意料的是,叙军并没有攻进提比利亚。
开战后,敌人只用了头一天夜晚和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就将那支防守戈兰高地南边的旅给打垮了,旅长伊扎克·本·肖哈姆战死。由此,顺着陡坡往南到加利利地区的那条路(其实也是到特拉维夫的路)就完全展现在庞大而无对手的叙军装甲部队前了。至于这支装甲部队为什么突然停下了,至今是一个谜。虽说敌人奇迹般地暂停下来,但拉斐尔·埃坦还是命令所有预备役一到达就直接支援戈兰高地南边那个最为危急的豁口处。这也是防守北边阵地的亚诺什不得不孤军奋战的原因。他的第七旅损伤过大,基本上难以为继了,最危急的地点就是赫尔蒙尼特山和布斯特尔之间的这处山谷地带,一边由卡哈拉尼镇守,另一边由帕斯特纳克镇守。
临别时,卡哈拉尼对帕斯特纳克说:“唉,havivi(我的朋友),战斗对我们来说很艰难,对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们打仗是为了我们的家园、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的土地,他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服从命令而已。他们会率先溃败的。”
阿莫斯说:“再说,我们这边还有一个‘黑豹’呢。”卡哈拉尼对他灿烂一笑,牙齿在厚重的胡子下面闪耀出光芒,随后带着他的一队“百夫长”坦克呼哧呼哧地走了。
第一缕鱼肚白出现在前方的天空中,陷在战斗疲累中的阿莫斯领着他这支严重减员的部队(现在总共剩下十一辆坦克)返回布斯特尔。由于枪炮的炸响,他的耳朵一直处于半聋状态。坦克沉重地行驶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他被甩得东倒西歪,浑身酸痛无比,再想想他那些死伤的朋友,他的精神状态渐渐阴郁下去——有的伙计被炮弹弹片插在脸上,鲜血汩汩而出;有的伙计在震惊和疼痛中茫然不知东南西北;有的伙计由于恐惧疲累而哭泣;还有的四肢伸开,脸色惨白,已经死去。尽管他现在直直地站在炮塔里,但神志已经不清醒了,阿莫斯·帕斯特纳克也算是有一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经历了。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陷到一种怪诞的脱离感中,好像精力充沛,很幸福很安康,飘浮在这辆颠簸前行的“百夫长”坦克上空十或十五英尺 的地方,下面是他自己的肉身凡胎,正站在炮塔里,极目张望着黑夜,鼻孔充满了持续的战火硝烟味。
他是在下面,对,没错。但他同时也在上面,在平静而超然地思考着那个也门“黑豹”,思考着这个国家的形成之路:由于那场史无前例的德国大屠杀,犹太人从全世界各地回到家园,然后凝聚成一个叫作“以色列”的铁拳。阿莫斯的父母分别来自捷克斯洛伐克和德国。他的炮手是南非人,驾驶员是波斯人,装弹手兼通信兵是伊拉克人。亚诺什是波兰人,师长拉斐尔则是以色列本地人,总参谋长是南斯拉夫人,就连总理也是出生在乌克兰、生长在美国密尔沃基的。如此一个国家,如此一群人民,如此一次难以置信的回归,打这一场仗是多么痛快!这恰恰就是他此刻想要的生活啊。如果他不得不为此而牺牲自己,那又有何不可呢?
他就这样飘浮在幻想出来的兴奋中,却又一直清醒地给下面坦克里的驾驶员发布命令。坦克到达营地,他再一次看见了燃烧的库奈特拉(Kuneitra)城镇,看见那些闪烁着火焰的坦克和装甲运兵车遍布整个Emek Habokha(即“泪谷”,以色列人已经开始这样称呼这个地方了)。此时,他的那些心情、感受或是醒着的梦,无论什么吧,都开始渐渐消退。他似乎降到了他的肉身中,精神又正常了。不过,在他的所有坦克沿着斜坡列队的时候,那种脱离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他记起所有车长的家乡:罗马尼亚、伊朗、匈牙利、加拿大、突尼斯……
“卡哈拉尼,我是亚诺什。”
“我是卡哈拉尼,早上好。”
阿莫斯耳机中的对话打破了沉默,一下子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爬到炮塔里。东方越来越白,风清新而寒凉。亚诺什在命令卡哈拉尼从后备阵地回到赫尔蒙尼特山,因为叙军正在攻上来。天空渐渐大亮。令人胆寒的炮火齐射又开始了,远处强光闪耀,发出轰隆的巨响,炸弹在山谷各处爆炸开来。阿莫斯透过望远镜看见一长队坦克缓慢向前爬来,一辆接一辆,首尾相连,从山谷里几百辆损毁冒烟的车辆旁边蜿蜒绕行。这都连着三天了,还是那么多坦克,甚至比以前更多。上帝啊,他们到底还有多少坦克啊?要么这些是伊拉克的坦克?一轮炫目的白日升到大马士革平原上,以色列士兵必须等,等到太阳升得足够高,他们才能看见,才能战斗。墨镜是毫无用处的,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这样炫目的强光,同样,叙军在这样的阳光下也无处可蔽。等待,心脏在怦怦跳动。不一会儿,他就看见一大队坦克阴森森地穿过附近的烟尘和眩光,顺着一个长长的缓坡爬到山谷里来了。
营部通信网里传来声音: “卡哈拉尼命令所有小队,节约弹药。放近了再打。不要弹着校准。开火就要击中。”
阿莫斯命令他自己的坦克部队: “各自挑选目标射击。” 他抓起炮塔手柄,旋转之后对准一辆逼上来的大坦克。这辆坦克是苏联的样式,块头大而丑陋。阿莫斯心想,这一定是T-62。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坦克。他对炮手发一句命令: “近距离平射射程,开炮。”
轰!火炮的后坐力让车身重重一震。那辆T-62爆出一团火焰,其乘员从里面跳出来,屁滚尿流地跑下山坡去了。看来即使苏联人将坦克造得更大,也免不了易着火的命运。向对面山头看去,阿莫斯看到那“黑豹”的处境已然相当凶险。敌人的纵队正朝着赫尔蒙尼特山蜂拥而去。卡哈拉尼的坦克营开始从营地上只露炮塔的蔽体位置后撤,因为叙军的炮兵在对他们进行精准轰炸,在车辆中间炸起一团团泥土和火焰,如喷泉般涌出。卡哈拉尼能做的只有后退,让敌人爬到斜坡上去,等坦克现身后再一辆辆将它们击毁。
但这一次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头晕目眩中阿莫斯推测,拥进这个窄口子的肯定是一个全新的整编装甲师。士兵们都太疲倦了,基本上没精力思考,能做的只有一发炮弹接一发炮弹地开火。他看到下面躺满了起火燃烧的坦克,叙利亚士兵在其间仓皇奔逃,但车辆还是一拨接一拨地涌来。
“亚诺什呼叫拉斐尔。我命令卡哈拉尼营后撤,否则他们将全军覆没。En brera。”
阿莫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能亲眼看到卡哈拉尼那边的溃败。再来半个小时这样的连续猛攻,那个营就跟南边那支旅的结局一样了——全军覆没。照这个速度,就算那个“黑豹”不撤出战斗,他自己那边也马上会失陷,在三天三夜的坚守之后!
“拉斐尔呼叫亚诺什。卡哈拉尼能再坚持十五分钟吗?援军马上就到。”
通信网里出现一个新的声音: “卡哈拉尼,‘苏醒’呼叫。我带着四十辆坦克来了。我现在在拉姆巴姆点(Point Rambam)。亚诺什,你需要我去哪里?”
阿莫斯很怀疑他是不是又一次掉进幻象了。这个声音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声音,本·哈南,一名营长,隶属那支被摧毁的本·肖哈姆旅,但据他所知,这名营长正在尼泊尔度蜜月呀。是本·哈南吗?还有四十辆坦克?
“亚诺什呼叫。‘苏醒’,运动到布斯特尔,进攻敌军左翼。”
“‘苏醒’呼叫。马上到。”
不可能是其他人,只能是本·哈南。他父亲在做一档晨间锻炼节目,名字就叫《苏醒》。他究竟是怎么从尼泊尔回来的?惊愕归惊愕,但叙军坦克确实正往“黑豹”阵地周围突破,他的几辆坦克开始朝四面八方开炮射击。为了守住自己这边的阵地,阿莫斯也在发狂般地对着潮水般涌上来的敌军坦克开炮射击。老天在上,“苏醒”分队来了,尽管没有四十辆,但也有十二三辆,它们隆隆地驶上高地,齐头并进,同时射击。所谓“四十辆”肯定是用来骗叙军的,叙军已经把希伯来文信号全部记录下来了。
这时阿莫斯听到,亚诺什沙哑着嗓门向拉斐尔报告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据位于前线后方“紫线”上一处被包围的哨兵报告,叙军一支长达好几英里的补给车队本来已向东驶入山谷,但现在开始折返。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么卡哈拉尼就说对了,他们确实是在溃败,但这可能是真的吗?下面,一批批的车辆也开始混乱搅和开来,在钢铁、烈焰与烟尘中迷乱奔逃,漫无目的地团团乱窜。对面赫尔蒙尼特山上,卡哈拉尼本已衰微的部队又恢复过来,重新猛烈炮击敌人坦克。
“开炮!开炮!开炮!”阿莫斯不断向炮手喊叫。下面有那么多的目标,不可能让他们逃掉。他眼前,敌人混乱无序的坦克群开始溃逃,逃回东面,弥漫的烟雾遮住了他们前面的高日,他们的炮口都对准后面,边退边开炮。一发震耳欲聋的炮弹在附近炸响,他看到眼前闪出曲折的色彩和光亮,左臂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烧感,额头上流下温热的鲜血,盖住了眼睛。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下子跌到坦克里,装弹手和炮手慌忙给他包扎伤口。这时旅部通信网里传来声音:
“亚诺什呼叫。拉斐尔说我们旅拯救了以色列。Kol ha’kavod(致敬),卡哈拉尼。”
精疲力竭的嘶哑声音回应道:“卡哈拉尼呼叫。也许我们阻止了一场大屠杀。我们还必须打赢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