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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

巴拉克把五角大楼的那些消极见解跟狄尼兹和古尔两人说了,他们大为惊诧,并对那位冷漠将军与巴拉克之间的坦率对谈很是好奇,于是巴拉克便说了那次缴获苏联P-12雷达的事,说他们自从“六日战争”后就一直有联系。至于他们之间的不拘礼节,是因为两人多年爱着同一个女人,这一点他并没有也不会提及。狄尼兹和古尔都极力赞成他去哈利迪家里喝酒。狄尼兹说:“正好保持联系。形势随时都在变化。”

古尔说:“而且你喝得越多越好。唯一的麻烦是,他们懂得怎么喝,而我们不懂。”

“你在这里也学会了,莫塔。”巴拉克说。

他去了大使馆附近的一家小宾馆休息。两个小时后,他被宾馆的叫醒电话吵醒,这时他完全迷糊了,他不得不把“一片片的自己”拉扯到一起。他正躺在一家小破宾馆客房的床上。他身穿平民服装。他在美国。现在国内正在打仗,而且以色列还在输。今天是星期三,一九七三年十月十日,住棚节前一天。他约好马上要去艾米莉·哈利迪家里,感觉好荒诞啊。

冲了个冷水澡后,巴拉克又恢复了往常的精神状态。坐在出租车里,他胡思乱想到拿自己与拿破仑比较。在哈利迪到家之前,他和艾米莉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独处时间,想到这儿,他既感觉幸福,又有一丝愧疚,上述与拿破仑相比的那一系列怪诞想法即源于此。怎么能这样呢?战争怎么样了?他艰巨的任务怎么样了?眼里看着弗吉尼亚十月间绚烂多彩的树叶,心里怀着对艾米莉·哈利迪的美好憧憬,是这些东西让他忘掉了以色列正处于险境中这个残酷现实吗?不过,拿破仑不也在鲜血横流的战场上给情妇写了好多情书吗?当时阵亡的将士可还都躺在拿破仑点燃蜡烛的帐篷周围呢。再细想一下,威灵顿将军在赢得滑铁卢战役后,不也是立即坐下来给那位布鲁塞尔的小姐写信吗?就是那封著名的信。人类固有的弱点很多人都逃不了,拿破仑和威灵顿也不例外。战争使男人对女人的爱愈发强烈起来,就是这样,好好享受吧。巴拉克打算,在艾米莉·哈利迪打开门的那一刻,就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灿烂一瞬也胜过灰暗多年。

这一招并没能完全继续下去。艾米莉带着明艳迷人的微笑和他打招呼。他张开双臂,她朝他倾过来,但这时一个小人擦过他们跑到门廊的台阶上,顿时,艾米莉的笑容消失了,大喊道:“哦,天哪,他又去了!兹夫,拦住他!”他转身,看见一个很小的男孩东倒西歪却又飞快地顺着草坪往下跑,草坪的斜坡下面是一片欧洲蕨。“哦,上帝,莫林去了!”只见一只体形庞大的黑色拉布拉多犬跟在那个男孩身后蹦跳着穿过门。“兹夫,下面有一只该死的大臭鼬和四只小臭鼬。哦,天哪。”他们两人一同追赶。最后他抓住了那个小男孩,艾米莉抓住了狗的项圈。

“这就是那个有名的克里斯了?”巴拉克问,他尽力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小男孩一边扭动身子一边踢他,尖声喊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表示抗议。

“嗯,就是克里斯。我父亲想要个外孙,然后竟然真的有了一个。把他拉到屋里去,别让他跑了。他为那只臭鼬都疯了,那只该死的狗也疯了。”巴拉克拖着克里斯·哈利迪,和那条狗一起跟在艾米莉后面走上斜坡进了屋,这期间小男孩就像一只被逮住的鳄鱼那样挣扎,巴拉克闻到一丝刺鼻的臭鼬臭味。

男孩一被放开,反而变得很乖顺,艾米莉带他和狗走进一间幼儿房,巴拉克听见她用法语和那个她从比利时带回来的保姆说话。不一会儿,她回到客厅里来。客厅外面正好是花园,从这里可以看到花园的地上铺了满满一层落叶。她仍旧穿着那套接机时的灰衣服。他立刻抱住她亲吻,但是鼻孔中残留的一点点臭鼬气味总是有些败坏他的“拿破仑”兴致。她轻声低语:“那孩子真是个淘气鬼。他可能是个天使,但天哪!好大的问题。来,我调制了马提尼酒。”她走向一个活动式吧台,“哦,天哪,狼,如果不是有克里斯和那几只臭鼬的话,我会认为这是一个梦,是我很多梦中的一个。太真实了!和巴德配合得怎么样?”

“挺好的。你儿子还是不说话?”

“一个字都不说。巴德都紧张死了。他没办法让孩子按时说话,因此,他很担忧孩子以后进不了空军学院。不过医生说了,不用烦心,所以我也没当回事。我知道有一天他会突然整段话整段话地大声喊出来的,也许还是下流话呢。”

他们在一张柳条编织的沙发上坐下来,碰杯,喝酒。她看着外面斑斓的树叶说道:“今年初秋,越战一结束,巴德就买下了这块地,一共七英亩,还有这栋房子,价钱便宜得几乎就是白给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让这里荒芜着。这块地现在很值钱,有很多开发商蜂拥过来。但是巴德把那些开发商都赶了出去,就像赶流浪汉一样。”她啜饮了一口酒,“好了,快点说,娜哈玛出了什么事?你到底为什么要中断通信?那可是一大打击,亲爱的,我说真的。”

巴拉克说了他妻子大变的性格和她不稳定的健康状况,又描述了她在肝炎发高烧时含糊不清地怒斥艾米莉的场景。“女王,以色列军人的妻子知道自己要大度些,或者说,起码她们是那样表现的。不过那完全是勉强的,因此也就暴露了出来。”

艾米莉一口喝干酒,说:“天哪,我自己都赞成娜哈玛骂我。感觉真是糟透了。”

“女王,我们只能写写信。”

“哦,你——老兄,我们能做的是‘相爱’。”她把头歪向一边,听了一下,“哼,我有很多关于我和巴德的事要跟你说,很多很多,但我听见车道上轮胎的声音了。一定是巴德,他带着我父亲来了。改日再谈吧。”

“艾米莉,我最好先跟我们大使馆确认一下形势。”

她指了指一个木质装潢的房间,说:“巴德的密室。那儿没人打扰你。”

桌子上除了一部电话机、一本记事簿、一台钟表,以及一块透明黄色衬垫的写字板外再无他物。莫塔·古尔的专线忙音。大使馆所有电话都是忙音。狄尼兹的三条专线也都是忙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终于,他拨通了古尔的电话。“兹夫!L’Azazel(天哪),你打来得正是时候。有一个大发展——”

“好的还是坏的?”巴拉克脱口而出问道。

“坏得不能再坏了。半个小时前,勃列日涅夫在电话上向尼克松提议,两个超级大国立即在联合国安理会上提出一项停火方案。”

心头掠过一阵急剧的不适,巴拉克说:“果尔达一定会拒绝的。”

“我们都知道她会,但如果尼克松赞成的话,她还有选择吗?基辛格给狄尼兹打了电话,狄尼兹又给果尔达打了电话。”莫塔·古尔这种忧心的声音他以前听过。“她一晚上都在开会,讨论从哪里实施反攻,这是我们在这次战争中最大的抉择,是守住戈兰高地跨过运河呢,还是守住西奈朝大马士革进攻。狄尼兹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下子就在那边的会议上彻底炸开了。打到特拉维夫的电话和电报都创下纪录了。”

“莫塔,那是无法想象的。如果现在停火,那我们就败定了。”

“嗯,下一步就取决于白宫了。哈利迪将军在吗?”

巴拉克听到哈利迪和坎宁安两人在客厅里交谈。“他刚到。”

“一会儿你把他说的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一下。他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

“好的。”

克里斯汀·坎宁安的外貌让巴拉克很是惊讶。巴拉克上一次见到这位中情局官员时,他正蜷在病号服里,瘦削,苍白,虚弱,而现在他显然已经从心脏病中恢复过来了。身体状态又一次正常了,腰杆挺直,依然保持着那种无可挑剔的老一套打扮,灰色西服,灰色马甲,金色表链,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依然闪烁着神秘难解的目光。不过他现在非常瘦,青筋暴露的细脖子与衬衣和西服的领子间空隙很宽。握手时,巴拉克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潮湿而有力。“你好,巴拉克。你们国家麻烦很大啊。艾米莉,我外孙呢?”

“我把他带过来。巴德,那儿有很多马提尼酒。”

“我听到消息了,巴拉克。”哈利迪边说边倒酒,“我们终归还是会包租一些飞机,作为对苏联空运的回应,这个是一定的,虽说他们到现在只运往叙利亚。”哈利迪看了一眼巴拉克严肃的脸,“倒不是因为你在这儿,而是要加速补给不足项目。莫塔·古尔很高兴,或者据称是很高兴。”

“嗯,这是个开端。”二十五架“安托诺夫”运输机,这实在算不上怎么样的一个开端,巴拉克想。

艾米莉进来,手里领着的小男孩明亮光洁,头发梳理过,衣服整齐。看见孩子朝自己奔来,哈利迪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跟外公打招呼,儿子。”

小男孩朝坎宁安靠过去,嘴里快乐地咿咿呀呀地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亲吻坎宁安。满面笑容的坎宁安把他抱到膝盖上。

“他得吃饭了,爸爸,姑娘们都在饭桌旁了。”

“稍等一会儿。”坎宁安说,随后艾米莉出去了。

哈利迪对巴拉克说:“你知道副总统今天下午最终辞职的事情吗?媒体全都发狂了。中东地区的这场战争反而被晾在一边了。”

“这事对外交政策有什么影响?”

“嗯,总统会集中精力处理这件事,会挑选一名继任者。我猜他会更加偏离平衡状态的。”

坎宁安说:“平衡留给基辛格去打理。更惨的是犹太人。”

哈利迪说:“我还有个消息。我想媒体现在都未必知道。勃列日涅夫想让苏联跟美国共同提议立即停火。”

坎宁安大叫道:“哎呀,巴德,什么时候这样说的?简直无法想象。那样就相当于在以色列人还有能力反攻之前就把他们给卖掉了。”

哈利迪问巴拉克:“你们的政府是什么反应?”

“看条款了。我们从一九四八年起就渴望真正的和平,几乎任何条款都可以。”

坎宁安说:“不要说外交上的样板话,你现在是在一所私人房子里。现如今是阿拉伯人在推着你们走,他们会逼你们退到一九四九年停火线的后面。在那样的边界线上,你们国家十年后就会逐渐萧条以致崩溃,这还不算再来一场进攻,再来一场进攻,你们连十年都撑不到就消亡了。”

艾米莉走进来,道:“好了,爸爸,把这个小天才放下来吧。”

“他是个天才,你会看到的。”坎宁安说着,把小克里斯从膝盖上放了下来。

“是天才的话,为什么他不讲话?”哈利迪问。

“嗬,爱因斯坦也是四岁时才讲话的呀。”

艾米莉说:“那都是胡说的,只是人们对他们小宝贝发育缓慢的自我欺骗罢了。我敢打赌,爱因斯坦刚出生时,医生还在拍打他红通通的小屁股时他就在大叫:‘相对论!’只不过是用德语喊出来的。”她牵起小男孩的手,“来吃你的玉米粥吧,‘爱因斯坦’。”

哈利迪给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马提尼,这是第三杯了,随后他把那把表面凝满水珠的大酒壶递给巴拉克,巴拉克低声说谢谢,摆手拒绝了。“巴拉克,我的建议是,你们要抓住这次停火机会。我正在想你们已经收复了戈兰地区的事。你们有勇猛的将士,他们用他们的牺牲为你们换取了这样一个体面的停止的机会,就算勃列日涅夫最终放弃阿拉伯人,你们现在停火也算值了。但让他放弃阿拉伯人毕竟是未定的事,你们最好期望他那样做。但是为什么他们要放你们一马呢?他们已经把绞索套到你们头上了呀。”

“你这样认为?”

“你介意我坦率地说吗?我们不是在办公室里。”

“坦率地说。继续。”巴拉克说。

坎宁安带着狡猾的表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好。”哈利迪喝了一口酒,“呃,阿拉伯人作战用的是苏联教科书那一套。这也是你们之所以能够收复戈兰地区的原因。苏联的作战思想不允许创造性地利用机会。你们的敌人完成了突袭,并在两天内打赢了战争,但是他们停止了。停止了,南北两线都停了,然后根据计划调运部队上来,等待进一步的命令。他们本可以把你们消灭掉,但是他们的部队中没有隆美尔和巴顿,因此他们就把一些时间浪费了。尽管如此,在这一轮里他们还是打击了你们。”

“这是你的观点,还是五角大楼的观点?”

哈利迪犹豫了一下,坎宁安插进来说:“这纯粹都是些胡话,巴德。阿拉伯人在战场上就算有令人望而却步的优势,以色列人也可以消除它们。以色列人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他们最大的危险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这里,在波托马克河。我指的是那位‘对话’总统和他的‘对话’国务卿,跟中国和苏联都开放对话了。”这位老中央情报局官员几乎是吼着说出“对话”这两个字的。艾米莉老早以前就给巴拉克写信提过,她父亲这种对待“对话倾向”的态度可能会影响他在中情局的职位。坎宁安继续低声狠狠地说:“水门事件和阿格纽事件 就是征兆,表明那位总统已经陷到这种‘对话’里去了。如果不是‘对话’,你猜萨达特敢发动这次战争吗?我们一直都在被骗,以色列也一直在被骗,它的命运现在就悬在那位朝臣——犹太人基辛格的手上。我从来也没有这么焦虑过。”

“放松,克里斯汀。”哈利迪说着,斜眼瞥了一下巴拉克。

坎宁安粗声粗气地说:“确实是啊,这些拼图玩具都拼在一起了,不是吗?‘安托诺夫’运输机,外加‘立即停火’,那些恶毒的无赖想要通过这两项来敲定中东地区‘苏联无可置疑的胜利’。按常理来说,他们是要更谨慎的,那么大的空运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但他们已经预料到我们总统的软弱,预料到基辛格那不假思索就赞同的道德心了。”

艾米莉走进来,一边擦着手一边说:“‘爱因斯坦’拿起盘子就吧嗒吧嗒地吃起玉米粥来,搞得满脸都是。相对论啊。相对来说,他就是一个讨厌鬼。十五分钟后开饭,先生们。”

“我应该跟你说过吧,艾米莉。”哈利迪说,看了看表,“我不在这儿吃。对不起。事实上我一会儿就得走。”

“太遗憾了。”一丝阴影掠过她的脸庞,“烤羊羔肉。”

坎宁安站起来说:“晚餐前我要跟我的天才外孙聊聊质量与能量的问题。”

哈利迪向巴拉克伸出手。“哎,我很钦佩你们以色列人。你懂的。”他们握住手。“我真的希望你们的政府争取这次停火。我在空军学院时,一位历史学教授说过,温泉关战役是伟大的,但是没有人存活下来。”他亲了亲艾米莉的面颊,说:“很遗憾吃不到烤羊羔肉了,亲爱的。”随后便离去了。

艾米莉说:“我知道他在争取什么,不是该死的烤羊羔肉。我也没有太多理由抱怨,尽管你在这里。还有酒吗?呃,还有,亲爱的。”

“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布拉德福·哈利迪是个很优秀的人,一个好父亲。”艾米莉喝了口酒后继续说,“但我不会让这只虱子上我的床的。”

巴拉克一惊,问:“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说说无妨。”

“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不让我写信的话,我应该已经给你写过很多有关这件事——”

那边小屋里的电话铃响了。艾米莉过去接电话,随后朝他喊道:“兹夫,一位女士找巴拉克将军。”

他跳起来,说:“肯定是大使馆。谢谢。”他进来后艾米莉在后面为他掩上了门。

电话里这个女人的声音很文雅,稍稍有点英国腔,完全不是犹太人的调子,大使馆里没有这样的人。“是巴拉克将军吗?请等候国务卿的电话。”巴拉克等了一分钟,感觉好漫长。

电话里传来低沉的德国腔,这是全世界最好辨认的声音。“你好,将军,辛卡·狄尼兹给了我这个号码。但愿我的电话没有打扰到你。”

“完全没有,基辛格先生。”(我等的就是这电话!)

“那好,很幸运。我很想尽快见你一面,巴拉克将军。”

“我听候您的吩咐,先生。”

“很好。我们派一辆车过去。”

“那太好了。地址是——”

“地址我们知道。司机马上出发去接你。”

巴拉克走进客厅,说:“猜猜怎么回事?我马上要去见基辛格了。”

她瞪圆眼睛。“哇,你们这帮抱团的犹太人。你们真的是黏在一起了,不是吗?” lVxN3Hvw9ssKxbwCYTfdsfl2HY3Y/EySqBYYoQywx+x2UzLiohRuv7xtLyvHzx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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