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理工大学,夏娜·马特斯道夫那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炙热难耐,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她从“幻影”飞机的设计手册上抬起头来一看,一下子靠在椅背上,摘下黑圆框眼镜,“你!”
“跟我一起在这个国家兜兜风吧,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堂吉诃德说。
她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自从上次去他家之后,两年间,她再也没见过他或听过他说话。她经常翻看报纸上有他名字出现的军事新闻,浏览大学图书馆里每一份军事杂志出版物,因此,她知道他的晋升。她还曾剪下他的一张图片并保存起来,照片上,他半掩在一群装甲部队军官里,双手叉腰,旁边一辆吉普车的引擎盖上摊着张地图。
现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还是以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堂吉诃德,他红光满面,依然年轻,咧嘴笑的样子令她着迷。嗡嗡响的风扇下,她汗津津的,蓬头垢面,穿着一件无袖的旧裙子,那么单薄,简直有失体统;褐色的乳罩好歹还算是不透明的,但扎眼得难看。她慌张起来,他肯定把她这种样子看了个清楚。她也没打算来大学里迷倒什么人,哈姆辛风刮了三天,如果可以的话,她只想待在清凉世界里。
“你来海法干什么?”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路上我跟你说。来吧,兜风很惬意,会让你凉快下来的。”
“你妻子呢?”
“问到点子上了,她在回国的路上,所以我得去拿哈拉接阿里耶。不远,几小时后我们就能回来。你不想见见阿里耶吗?他完全长大了。”
“她在回国的路上?去哪里了?”
“加利福尼亚。她去参加我哥哥的婚礼了,我们今天通过电话,弗兰克·辛纳屈去了婚礼现场,不过他没唱歌,我问过。”
夏娜半是气恼半是兴奋,又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她摇摇头。“哎,去拿哈拉兜风。”她指了指桌子,“我还有工作呢。像这样顺道来访真是太搞笑了,你就是这样,你不能先打个电话吗?耶尔在加利福尼亚你都事先打电话了呀。”
“是她从有钱人家里打给我的,往加利福尼亚打电话我可打不起。见到我你不高兴吗?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夏娜。像这样不接触、不联系,很无趣的。”
夏娜忍住想跳起来把这个家伙掐死的冲动,说:“你挑错日子了,对不起,我必须帮助迈克尔整理他的锅。”
“什么锅?”
“哦,他和莉娜厨房里的煮饭锅是分开的,他一直遵守犹太教饮食规定,而莉娜不。莉娜开了个派对,用了他的锅,然后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就说我愿意帮他把他的锅重新整理清洁,还有他的刀叉。”
“但那根本花不了多长时间啊。”
“那要多费劲你知道吗?很麻烦的。”
“伯科威茨博士在哪儿?”
“隔壁。”
“跟我来。”
迈克尔坐在打开的窗户前,风挺大,吹得他的运动衫衣领上下翻飞,无边便帽下稀疏的头发也被吹乱了,但风是热风,他的运动衫都湿透了。窗外,碧蓝的海湾银光闪烁,两艘巡逻艇正起航出海。桌子上堆着试卷,由一把镇纸压住,还有一副望远镜,一个莉娜的相框。他听着约西讲话,噘起嘴,不断点头。
“嗯,也行。”他说,拉开抽屉拿出把钥匙,“夏娜,你知道我的锅在什么地方,红色的是做肉的,蓝色的是煮奶的。莉娜的锅是白色的,不用去管她的锅。谢谢了,约西。”
夏娜说:“你的意思是我该跟他去?”
“有什么不行的?拿撒勒周边应该更凉快。哎,约西,计划一下来跟我们吃晚饭吧,我哥哥兹夫可能会来,他正在北边巡视工厂。”
“那我带着我五岁的儿子一起来。”
“阿里耶?太好了。”
约西的司机载着他们向东飞速行驶,柏油马路逐渐变窄,箱子里的锅碗瓢盆被颠得丁零当啷响。约西说:“几乎就像以前一样。还记得那时我们常常去爬拿撒勒附近的山吗?”
“我已经订婚了,准备结婚。”夏娜说。看到他震惊的表情,她感觉很痛快。
“好啊!恭喜。嫁给谁?”
“今晚吃饭你会见到他的。他是海法大拉比的儿子。不过他不会跟我们一起吃饭,他是严格遵守戒律的,只吃他妈妈做的饭菜。”短暂停顿了一下,她又加了句话,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约西心上,“现在,还有我做的。”
“哦!你什么时候结婚?”
“柴姆必须先完成他的博士学位。他是个数学天才,可以延期入伍,他二十二岁了。”
“比你年轻好多,呃?”
又是一句刀子扎心般的话:“可他比某些老得多的人还要成熟。”
“那也延期不了几年了。”
“未必。军队可能会让他在理工大学里服役。”
他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后悔,嘴里却说道:“好,我祝你们幸福。”
她转过脸不再看他,手指向一个方向说:“那些黄色小花长满了整片山坡,我们过去采摘过的。那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们从没查出来过,夏娜。你说你会的,可你没有。”
“不要总是靠我想办法,行不行?”
他猛地搂住她瘦弱的双肩,粗野地拥抱了她一下,然后还没等她来得及反抗就又放开了。
“从这儿拐弯。”他对司机说。
一条弯曲的单行土路延伸向一座篱笆围起来的军营,那是指挥官所在地,堂吉诃德的一个伞兵朋友等在门前,他坐到车的前座上说道:“你很幸运,堂吉诃德。今天是清洁日,正在煮那些大盆子大锅呢。”他指挥司机把车开到一处长条形木头搭建的食堂前。
夏娜、约西和司机一起抬着迈克尔的东西穿过成排湿漉漉的桌子走到后面,令人窒息的厨房里,上身赤裸的士兵们在进行彻底的冲刷擦洗。看到夏娜出现,他们七嘴八舌的污言秽语声安静下来。
“没问题。”长着金色胡须的胖炊事员说道,他把锅碗瓢盆倒入一个粗糙的网袋中,再把它们丢进热气腾腾的大桶里,用一把大铁钩子挨个儿按下去浸泡,“拉比强迫我们在逾越节前清洗。到那时我们的锅碗瓢盆还会混淆的。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是Hashomer Hatza'ir 党派的。”
“你就不好奇吗?你至少可以问一下,然后你就理解你手头的事情了。”夏娜说。
那名炊事员说:“不好意思。问我们拉比一个问题就会消耗一下午时间。他说泡锅,那我就泡锅,完了。”炊事员耸耸肩,眼睛盯着堂吉诃德打转。一名中校的女朋友要严格泡锅!奇怪。
汽车行驶在拿哈拉,路过果园、玉米地、菜地、公用房屋,最后到达本尼·卢里亚的家。这是这个莫夏夫最老的房子之一,从他父亲那一辈留下来的。朴素的小屋里没有一个人,严重风化的门廊处有一台洗衣机,周边散落着儿童玩具。
“他们一定是下地干活儿去了。”约西说,他开着汽车在拿哈拉绕着圈子四处转悠。
“他们在那儿!看见他了吗,夏娜?那个卷发头的!孩子需要理发了!”
绿色农田的中间有一块还没有耕种的地,裸露出褐色的碎土块,几个孩子在锄地,旁边是本尼·卢里亚。这名飞行员穿着破旧的短裤,头戴一顶帆布帽,脚穿一双胶鞋。
阿里耶大喊:“爸爸,爸爸。”扔下锄头跑过来。夏娜上次看见阿里耶时,他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而这次再见就已是一个胖嘟嘟的大男孩了。阿里耶一跃而起扑进他父亲张开的胳膊中,说:“爸爸,ani eh'yeh tayass(我要当一名飞行员)!”
“耶尔怎么会说他是一个讨厌鬼呢?他是个好孩子,很热爱劳动。你好,夏娜。”
夏娜强装出一个微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瓜。她一直没想到这茬儿,耶尔的所有家人当然会在拿哈拉的呀,现在意识到已经太迟了。她这一路上的心思全放在堂吉诃德身上了,而且整件事也发生得太快了。本尼·卢里亚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但是夏娜很清楚,出于相互的礼貌,这位以色列军人对任何一对男女都不动声色。
“夏娜已经和海法市大拉比的儿子订婚了。”堂吉诃德以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恭喜!很优秀的一个人,布普柯拉比,他有时来基地讲《塔木德经》和犹太神秘哲学。小伙子们很喜欢他。”
“还记得我吗?”夏娜问阿里耶。阿里耶还在他父亲的怀抱中,瞪着锐利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
他一只手摸摸她的脸,朝她微笑,让她的心一下子变软,痛楚起来:“夏娜阿姨。”
“对了!夏娜阿姨。”
当孩子们开始往回走时,阿里耶要卢里亚家最大的一个孩子也上车。这个少年叫多夫,瘦瘦弱弱,皮肤晒成了褐黄色,样子长得极其像本尼,甚至也穿着胶鞋、短裤,戴顶帆布帽。
阿里耶坐在他父亲的膝上,说:“多夫要当一名飞行员,我也要当。我不能待到下个星期多夫的成人仪式后再走吗,还是到时再回来?”
“成人仪式?”堂吉诃德诧异地看看卢里亚。莫夏夫人对宗教礼仪并不太在意,本尼·卢里亚和耶尔一样,也是自由思想的人,别看他吵吵着什么看《圣经》。
卢里亚说:“这伤害不到他。我们究竟为什么在这块土地上?让他懂一点传统。”
前座上的多夫没有转头,说道:“布普柯拉比说服了爸爸,所以我不得不学习。”就事论事的语气,没有不高兴。
约西从一间卧室里收拾起阿里耶的衣服,小小的房间里摆着两张木制的双层架子床,搞得他绕来绕去。卢里亚开朗快乐的妻子艾莉特走出来,头发上和棉布裙上还沾着干草,硬是把蛋糕和冰汽水塞到客人手上。多夫和阿里耶在外面的草地上一会儿翻汽车轮胎,一会儿翻跟斗玩,约西告诉卢里亚夫妻俩,耶尔在加利福尼亚遇到了从拿哈拉出去的人。
艾莉特说:“请注意,洛杉矶会让赫歇尔·罗森茨维格上当的,还有那个布鲁玛,她是很想去美国的人。这是他们家那三个漂亮孩子的耻辱。”
“耶尔跟那几个孩子聊了聊,他们想念莫夏夫。”
本尼说:“我敢打赌,有两个孩子会回来的。他们都是多夫的伙伴,一直在通信,他们的希伯来语非常好。”
艾莉特对约西说:“你觉得多夫的成人仪式怎么样?我知道,接下来本尼还会强迫我戴假发的,等着瞧吧。”
照传统,严格信教的已婚妇女要留短发,头上戴假发,或者是包一块布,也可能既要戴假发也要包布。
堂吉诃德说:“为什么?夏娜在这里,她已经和布普柯拉比的儿子订婚了,她都没戴假发。”
“和那个柴姆订婚了?恭喜恭喜。”艾莉特饶有兴味地看着夏娜,“好了,一旦你结了婚,你就要戴假发了。可惜了,你有一头那么漂亮的头发。”
“再说吧。”夏娜说。
不久,他们离开了拿哈拉。当汽车向下穿行在遍布青草的山坡上时,约西让司机停车:“阿里耶,想摘花吗?”
“想,想。”小孩从座椅上蹦起来。
“约西,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必须赶回海法去。”夏娜说。尽管这样说,但她还是跟他们一起下了车,爬上多石的山坡,采摘起黄色的野花来。那些花的茎干毛茸茸的,微微地刺痛手指。
约西对他儿子说:“多摘些。我们要带些回家给妈妈。”
野外依稀可闻的甜香味让夏娜心烦不已,她满脑子净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接吻时的回忆,就是在这里。很久以前,他们来这里爬山的时候。那次是真正的接吻!跟风车房边第一次害羞的轻轻碰触不一样。她当时几乎不敢看约西,但是她能感觉到,他那次也是彻底迷醉的,不管在她之前他吻过多少女孩、干过多少次比接吻更过分的事情。
“够了,够了。走吧!”夏娜说。三个人全都抱了满满一怀香气扑鼻的黄色野花。
“我还要摘。”阿里耶说。
“不要摘了,马上走。”父亲喝道。
晚餐时,伯科威茨家里有五个人,阿里耶狼吞虎咽地吃完就去睡觉了。餐桌上的餐具很古怪,夏娜和兹夫·巴拉克见怪不怪,但对堂吉诃德来说,这很新奇:两张桌布——红的和白的;两套不同颜色的盘子;两种刀叉——金属的在红的一边,木把手的在白的一边。堂吉诃德和莉娜坐在一起,莉娜简短而尖酸地解释说红的一边是符合犹太教饮食规定的,随他选择。
“你的工厂巡查得怎么样?”迈克尔问巴拉克,很明显想改变话题,“是鼓舞,还是泄气?什么样?”
巴拉克摇摇头说:“ 以色列的上帝是不会骗人的。 ”他引用《撒母耳记》里的一句以色列俗语,常用来表示绝望状态下故作勇敢的意思。“否则我们就会有麻烦。”巴拉克当下正在检查评估这个国家的武器生产能力,目的是探索国产坦克的可行性,以便做出今后十年的规划。
堂吉诃德问:“法国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弹炮怎么样,兹夫?他们能把那种炮装到‘谢尔曼’坦克的底盘上吗?”以色列有很多旧“谢尔曼”坦克,都是从各地能找到的战争剩余物资和废品中来的。
“不彻底改装‘谢尔曼’坦克的话就不行,也许根本不可行。现在还在研究。”
“答案最好是行!”堂吉诃德的表情和声音都显得郁闷,摇摇头说,“否则我们在战场上还没等接触到敌人就先被打败了。苏联的大炮会击毁我们半数的坦克,我们还没等进入作战范围就起火燃烧了。”
巴拉克说:“嗯,我们有更紧要的问题。‘百夫长’坦克上的转动炮塔没法儿操纵我们定购的德国机关炮,不得不撤销合同。”
晚餐时,两位军官用简洁快速的行话和缩略语谈论军火供应状况,伯科威茨教授也参与进来。和大多数大学教师一样,他也担当了国防任务:武器分析与设计——这是他在理工大学里教的一门课。夏娜很惊讶约西·尼灿还有这一面,她以前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方面的学识。她知道他是个优秀的士兵,可是他此刻正在评述的是工业技术,是他从没有学过的课堂上的东西。他的面部表情和态度举止随着谈话也在不断变化,当他往上扶眼镜时,眼里依然一闪而过诙谐幽默的神色。他对战场的见解分析得很透彻,大家都在留意倾听。
巴拉克舀起一汤匙鱼汤,说:“你倒不如去申请华盛顿的美国陆军工业学院试试看,堂吉诃德,他们会招收你进去的,我敢肯定。”
“我不会离开我的部队而坐到美国课堂里。”
伯科威茨说:“你说的没道理。你的战场知识和战斗经验并不稳定,战争中一名指挥官要比一名打仗的士兵所发挥的作用大。”
堂吉诃德反驳道:“可最终还是要依赖老兵带新兵这种模式。对以色列来说,犹太人战斗就是现在重要的事,没别的。”
“以色列现在重要的事是两千年后犹太人回到了家园。”莉娜大声说。她已经安静了很久,有点不耐烦了。
夏娜说:“阿拉伯人反对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他们有他们的观点。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反对得了这块我们犹太人抗争的地方。”
堂吉诃德带着严峻的神色,赞同地点点头,说:“没错,如果让他们反对成功,仅仅一次,一切就都将结束。我的职责,也许还有阿里耶的职责,就是确保他们反对不了!如果必要,这个时间要长达一百年。”
巴拉克说:“说大话,你要就想停在旅级这个水平上,随你。再往上走领导能力就需要培训,就像排长培训那样。”
堂吉诃德说:“不管怎么说,不要当着耶尔的面说我去美国这件事,比弗利山庄早就把她的魂牵去了,我肯定。”
门铃响了,夏娜赶忙站起来:“柴姆来了。”
堂吉诃德猜测,她这位拉比未婚夫肯定一看就是犹太神学院的产儿——面色苍白、弯腰驼背、营养缺乏、衣着寒酸;要么就是另一种版本,那种面色红润、梨子形的肥胖体形。没想到,一个又高又直的小伙子大步走进来,一身整洁的黑衣服,黑色的络腮胡非常浓密,使他的前额下仅能看见嘴巴、鼻子和眼睛,长长的黑头发垂到胡须里,头戴一顶黑毡帽。他的鼻子大而傲慢,褐色眼睛微微有几分犀利。如果发型和穿着变成维也纳风格的话,柴姆·布普柯可能会跟赫茨尔一模一样。在莉娜的邀请下,他坐到了白色的非犹太饮食一边,微笑着拒绝了喝茶。
“我的茶有什么问题吗?不够符合犹太教饮食规定?”莉娜逼问道,她还是那么好斗。
“谢谢你,莉娜,我一会儿喝。”他没碰茶杯。
夏娜温柔亲切地对他露齿一笑,说:“伯科威茨教授给我看了你写的论文大纲,他和我的观点一致:你是贪多嚼不烂。”
“要么黎曼,要么高斯,不要都有。”迈克尔说。
“我的论文把他们联系了起来,这种联系建立起微分几何。”布普柯说。
迈克尔说:“这并不是没有独创性,但问题是要写满满几百页的方程式,而且就算这样,我也确定不了是否行得通。”
夏娜说:“行不通。一只麻袋中的两只猫。”
一场热烈的“数学神秘学说”在这三个人中展开。堂吉诃德能看到在夏娜与布普柯之间那种明显的暖意,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突发奇想在去拿哈拉途中顺道来看夏娜,结果就是现在这个场景——这个毛茸茸的大拉比儿子的好运,还有夏娜对这个人那明显的爱意,让自己感觉越来越难堪和悔恨。
“我们去奥特曼那里要迟到了,他们关了门我们就会错过上半场。”布普柯突然站起来说道。
“我喜欢奥特曼的诗,不过我不喜欢诗歌朗诵会,诗人们不会读他们自己的东西。”莉娜说。
夏娜向堂吉诃德伸出手,说:“走了。阿里耶的夏娜阿姨吻别他。”
门关上后,堂吉诃德说:“很不错的小伙子。”
“聪明的脑子,《塔木德经》的活力,数学的天才。不是每一个戴黑帽子的人都愿意去听纳坦·奥特曼诗歌的。”伯科威茨说。
“他要在理工大学里服兵役?太可惜了。看起来他能成为一名士兵的。”堂吉诃德说。
“在理工大学服兵役是夏娜的主意,不是他的。实际上,他跟我说过要推迟他的论文撰写,他想到军队里服两年半的兵役。”伯科威茨说。
“嗯,夏娜说得对,他发神经。他去了吃什么?他信不过军队里的犹太教饮食,他甚至都不吃迈克尔这里的东西。他会挨饿的。”莉娜说。
“我没看到这小伙子挨饿。”兹夫·巴拉克说。
“如果他决定当兵的话,让他申请装甲兵。”堂吉诃德对伯科威茨说,“我想让他到我们旅,我会照顾好他的饮食的。”他去叫醒阿里耶:“来,我们回家喽。”
阿里耶伸着懒腰问:“夏娜阿姨哪儿去了?”
“这是夏娜阿姨给的。”他给了阿里耶一个亲吻,“她走了。”
“别忘了给妈妈的花,它们闻起来真香,爸爸。”
“挺细心的啊。”堂吉诃德从一个花瓶中提起滴水的花束,“走,去跟大伙儿说再见。”
堂吉诃德带着打着哈欠的小男孩走出来,兹夫·巴拉克说:“哟,阿里耶!你长得可真快,不是吗?我今天去看了在雷利学校念书的儿子,他明年毕业,想要参加海军。”
“海军?”堂吉诃德皱起眉头,“为什么是海军?那可没前途。”
“这可是座海军城市。”莉娜边说边收拾着桌子上的两个区域。
“目前诺亚是这样选择的,不过一年时间不短。”巴拉克说。
“我要成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跟多夫·卢里亚一样。”阿里耶说。
这句话点亮了兹夫·巴拉克忧郁的目光,他看着阿里耶,说:“我相信你。”
奥特曼念诗的小讲堂里只有一半人。中场休息时,柴姆和夏娜走出讲堂,来到烟雾缭绕的休息室。有的人已经要走了。
“海法并不是一个诗意的城市。”布普柯说。
“按诗意来看,这里太热了,不过我们暂时住下来吧。那些诗值得,愤世嫉俗,漠视宗教。挺好。”夏娜说。
“当然可以。”过了一会儿,柴姆说,“原来那就是你著名的堂吉诃德啊。”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及尼灿,去讲堂的一路上他们都在讨论他的论文。
她回嘴道:“不要说是我的堂吉诃德。我和他两年来没说过一句话,然后他突然从天而降载我去拿哈拉,你能想象得出吗?去接他儿子。很遗憾你没见到阿里耶,挺可爱的。”
“尼灿长得很帅,安静类型的。”
“哈!安静!堂吉诃德?”夏娜大声笑起来,“他是在观察你,而且观察得很苛刻。我想他通过你了,不过他通不通过我也不在乎。”
“他有什么宗教信仰吗?”
夏娜咳嗽起来:“我们出去吧,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黑暗的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星星在空中闪耀。
“宗教信仰?约西不是严守教规的人,但作为犹太人他倒完全合乎规范。他热爱以色列,热爱他脚下踩的这片土地。就在刚才你来之前,他还拒绝了别人让他去美国军校的建议。他小时候是在难民营中度过的,你知道,也许这就是令他成为一名疯狂战士的原因吧。我真的从没有搞明白过他,从没有了解他有多深。就你的条件而言,他没有宗教信仰,算不上信教。”
“听起来跟我外祖父一样。”
“你外祖父?埃兹拉赫?”那是个耶路撒冷出生的哲人,八十岁了仍然精神矍铄,大伙儿都称埃兹拉赫为“本地人”,因为他一生中从没有走出过“圣地”。
“柴姆,你必须给我讲讲这个,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的话。”
休息室的铃响起来。
“要继续念诗了。”布普柯说。后来,他送夏娜回家时也没有讲他外祖父,夏娜也没有再扯尼灿的话题。独自一人回到公寓内,夏娜把鼻子深埋在床边的野花里,随后脸朝下倒在床上。
耶尔从航站楼的边防检查站走出来,天气对她的心情很有影响:阴沉、刮风、灰蒙蒙的,还下着细雨。这种天气算是特拉维夫夏季气候里最糟糕的一种,这个季节同样心情的旅客们都在往外地跑。还有,在地中海上空飞行时飞机一直在颠簸摇晃,那个飞行员,简单说是她中学时的男朋友,向她不断吹嘘他的五个孩子,让她很是厌烦。到了吕大航站楼,耶尔在见识过美国机场后,觉得这个航站楼就像是拿哈拉的一座奶牛棚似的,她几乎都能闻到奶牛的粪便味,童年干杂活儿时,常能闻到那种密闭起来的沉闷气味。
“原来你在这儿!阿里耶!阿里耶!”耶尔看见小男孩跑向她,她抱起他的那一刻,情绪一下子好起来。阿里耶晒得黝黑,看起来就跟个士兵一样,比她走那会儿又重了些。堂吉诃德慢悠悠地从后面走过来,同样令人眼前一亮,一个穿着军装的强健的眼镜帅哥,脸上还露出潇洒的笑容。他们忘情地亲吻起来。
“热烈欢迎!我猜你终究会从洛杉矶回来的,不过谁又能说定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耶尔没好气地说。
堂吉诃德开着军车驶出航站楼,朝拉马特甘而去,耶尔坐在副驾驶位,儿子在她膝盖上。路上,她跟他讲起舍瓦·李维斯的庄园、婚礼、辛纳屈,还有罗森茨维格家那晚的事。他们以前打电话说这些事情时都很仓促,尽管对李维斯来说那点电话费不过是毛毛雨,但她还是嫌花钱。堂吉诃德听得哈哈大笑,说:“真是刺激。帕斯特纳克真的那么说那些yordim(移民)了吗?”
“字正腔圆地跟他们说的。”
不过,耶尔心里却在想那些yordim说得有道理,特别是现在,想想平坦的加利福尼亚十车道高速公路,再看看这坑坑洼洼的狭窄柏油路。杂草丛生的路边,几块广告牌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在风中歪斜地立着。拉马特甘的商业街上,由于又一轮mitun(经济衰退),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小商店有一半关了门,破旧的橱窗展示上爬满了灰尘,有的挂上了“出租”的牌子。多么寒酸,多么沉闷,多么熟悉,多么小。总而言之,多么以色列!车拐入他们那条街道时,她突然说:“我又回到‘小人国’了。”
他瞥了她一眼,眼神敏捷锐利,说:“是啊。回来高兴吗?”
她抱住儿子,用英语说道:“家,甜蜜的家。”
当他们走进房间时,那束黄花吸引了她的目光——花插在走廊桌子上的一个花瓶里,上面有一张裁剪出来的硬纸卡片,卡片上用三色蜡笔写着孩子字体的希伯来文:热烈欢迎妈妈。
“好漂亮。谢谢,阿里耶。”她说。
“我们从拿哈拉采摘回来的。”堂吉诃德说。
“夏娜阿姨摘得很少,她很懒。”阿里耶说。
“夏娜?”耶尔嗅着花,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即将要嫁给海法大拉比的儿子了,我带她一道去接阿里耶。”堂吉诃德说。
“哦,她看起来怎么样?”
“气色很好。”
“你见过她那个人了吗?”
“见过了。大黑胡子,数学天才,比她还年轻,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野花放不长,香味已经没有了。”
“行,扔掉吧。”
“阿里耶不会喜欢的,明天我就扔掉。”
在野花和“夏娜阿姨”这件事上,不管耶尔生气也好,还是潜意识中嫉妒也好,她今晚都没有理由在床上和堂吉诃德抱怨对她的欢迎。对结婚已久的夫妻来说,还有更欢愉的事情要干。耶尔从来都不确定,她的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在外边到底有没有脏女人或者女朋友。如果有,那他小心的程度肯定超过了她的想象。当然,夏娜·马特斯道夫那边是没问题的。无可否认,堂吉诃德现在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压抑已久的丈夫——他正在对她猛攻猛冲。
“怎么了?还不睡?”他边问边用多毛的腿蹭蹭她,“都三点多了。”
她在黑暗中坐起来,背靠床头板,兴奋愉悦而又筋疲力尽:“洛杉矶这个时候正是下午三四点钟,我还没倒过来时差。”
“喝点酒?”
“你知道吗,约西?我们没必要像这样生活。”
“像哪样?”
“这样。”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圈,“两间小得可怜的卧室,一间永远堆满了阿里耶脏衣服的卫生间,没有洗衣机,等等。就这样。”
“那我们如何解决呢?”
“我有办法,我们明天说吧。”
“不,继续,就现在说。”
“好吧,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想法,至少现在还没有。舍瓦·李维斯和你哥哥在比弗利山庄的威尔希尔大道上有一栋大厦,绝对是高档社区。那儿有一家婚纱店,可能要倒闭,他们带我去看了看。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店面,地段完美,里面的存货也绝对一流,但两个法国傻女人把它开成个四不像,还……”
“你的意思是我们搬到加利福尼亚,那样你就能接手那个店了?”
“别急,亲爱的,别这么咋咋呼呼的。如果我去了那儿,我的意思是说就我一个人去,只要几年工夫,我知道,我准能把那家店面扭亏为盈。李维斯说如果我把它开好了,我就可以安排一名经理在那儿管理,我拥有部分所有权,然后回国。那时我们就有了一份稳定的美元收入,约西。”
“那阿里耶呢?这几年他怎么办?是过没有母亲的生活还是让他跟你去洛杉矶受毒害?但愿别这样!”
“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不考虑这些问题,hamood(亲爱的)。先不说了,我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