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山东省界,狄仁杰与老仆洪亮在兵营关卡中用过午饭,换过马匹后,就沿着大路直奔蓬莱而去。
正如梁、侯二人所提醒的那样,此次蓬莱之行,潜伏着诸多凶险。狄仁杰决定先轻装前行,两位夫人和孩子们则带着一众仆从车马箱笼随后而来。
洪亮是太原狄府的老人。自幼狄仁杰就由洪亮照顾,后来他到京城任职,洪亮便忠心耿耿地跟随左右,又当管家,又当军师,十分得力。现今狄仁杰外放,洪亮自然也紧紧跟随。
狄仁杰身着褐色的简朴骑装,行囊中只装了官服和几件简单的什物。他最珍爱的两件宝物,则由洪亮随身携带。这第一件,便是著名的雨龙剑,此剑是狄家的传家之宝,如今由狄仁杰继承,自是视若珍宝;第二件则是狄仁杰父亲生前亲笔批注的司法断案典籍。作为曾经的尚书右丞,狄老大人对断案颇有自己的心得,书中注释可谓字字珠玑。有了这两件宝物,狄仁杰自信能扫平前途一切妖魔鬼怪。
见时间尚早,狄仁杰放慢了马速,回头对洪亮说:“如果天气一直都这么好,今晚我们就可以到兖州。”
洪亮点头称是,又提醒说:“老爷,还是让兖州的军营统领快马送个信,告知蓬莱县衙我们的行程,让他们准备准备。况且……”
“不必!”狄仁杰止住了洪亮的话头,“自从前任蓬莱县令被害后,就由主簿负责一切事务。他忙的事情够多的了,何必再给他添事?只要他知道了新县令已被任命,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洪亮不满地嘀咕:“刚过省界时,军营统领要派兵护送,你也不愿意。你好歹也是一方县令,就我们俩这样轻装简行,哪有县令驾临的样子?”
狄仁杰轻笑:“老洪,这排场不要也罢,我更愿意悄悄地去。这一是不想惊动地方,二呢,则是让他们没有准备。”
看洪亮不语,知道他是担心蓬莱的案情,狄仁杰便主动提起:“我仔细阅读过王县令一案的案宗,可惜那些在死者书斋里找到的私人信函都不翼而飞了。”
“老爷,那刑部堂官为何在蓬莱只待了短短三天?”洪亮不解地问,“这朝廷命官被害,非同小可,区区三天能做什么?至少也应该把凶手为什么作案、怎么作案查出个眉目吧!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唯一带回来的信函还给弄丢了!”
狄仁杰思忖半晌,说:“我这外放的任命一被批准,就去拜访了那位堂官,可他已经去南方了,说是去公干。他手下主簿只给了我简略的案情说明,什么证据证物都没有。问他堂官对案件的想法,他也说并没讨论过此案,堂官也没有留下任何批注,更没有说后续准备如何追查。看来,我们只能是一切从头查起了。”
头上虽是晴天,前途却一片迷雾。话才起头,两人便觉无法继续,只得默默前行。
又行了半日,没遇见一个人,前方已到了个丛林茂盛之地。二人驱马前行,刚到一个转弯处,一旁小路上就冲出两个骑马大汉来。
这两个大汉一身补丁,将一根蓝色的脏布条扎在头上。他们一人弯弓搭箭对着狄仁杰和洪亮,一人则持刀上前大喝:“识相的,给老子留下买路钱!”
洪亮看此情形,赶忙掉转马头,想要将雨龙剑递给狄仁杰。还未待他有更多的动作,头旁忽感一阵凉意,竟是一支箭擦着头皮飞了过去。惊得洪亮一身冷汗,不敢动作了。
射箭的大汉大声喝道:“你这该死的老头!看我的箭指着你还敢动?!收好你手里的家伙,小心我不客气了!”
那拿刀的也不耐烦地吼道:“快些拿出钱来,我就权且饶过你二人的小命!”
看到此景,狄仁杰大怒。他跳马而下,冷笑说:“不过是两个小小蟊贼,还敢在这里逞凶!”
“你说什么?!”狄仁杰的话惹得持刀大汉大怒,他也跳下马来,跨步持刀立在狄仁杰面前,个头竟比狄仁杰还高出一寸,宽厚健硕的身体上是一张愤怒的大脸,“你敢小看我等!我这就给你好看!!”
狄仁杰毫不退让,也吼道:“我还怕你不成?!洪亮,拿剑!”
持弓大汉赶忙驱马上前制住洪亮,对狄仁杰命令道:“少说废话,赶紧拿钱!”
狄仁杰冷冷地看了一眼持弓的大汉,对那持刀的冷哼:“我就没小看你等!你等就只会要挟绑架,不是蟊贼行径是什么?!你们怕是连跟我过上一招的勇气都没有!”
“我不敢跟你过招?”持刀大汉突然哈哈大笑,冲着持弓大汉道,“大哥,把剑给他,我倒要看这书呆子有几斤几两!敢如此小看我们,我要给他个教训!”
持弓的皱眉看了狄仁杰一眼,对持刀大汉道:“不要节外生枝了,我们赶紧拿了银两走人。”
狄仁杰轻蔑地看向两人:“果然是贪生怕死之徒,除了能讲几句大话,还会什么!”
持刀大汉被狄仁杰气得额上青筋直跳,也不说话,大步到洪亮的马前抓过宝剑就扔给狄仁杰,才道:“废话少说,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好汉!”
狄仁杰接过宝剑,也不急于动手,先是脱了长袍,又将长髯扎在脑后,方才拔出宝剑指向持刀大汉道:“我且和你好好打一场,但无论输赢,你们须得放了他!”
持刀大汉不耐烦地应道:“一会儿放了他就是!先吃我一刀!”说着就拿刀刺向狄仁杰的前胸。
刀势虽猛,狄仁杰也不惧,举剑一挥,便挡开了凌厉的攻势。他乘势左右突击,顿时打得持刀大汉手忙脚乱,退后几步。喘着粗气调整了一下,凝了凝神,持刀大汉不甘心地再次攻上,两人又斗在了一起。多了几分小心的持刀大汉,打斗起来渐入佳境,竟与狄仁杰斗了几个回合。
这持刀大汉体力非常,几个回合下来没有一丝疲态。他的刀法既重又狠,却不是正经学艺得到的招式,更像是长期战斗中自己琢磨出来的,简单粗暴,没有技巧,却气势惊人。
虽然刀法粗陋,持刀大汉却颇有心机。他的攻击并非一门心思地进攻,而是有进有退,如果仔细看,更多的却是在退向路边。这看上去像是不敌而被迫做出的退守,实则是引诱狄仁杰到坑洼不平的路边来减弱其剑法的准确性。
狄仁杰心中好奇,这大汉的打法也算是有勇有谋了,全不像刚才被激后那般冲动。他虽然习武多年,但在练武场之外与人动手却是第一次,又遇到了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对手,竟感大快。他决定多喂几招,待其露出大的破绽时,再一招制敌。
正当二人各自算计,准备制住对方时,突听得“哐当”一声,都觉得手中一轻,竟是大汉的钢刀断成了两截。寻常钢刀哪里是雨龙宝剑的对手,虽然大汉力气尚在,但钢刀吃不住宝剑的凌厉,这突地一断,让他愣在了当场。
正打在兴头上的狄仁杰乘势转头看向持弓大汉,叫道:“现在该你了!”
持弓大汉冷着脸,从马背上跃下,速速脱了外褂,将长袍下摆掖到腰带里,抽出腰间的钢刀,大步向狄仁杰劈来。两人快速地缠斗在一起,一时竟不分伯仲。
这持弓大汉不像那持刀的,一招一式既稳又狠,一看就是个训练有素的行家里手。别看他膀大腰圆,身手却很灵活。尤其是下盘功夫该稳的时候稳,该腾挪转移的时候亦异常灵活。
狄仁杰心中大喜。能有机会棋逢对手,是习武之人的夙愿。刚跟那持刀大汉斗得正欢,突然砍断了对方的钢刀,他心中还略有遗憾,如今得了这功夫了得的,心下顿然快哉,一招一式更是渐入佳境,直觉已与雨龙剑浑然一体了。
狄仁杰快速变换剑招,或晃或刺,有虚有实。虽屡屡刺向要害,却被对方频频躲过。对方也是个不惧之人,狄仁杰的剑尖时常擦身而过,竟能面不改色地躲避、回击,实在了得。
两人斗得正酣之际,突听一阵马蹄急响、兵刃交集,一队二十来人的骑兵从前方的拐弯处疾驰而来,将狄仁杰一众团团围住。
领头的穿着制式长衫,头盔上的缀缨表明他是个巡兵的百长。他抽刀指向正在打斗的两人,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正打在兴头上的狄仁杰,心头大为恼火,又不好发作,只好端出自己的身份来:“我乃新任蓬莱县令狄仁杰,赶路无趣,跟随从们趁着休息活动一下筋骨。”
百长看着这衣着极为不搭的四人,满脸疑惑,但还是耐着性子收了刀,对狄仁杰拱了拱手说:“还烦请县令大人将官牒与我瞧瞧。”
狄仁杰不耐烦地从靴里抽出一个信封递了出去,百长看后,即刻下马,恭恭敬敬地将官牒递还,又行礼说:“不知是大人在此,多有冒犯。最近有消息说这附近时有强盗出没,所以我等加强了巡逻,对往来之人多有盘查,还望大人谅解。”
见狄仁杰点头,百长又说:“在下就不影响大人休息,这就告辞!”待骑上马背,百长又对狄仁杰拱手道:“大人,此处恐有歹徒出没,你们还是多加小心。”说罢招呼手下,呼啸而去。
看一众巡逻走远,狄仁杰又举剑向持弓大汉:“我们再来过!”说罢便刺了过去。岂料大汉格开这一剑,收刀入鞘,拱手说:“既然县令大人没有揭发,我们的打斗也就此作罢吧。”接着朝持刀大汉使了个眼色,穿上外褂,跳上马背。
洪亮给狄仁杰递过长袍,接过宝剑。狄仁杰一边穿一边朗声说:“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俩也算得上是好汉。既然是好汉,何必只待在绿林讨生活?现在朝廷在北方与胡人交战,正需要你等勇猛之人。”
持弓大汉回头看了狄仁杰一眼,颇有些惊异,却很快平静下来说:“大人,这前路山深林密,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说罢,拍马而去。
看二骑远去,狄仁杰微笑着摇了摇头。洪亮将宝剑递上,他便接过背上。持弓大汉最后的话,让他们不得不小心,有一就可能有二,不管前途如何,确实需要先做好防范。
整理着马匹,洪亮不解地说:“老爷,这两个强盗倒跟我听说的不同,行事有些磊落之气。”
狄仁杰点点头:“这世上有这么一群认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人,他们多是以前受了官府或富商的欺压,不得不反叛为贼。但他们多是劫富济贫,不仅在贫苦百姓那里很有声名,自己也以此自傲,称自己是‘绿林兄弟’。这二人确实有些意思。”他停了停,跃上马背,“走吧,我们要赶路了。”
大约黄昏时分,二人到了兖州,办过过境文牒后,便到驿站歇息。
洪亮要了一间二楼的客房,一日奔波又加一场打斗,二人已是饥肠辘辘。吃过饭洗漱后,二人终得闲暇,便在房中品茶闲聊。
此时已经入夜,透过窗户望去,只有些许灯光,和街道上巡逻的兵卒在走动。兖州已经安静了下来。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洪亮起身开门,见竟是白天打劫他们的两个大汉。
狄仁杰呵呵一笑:“原来是两位绿林兄弟啊,来来来,正好我这里有些散碎银子,拿去买酒喝呗,权当我交的买路钱了。”
谁知话音刚落,那两个大汉都是躬身一礼。那原本持弓的大汉说:“大人今天午后曾对那百长说,我们是大人的随从。辞别大人后,我们商量,大人是难得的好官,我们不应害大人撒谎。不如我们就跟了大人,愿做随从杂役,听大人差遣。”
听得这话,狄仁杰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另一大汉急着说:“大人,我们有的是力气,也懂得什么是令行禁止。你现在就一个老仆,我们鞍前马后,可以帮不少忙!”
狄仁杰不由笑了,对二人招招手说:“不急不急,你们过来坐下说话。”
洪亮给二人安排了座位,二人有些拘谨地坐下,狄仁杰才问:“你二人叫什么啊?怎么当起的盗匪?”
那性急的大汉吞了吞口水,应道:“我叫马荣,是江苏人。我们一家本在水上运货为生,因我身强体壮,又好勇斗狠,我爹就送我去学拳,说压压我的性子还学了读书写字,准备以后能够入伍参军。可我还没学成,爹就意外身亡,留下一堆债务。我只得卖了货船抵债,给当地县令当保镖维生。哪想那厮就不是个好官,不仅贪赃枉法,还欺男霸女。有一次,我发现他为了霸占一个寡妇的财产,竟将其屈打成招。我看不过去,就跟他争执。他不听劝,还要对我动手,我就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后,逃进了山里。大人,我可以发誓,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把谁抢得倾家荡产。我义兄也是如此!”
狄仁杰点头不语,而是看向另一个人。
那人略一沉吟,沉声说道:“我本是出自名门,后入伍参军。可我的上官为了私利,故意派我们去送死,我侥幸逃得一命,立誓要为同袍们报仇。可恨那恶人逃得杳无踪迹,我向朝廷告发,也无人理睬。为了寻那恶人,我只得投身绿林,化名乔泰,走南闯北。我一不劫穷,二不行不义,我的刀始终是干净的!”他拱拱手说,“我愿为大人当牛做马,但求大人一事:将来一旦得知那恶人行踪之时,求大人放我离去。我此生必手刃此恶人,报我一干同袍之仇!”
听得二人之语,狄仁杰脸色凝重。他虽猜到了这乔马二人的大约经历,可听闻到此种过往,亦是沉重。
他捋了捋胡须,寻思这二人虽然是绿林之人,却豪迈利落,有武艺,知廉耻,不是不可救药之人。这也是他当初能放他们的缘由。如今他新官赴任,身边只有洪亮一个亲信,也着实不妥。这二人正好可以为己所用。只要今后令二人跟随左右,时常教导,定有让他们戴罪立功的一天。
狄仁杰倒了两杯茶,递给二人:“你们二人敢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乔泰,你既要隐姓埋名,我也不为难你。你的要求我也应允。但当你寻得仇人时,要先让我知道,我们一起来看看能不能将其依律惩处。从今天起,你们就跟着我当个亲随。等到了蓬莱,就给你们登录簿册,置办行头,当个衙役可好?”
乔泰、马荣听了大喜。他们忐忑不安地来,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认为即便运气再好也不过当个跑腿的随从,没想到竟有成为县令亲随的机会!二人赶忙起身下跪,磕头拜谢。
见此状,狄仁杰起身拉起二人,好生劝慰了一番。洪亮又叫来一桌酒菜,狄仁杰亲自为二人斟酒,劝二人一心一意辅佐,他日必有戴罪立功、报效国家的机会。二人也对天发誓,要永远忠于职守,效忠狄仁杰。
席间,狄仁杰将洪亮介绍给二人:“这位老人是我的亲信家人,叫洪亮。从今天起,你们也是我的亲随,就跟着洪亮叫我老爷。以后,你们三人便是我的耳目。我们四人齐心,便能克千难万阻!”三人赶紧称是,又是相互敬酒一番。
四人觥筹交错,逐渐熟络。乔马二人幸得遇到如此亲切的老爷,心中更是感激。二人也没什么家当,是夜就留宿驿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