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外,一队人马行进在乡间小路上,引得路旁劳作的农民起身频频观望。
这次出行,狄仁杰没有再轻装简从,或者隐匿行踪。既然顾孟宾正大光明地在县衙堂上递了状纸,他也就能光明正大地去探察。
他骑着马,当先走着,三名亲随就紧跟在他后面。其后,是班头和十余名衙役,尽皆骑马前行。
此时,他正有些懊恼地看着前路。金桑跟他说过,这乡间小路泥泞难行,他原想今日没有下雨,而范家农庄近些,便抄了小道过来。岂料这泥土虽干,却因过往雨后的各种踩踏,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加上小道狭窄,马匹们只能排着队,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行,十分缓慢。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路旁的桑树林,招摇着片片绿色。
感觉一人逼近,狄仁杰转头见本该在后面的班头,正驱马踏着田地而来。班头走近,谄媚地说:“老爷,那前面高地上的那座农舍就是范家的农庄了。”
狄仁杰沉着脸瞪了班头一眼,厉声喝道:“谁让你踩踏良田了?以后让我看到你再有此行径!你当本县不知道那就是范家农庄吗?本县还识得地图!”
班头被训得灰头土脸,也不敢动弹,待狄仁杰及亲随都走过,才重新插进队伍,嘴里还不满地嘀咕着:“这县老爷也太拿官威了!还真是要当个青天大老爷!看他那两个随从,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趾高气昂的!”
后面的老衙役叹气说:“你也少说一句,这新老爷自然有新气象,别让自己触霉头。我们可没有什么好亲戚,可以给一座农庄安身,我们还要靠衙门吃饭呢!”
不一会儿,大家便到了一处小茅棚,从这里有一条小路蜿蜒着通向农庄。狄仁杰跳下马来,命班头跟衙役留守此处,自己带着三名亲随走了进去。
经过小茅棚时,马荣一脚踢开大门,却见里面堆着许多的柴火。
见没有什么可探察的,马荣便去关门,岂料狄仁杰伸手拦住了他。走进茅棚,狄仁杰从柴堆里挑出了一个白花花的物件。其余三人也是好奇,走过去看,竟是一张绣花手帕,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
狄仁杰道:“这应该不是村姑用的吧。”说罢,将手帕收入了袖中。
四人继续前行,半路遇到一个正在田间锄草的村姑。她听得脚步声,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众人。她头上戴着花布,蓝色的衣裤穿在那健硕的身材上,显出一种令人惊异的错乱感。马荣捅了捅乔泰:“你信不信,我见过比这还丑的!”
走近农庄,只见低矮的农舍有两间房屋,摆放农具的大箱子就靠墙摆在门廊下。隔着一道高高的篱笆的远处,还有一间谷仓。
农舍的门前,一个身着蓝色补丁布袍的高大男子,正在打磨镰刀。洪亮走上前去指着狄仁杰说:“这位是蓬莱县令,你领我们进去坐下说话。”
那农民抬起粗糙的脸,用一双小眼睛瞟了四人一眼,看果然是官家模样,赶紧笨拙地向他们鞠了个躬,将众人引进了房。
房内简陋非常,墙上的灰泥已经斑驳脱落,家具则只有一张简单的长桌和两把旧椅子。
狄仁杰坐到桌旁,问那男子:“你叫什么?”
男子阴郁地回道:“大人,小人叫裴九,是县衙范仲范老爷的佃农。”
“你家中还有何人?”
“家中没多少人了。我老婆在两年前死了,就只有女儿淑娘跟我一起。淑娘帮我烧菜煮饭,也会做些农活。”
听得此处,狄仁杰有些感慨:“这么大块田庄,要你一人操持,也是不易啊。”
裴九低声回道:“如果手里宽裕,小人在农忙的时候也会雇个帮手。”突然,他拧着眉毛抬眼直直地看着狄仁杰,“但这种情况很少,我那东家难缠得很。”
被这略带挑衅的眼神盯着,狄仁杰不由多打量了裴九两眼。
这裴九面色黝黑,两肩宽阔,身体些许佝偻着,两臂的肌肉结实有力。关键是他阴沉的脸,看起来并非善类。
狄仁杰没理睬他的挑衅,问道:“你跟本县说说十四日你东家来时的情况。”
裴九拉了拉衣领上的折痕,慢慢地说:“东家来的时候,我们父女刚刚吃过午饭。我跟他讨钱,想买些新的谷子来种,他却不给。他让老吴去谷仓看看,那厮回来说谷仓里还有半口袋种子。他听了就哈哈大笑,觉得我是要骗他的钱,给他看穿了。后来他们就骑马往西,奔了官道去。之前衙门差役来问,我也是这么说的,其他的就没有了。”说罢,他垂下双手,眼睛也看着地面,仿佛等人发落一般。
狄仁杰看着裴九默不作声,半晌突然断喝:“裴九,看着本县!你们把那妇人怎么了?!”
裴九吓得抬起头,满眼惊骇。旋即,他转身就跑,却被眼疾手快的马荣一把揪住,拖了回来,按住跪在狄仁杰的面前。
裴九满脸的惊恐,大叫着:“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这里出过什么事,本县一清二楚!还不从实招来!”狄仁杰厉声喝道。
裴九吓得哭出声来:“大人饶命,饶命啊!我这就说,这就说!”
“讲!”狄仁杰一声断喝,吓得裴九身子抖了一抖。
他绞了绞两只手,深吸了几口气,才开口:“大人,那天是老吴先来的。他牵了三匹马,说今晚老爷跟夫人要在这里过夜。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东家成了婚,觉得奇怪。但这老吴就不是个东西,肚子里坏水多得很,我也就没敢多问。
“我把淑娘叫回来,让她去做饭。她杀了鸡,用蒜瓣炒了一盘出来,又去收拾东家的卧房。我就把马匹牵到谷仓里,洗刷干净,再喂了些草料。
“等我回到屋里,看到东家已经坐在这里了,桌上还搁了一个大红色的钱箱子。我知道他这是要收我租子,我就说才花钱买了新种子,手上没有交租的钱。东家不信,张口就骂,还让老吴去谷仓看我有没有说谎,之后又让我带老吴到田里四处瞧。
“等我和老吴回屋时,天都快黑了。东家在卧室里说要吃饭,淑娘就把饭菜给他端进去。我跟老吴蹲在谷仓那里喝稀饭,老吴就敲诈我,说只要我给他五十个铜板,便在东家那里替我说好话,说我把田地料理得很好,否则,我就要倒霉。没有办法,我只好把钱给他。他揣了钱就去谷仓里休息了。
“我在谷仓外坐了好一会儿,想着上哪儿去弄交租子的钱。直到淑娘收拾好厨房出来,我就让她先回阁楼上睡,我也回谷仓挨着老吴歇息了。不晓得过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老吴不见了。”
马荣坏笑着插话:“他定是摸到你家阁楼上去了!”
“闭嘴!”狄仁杰喝道,狠狠地瞪了马荣一眼,吓得马荣缩了缩脖子。
裴九却没有被打断,此时他有些犹豫,想到当时的场景,有些话难以启齿。他拧着眉头,艰难地说:“我走到外面去,发现三匹马都不见了,东家的卧房却还点着灯。我想着马匹不见了,还是应该告诉东家,便去敲门,却没人回应。我觉得奇怪,绕到屋后去,发现窗户是开着的,东家跟夫人就躺在床上。
“我心里还骂他们,这么贵的灯油,他们就这么点着睡觉,真是造孽。可仔细一看,他们两人身上都是血!我被吓得发抖,知道两个人都死了。又想到东家放的钱箱子,就翻进去找,却没有找到。反而看到我平日里用的镰刀血糊糊地掉在地上。
“我吓得没办法,想这定是那老吴干的,杀了人还卷了钱箱、马匹逃了。他倒是一走了之,但这人是死在我的屋子,还是用我的镰刀杀死的,我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到时候就算我不想招,县衙也一定是各种手段逼我就范。最后定个杀人的罪名,不仅是我要被绑刑场,就连淑娘也脱不开干系。
“想到这些关节,我就狠了狠心,推了谷仓的推车去运两人的尸体。那东家的尸体已经完全凉了,但夫人还有些余温。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没气儿了。我把两具尸体推到了桑树林,堆到树下,想挖坑时,发现之前太慌张了,居然没有带铁铲。我回去时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便想着睡一会儿,等早上再带铁铲去挖坑埋尸体。”
“哪知,”他顿了顿,眼中迷茫起来,“第二天早上我再去桑树林时,那两具尸体竟都不见了!”
“什么?”狄仁杰叫道,“尸体不见了?”
裴九使劲点头:“是的,大人,我当时也被吓到了。我想可能是有人发现了尸体,就把尸体拖到城里报官去了。我担心官府很快会来查,就急急忙忙赶回去,拿东家和夫人的衣服裹了镰刀,擦了床和地板。床上的席子擦不干净,我干脆整个地揭了下来,裹着其他东西一起藏到谷仓的柴堆里了。
“我担心淑娘,去叫她,她还睡着。我便跟她说,那三人在天亮前就已经赶回城去了。淑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两个人也都不是我杀的!大人,我发誓,我没有半句撒谎!你一定要相信小人啊!大人,求求你,不要打我!”裴九哭喊着,不断地磕头。
乔泰突然俯身在狄仁杰耳边说:“老爷,你还记得我们从兖州出来后,曾遇到过一个骑马的人吗?那人当时跑得很急,还牵着两匹马。那个人应该就是老吴!”
狄仁杰想了想当天的情景,制止裴九的哭喊问:“你东家的马和夫人的马都长什么样?”
裴九想了想说:“东家骑的是一匹灰马,夫人的那匹马脸上有块白斑。”
狄仁杰点点头,对乔泰道:“你当日还说那骑马的人带了个红皮箱子。”乔泰点头,狄仁杰又说:“那特征就都对得上了,那人带的两匹马,一匹是灰色的,一匹脸上有白斑。那人应该就是老吴。”
顿了顿,他看向裴九,命道:“你带我们去桑树林看看。”
裴九应允着爬起来,带着一行人往桑树林走。
到了树林处,他指了指一处灌木丛说:“大人,我先前就把尸体搁在那树下藏着。”
马荣前去查探,在地面的枯叶上,发现了一些黑色的斑点。他拣了几片递给狄仁杰说:“老爷,这上面的应该是血迹。”
狄仁杰看了看,命道:“你们去林子里查一查,别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说不定这家伙又在撒谎。”
裴九吓得又跪下磕头:“大人啊,小人这次真没说谎!小人什么都跟大人说了,大人明鉴啊!……”
不理会裴九的叫屈,狄仁杰问洪亮:“你可记得那天我们看到老吴时的情景?我怎么不觉得那人像是个杀人越货的人呢?”
洪亮想了想,说:“老爷,那人确实不像,否则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张皇。我倒觉得他是被什么吓着了,否则也不会把钱箱子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狄仁杰捋须思索,半晌后,乔泰、马荣才从林子里钻出来。
马荣兴奋地举着手中生锈的铁锹叫道:“老爷,我们发现林子里有一片空地,好像是被人动过,似乎是埋了什么东西。我还在树下发现了这个。”
“把铁锹给裴九!这家伙亲自埋进去的东西,就让他亲自挖出来!”狄仁杰冷冷的声音,吓得裴九脚软,踉跄着接过马荣扔过来的铁锹。
马荣在前面开路,狄仁杰跟在其后,乔泰则拽着浑身无力的裴九一路跟到林中。很快,他们就看到林中的那片空地,正有一小块泥土松软,像是被翻动过的。
“给我挖!”狄仁杰怒喝道。
裴九战战兢兢地上前,鼓足劲儿,开始挖土。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白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乔泰、马荣赶紧过去帮忙,一会儿就抬了具尸体出来。狄仁杰上前一看,这人竟是个剃了光头的老人,身上只穿了贴身的衣裤。
洪亮惊道:“这是个和尚?!”
狄仁杰皱起眉头,又对裴九吼道:“继续挖!”
裴九哆嗦着点头,赶紧又下了几锹,突然铁锹哐当落地,裴九连连后退。
乔泰、马荣上前,见坑中又出现了一具尸体,裴九正哆嗦着嘀咕:“那是东家,是东家!”
抬出来的男尸体格魁梧,肌肉结实。身上却是赤条条的,脑袋几乎被砍断,胸前沾满了血迹。
狄仁杰愤怒地吼:“再挖,给我再挖!”
裴九捡起铁锹,也是发了狠,猛地使力去挖,哪知当地一声响,铁锹竟是撞到了石块。乔泰去检查了一番,下面都是石头,不会有尸体了。
看着地上范仲和和尚的尸体,狄仁杰恼怒地问:“裴九,你把那妇人弄哪儿去了?!”
裴九吓得又是双脚一软,跪下哭道:“大人,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晚把东家和夫人运到这里,就放在那树下。我真的没有把他们埋起来,更不知道夫人的尸体上哪儿去了!这个和尚,我根本就不认识!大人,我句句属实,我对天发誓!大人,你要相信我啊!”
狄仁杰正待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此地出了何事?”
此时,一个身穿绛紫绣金锦袍的矮胖老者站在狄仁杰身后。他那一把浓密的长髯直垂到胸口,几乎把半边脸都遮住了,头上一顶高纱帽,是学者才戴的那种。
见狄仁杰转身,他先是一愣,旋即恭敬起来,敛袖长揖道:“这位老爷就是新任的县令大人吧?老朽曹鹤仙拜见大人!”
狄仁杰点点头,曹鹤仙才接着说道:“老朽收到附近农户报信,说官府到范家农庄公干,便不请自来,看能不能有所助益。”说着就探头往狄仁杰身后看。
狄仁杰赶忙上前,用身体挡住曹鹤仙的视线,坚决地说道:“曹先生,本县正在调查一桩人命案,案发现场不便有他人在场,还请曹先生到路边暂且等候,本县随后即来。”
听得此言,曹鹤仙也不做多的停留,躬身一礼,便迈步走出了树林。
洪亮待曹鹤仙走远,便近前来说:“老爷,那和尚尸体上没有看到被殴打、撞击的印迹,死因还待仵作察验。但我看不像是死于非命的。”
“好。马荣!”狄仁杰把还在察看尸体的马荣叫过来,让他去叫衙役们过来。他又吩咐乔泰看守尸体和裴九,等衙役们到了,就去谷仓将裴九藏在那里的一应证物都找出来,再把证物、尸体和裴九都带回衙门。
吩咐完,狄仁杰准备出林,又想起一事,问裴九:“你且说说那妇人的模样。”
裴九摇着头:“大人,我没有见到夫人的样貌。起初她进庄的时候,我就没有看见。等她死了,脸上全是血,我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狄仁杰挥挥手,转身离去。
出了桑树林,就见曹鹤仙正等在路边,他的家仆则牵着一匹毛驴候在一旁。
“曹先生,”狄仁杰上前招呼,“本县现在还不得闲暇,还需要去范家农庄走一趟。要不等我公干之后,再到你府上?”
“一切全听大人安排。”曹鹤仙鞠了一礼,轻转身体,三缕长髯就随风散开,甚是潇洒。他骑上驴背,手杖横鞍,飘然而去。他的家仆则一路小跑着,紧紧跟随。
看着曹鹤仙离去的身影,狄仁杰颇有些羡慕地喃喃道:“这么漂亮的长髯,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走回农庄,狄仁杰让洪亮去叫裴九的女儿,自己则去了卧室。
这卧室也很简陋。那床虽大,却没有上过漆,露着粗糙的木纹。一张简单的梳妆台前,是两条长凳。靠门的墙边,还有一张简易的小桌子,摆放着一盏油灯。
狄仁杰进去查看大床,裴九说范仲和那妇人就死在床上。很快,他发现床头附近有一道深深的痕迹,还很新,应该是最近才划下的。他踱到窗前,发现窗户的木闩已经断裂了。
没有更多收获,他转身准备离开,脚下却踢到一物。俯身一看,他见到窗下有一个折好的纸包。他捡起打开,里面是一把廉价的骨头梳子,上面镶着些彩色石头,看样式,是女子所用。
狄仁杰有些疑惑。这把梳子应该是农村女子所用之物,而先前在茅棚处捡到的手帕却是富家女子之物。难道,这案子涉及的不止一个女子,而是两个?!
没想出头绪,狄仁杰只得长叹一声,将梳子收入袖中。待他走回堂屋,洪亮已带着先前见到的那个村姑等在那里了。
那村姑惊恐得很,害怕得连头也不敢抬。狄仁杰只得语气和缓地安抚:“你叫淑娘是吧?我听你爹爹说,你可烧得一手好菜。那天你给东家炒的鸡块,据说味道鲜美得很哦!”
淑娘终于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狄仁杰一眼,笑了一笑。
狄仁杰抚着长须问:“乡野间的美食,往往要比城里的美味许多,我想那位夫人应该很中意你的手艺吧。”
“她?”淑娘原本有了笑意的脸转而一沉,“是个傲气得很的人!我端饭菜进去时,她就坐在卧房的凳子上,我跟她问好,她都不搭理我!”
“那饭后呢?”狄仁杰不甘心地问,“你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她总会跟你闲聊几句吧?”
淑娘想了想说:“我再去时,她已经上床歇息了。”
狄仁杰有些挫败感,依旧不甘。想了想,他又问:“你是否认识顾夫人?就是你家附近的曹家小姐。”
淑娘摇摇头道:“不认识。她们那些千金小姐哪里是我们能看到的?我以前在田间干活时,倒是远远地看到过一两次,还看到过她弟弟。听说她待人最是和气,跟城里的那些大小姐可不一样。”
“好吧。”狄仁杰站起身来,“淑娘,你领我们去曹家吧。我们去拜会一下曹老爷,之后你就跟我们一道去城里,你爹爹也会去的。”
淑娘点点头,拿手在衣裤上擦了擦,便带着狄仁杰、洪亮往曹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