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躺在床上,觉得有些冷。他睁开眼睛,竟发现月光下王县令的鬼魂就站在他的床头!狄仁杰吓得猛然惊醒,睁开眼床前空空荡荡,没有一人。他喘息着,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而天已经发白。
自昨晚回到县衙,狄仁杰已是筋疲力竭。这样的梦,他做了两次,每次都这样惊醒。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他再无睡意,披衣起床,点起蜡烛看起公文来。
吃过早饭,洪亮沏了壶热茶给狄仁杰送来,并禀报说乔泰、马荣二人已经去城东督办修补水门的事情了,之后他们还会去昨天遇到命案的河边打探一番,并且准备在早衙开堂前回来。
正说着,衙役班头进来汇报,说范仲还没有回来,而唐主簿今早派了仆人来,说昨天夜里突然高烧不退,等病情好转一点,就立即回衙。
狄仁杰不耐烦地将班头打发走了,跟洪亮抱怨说:“我还觉得不舒服呢,或许我也可以告假?”他喝了口茶问,“夫人们什么时候能到?她们不到,我的书也到不了。否则我就可以查查那鬼魂、人虎是怎么回事了。”
“老爷,夫人们走得慢,总归还要几日才行。你昨晚受了惊吓,要不多歇息一会儿。”
“哪里有得歇息的,唐主簿不在,这衙门就不办公了么?你且来说说,今天有些什么事儿?”
“昨天唐主簿跟我讨论过今天的案件,不多。就是有两个农夫划分田地的事需要今早做个决断,其他的都还好。”说着,洪亮找出那桩案子的案宗递给狄仁杰。
狄仁杰翻了翻:“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唐主簿做事精细,以前的地图收在了鱼鳞图册里,到时候按照原有的分界线划分就行了。”他吸了口气,“这案子一了,我们就退堂,我们得去办更要紧的事。”
洪亮应承着,帮狄仁杰换上了墨绿色的织锦官袍,戴上乌纱帽,这才有了县令的模样。
三声锣响,早衙即将开堂。狄仁杰带着洪亮穿过二堂外的走廊,从獬豸帷幕后的小门走出,在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坐定。下方的大堂内,竟已人满为患,百姓们都想来一睹这新县令的尊容。
狄仁杰四下看看,发现衙役们都已各就其位,案桌两旁的矮桌也都有书吏坐在那里,笔墨纸砚等各种物事均准备妥当。于是,他一拍惊堂木,宣布升堂。
两名农夫被衙役们带到案前,跪地听宣。狄仁杰拿出卷宗交给一名书吏,书吏念了一下案件的原委,狄仁杰便将他的决议宣布于众。听得他断案有理有据,两名农夫皆是遵命谢恩。
狄仁杰满意地点头,遂拿起惊堂木,准备退堂。
“大人,且慢!”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堂下传来,狄仁杰一看,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拄着竹杖一跛一跛地走上前来。
这人四十岁上下,相貌清俊,一副短髯被修理得整整齐齐。手里的竹杖十分醒目,一看就极有分量。
他上到案桌前艰难地跪下,开口说:“大人,小民顾孟宾,是个船主。只因贱内数日不见踪迹,不得不在老爷首日升堂时来扰。万望大人看在小民一片忧心的分上,帮忙巡查,弄清贱内的下落!”说罢,便是拜了三拜。
狄仁杰不由在心中叹息。他原本心急要事,但有人报案,他又不能不问。
“顾孟宾,你且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一讲来。”
顾孟宾赶忙直身回话:“大人,贱内是我十日前才迎娶过门的。因前任大人才辞世不久,我也没有大办,就只简单地操办了一下。贱内依照新妇三日后回门的规矩,回了娘家。我的岳丈是经学博士曹鹤仙,就住在城西之外,距小民家只有半日的路程。贱内本该在十四日回家,结果当晚未归。小民原想是她打算多住一日,哪知十五日她依旧未归。小民这才有些急了,派管事金桑去曹家询问,岳丈却说贱内已在十四日午饭后骑马回来了。
“据岳父说,当时是贱内的弟弟曹敏将其送出。原本他应将贱内送到县城西门,可他在快要到官道时,发现路边树上有个鸟巢,便想掏几个鸟蛋。他让贱内先行回城,自己很快就可以追上来。岂料他爬树的时候踩断了树枝,摔下来把脚给扭伤了。他一瘸一拐地找到附近的农民,包扎了伤口后,被送回了家中。
“他姐弟俩分手之地接近官道,小民的管事金桑就到那路口的军营值房去打听,却没人在那日见到过一个单身骑马的女子。他又去问了沿途的农庄和店铺,也是如此。贱内就此断了行踪!小民惊恐不已,不知贱内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万望大人尽快发告巡查才是!”
说罢,他掏出一份文书,恭敬地举过头顶:“大人,这里有贱内的样貌服饰,还有坐骑的形貌。请大人过目。”
班头接过文书,将其递送到案桌上。狄仁杰翻开看了看,文书中将那女子描绘得很是秀丽,那坐骑的特征则是脸上有一块白斑。
他折起文书问:“贵夫人身上可有贵重珠宝,或者大笔的银钱?”
“没有。”顾孟宾回道,“金桑也问过岳父,说贱内回城时只带了一篮糕饼,那是岳母带给小民的。”
“你是否有仇家,在借这次机会报复你?”
“大人,我等船主皆是追名逐利之人,难免跟人结怨。但即便有仇家,也还不到掳人妻子的地步。”
看顾孟宾的神情,似有些激动,狄仁杰便不再询问。他本想再了解一下那曹家之女的性情,看看有没有与人私奔的可能。但看此情形,还是给顾孟宾留些脸面的好。
他对顾孟宾说:“基本的情况本县已然知晓,会做出相应的安排。你尽快让你的管事来见我,将他打探到的情况详细地告知,方便我做出判断。我这边一旦有了贵夫人的消息,就会派人通知于你。你且回去静心等待。”
说罢,举起惊堂木一拍,宣布退堂。
刚到二堂,见一名衙役匆匆而来,向他禀道:“老爷,船主易本求见,说是有几句话想私下跟老爷讲。他现在就在前厅候着。”
“他是何人?”
衙役回道:“易本是本地的富商,跟顾孟宾是全县最大的两个船主。他们的货船可都是跑遍了高丽、日本的,生意好得很。他们在城外河边各修了个码头,不断地修造船只。”
“嗯,有些意思。这人我倒可以去见见。”他转头吩咐洪亮,“一会儿金桑过来,你负责接待一下,要把他打听到的情况详详细细地都记录下来。我先去听听易本要说什么,很快就回来。”
待狄仁杰走到前厅,看到一个高大肥硕的男子正在此处等候。见到狄仁杰到来,赶忙跪地磕头。
狄仁杰在茶几旁坐下说:“不必多礼,这里不是公堂,易先生请起。”他指了指对面的座椅,“易先生有话,还是坐下说罢。”
易本站起来恭敬地谦让了几句,小心地在坐在了座椅边缘。狄仁杰打量了一眼,看到易本那肥胖的脸上一双小眼奸猾无比,稀疏的胡须周围还有一圈粗糙的络腮胡子,狄仁杰顿感厌恶。
易本端起茶喝了一口,竟就坐在那里,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狄仁杰便打破僵局道:“本县刚到任上,本想过几日就召集士绅们说说话,听听大家的想法。今日本县尚有要事在身,如果易先生没什么要事,到时候我再听先生高论。如果易先生有什么紧要之事,还请直言。”
易本赶忙拱手作揖:“大人,小民有大事禀报。小人作为船主,一直谨记海防规章,事事循规蹈矩。哪知最近城中传言,有人正在从蓬莱运出大批军械。小民以为此事极为紧要,特来告知大人。”
“军械?”狄仁杰惊得直起身子,“他们要运到哪里?”
“自然是高丽。”易本回道,“高丽对战败之事一直不服气,他们图谋不轨,一心想要袭击唐军的要塞。”
狄仁杰大怒:“谁?是谁在通敌叛国?”
易本摇头说:“大人,小民也不知道。但我敢打包票,我的货船没有参与此事。听说要塞的统领已经察觉了此事,最近对进出港口的船只盘查得十分严格。”
见易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狄仁杰道:“好吧,你如果再打听到什么消息,即刻来报。”他本要送客,突然想起顾孟宾来,又问,“你既与顾孟宾是同行,想必对顾家之事也有所耳闻。由你看来,他家夫人可能出了何事?”
易本那张肥脸突地沉了下来:“大人,这事小民不知。那曹鹤仙不把女儿许配给我儿子,想来现在肠子都悔青了!”看到狄仁杰扬起眉毛,他赶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我跟那曹鹤仙是多年的知交好友,都是不喜佛道钻研儒家的。所以我虽没提这亲事,可一直是把曹小姐当儿媳妇看的。可奇怪的是,就在三个月前,顾孟宾的发妻去世后,曹鹤仙竟宣布要将女儿许配给顾孟宾!要知道顾孟宾是个佛教徒,对佛事狂热得很,据说最近还要捐一座……”
狄仁杰不胜其烦地挥挥手:“够了。这些家长里短,就不在这里说了。我想跟你打听一下白凯这个人,听说他是你的管事?”
“嗨,白凯这个人成天醉醺醺的,还喜欢写个歪诗,大人怎么想着问他?”
“哦?既是如此之人,你为何还要用?”
易本嘿嘿一笑:“大人,这人不可貌相。虽然我不喜他平日做派,可他却是个理财奇才啊!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他有多大的才干,一次我让白凯跟我一起查账,本来预计要整整一夜的,哪料他刚听说了原委,就把账目从我手中抢过,自己一边翻一边写,不一会儿就把账册还给我,随手写了结余数字。我一对,竟然是分毫不差!
“我当时以为这不过是巧合,第二天便又派他去做军塞新订船只的预算。我给了他七天的时间,哪料他一个晚上就搞定了!这才让我赶在顾孟宾之前递交了预算,揽到了这单生意!得此奇才,我如虎添翼。我也懒得管他如何喝酒吟诗,只要不耽搁正事就好。别看他给我当账房的时间不长,可是挣了普通账房二十倍的薪水!
“不过有两件事是我不喜的。一来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经常入寺礼佛,称佛法让他受益颇深。二来他跟顾孟宾的管事金桑走得很近,据他说那是他探听顾家消息的手段。我虽不喜,却也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也就由着他。”
易本的话,让狄仁杰对这白凯更感兴趣。他问:“这几日可否让白凯来县衙一趟?我有事问他。”
易本赶忙应允,待他还想说话时,狄仁杰已站起身来,他也只好拱手告辞了。
回二堂的路上,狄仁杰遇到了刚赶回来的乔泰、马荣。二人赶忙上前,禀告城东水门的破洞已经修理好了,还说他们去昨日命案处查探了,却没有人看到相同的场景。有几家宅院的人说,他们那里的人习惯在宴席后将垃圾杂物都装进一个大袋子,放到轿上抬出去扔到河里。或许他二人昨日所见,就是这些人家在倒垃圾。由于他们赶着今天回来,也没有多做查探,他们觉得还是应该改日逐家逐户询问,才能确定昨天是不是有人家如此做过。
不管如何,狄仁杰还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是当时浓雾迷了乔马二人的眼,错把垃圾看作人了。
他拿手指了指二堂:“走吧,现在或许洪亮正在接待金桑,我们也去听听。”路上,他则把刚才堂中和前厅所发生的事跟二人说了一遍。
进到二堂,洪亮正在跟一个二十多岁的俊秀男子说话。见狄仁杰等人进来,那男子赶忙过来见礼。
狄仁杰听到果然是金桑,便问:“听你的名字,你可是高丽人?”
“回大人,小人正是高丽人。不过小人不是生在高丽,而是生在高丽坊。顾先生手下很多水手都是高丽人,小人既可以统管他们,也可以当个翻译。”
狄仁杰点点头,过去拿过桌上刚做的笔录翻看后,便交给乔泰、马荣看。
他想了想问洪亮:“范仲最后出现是在哪日?”
“老爷,是在前天,我们刚到蓬莱那日。我记得那天就是十四日。据他农庄的佃户说,他是吃了午饭后就离开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仆人老吴,他们是向西而去的。”
“我记得这范仲家的农庄在城西,可对?”
“是的,老爷。”
“曹鹤仙的家也在城西。”狄仁杰捋着长髯,“洪亮,你把地图拿来。”
洪亮拿出地图铺到桌上,狄仁杰让洪亮跟金桑分别指出范家农庄与曹家的位置,果不出他所料,两处隔得并不远。
他用手指在范家农庄与曹家的位置上画了个圈,分析道:“顾夫人十四日午后骑马回家,出门后先是向西而行,在第一个岔路口右转,准备去官道。金桑,她跟弟弟是在何处分开的?”
金桑指着地图中一处说:“在这个小树林。”
狄仁杰看了看,这片树林正是第一个岔路口右转后与另一条小路的交叉口。
“范仲也是午后出发,也是向西。他们既然要回城,为什么不直接朝东走,反而要舍近求远?”狄仁杰对此有些疑惑。
蓬莱西郊图
“回大人,”金桑解释道,“乡间小道多泥泞难行,走这样的捷径反不如绕行一些走官道来得便捷。”
狄仁杰了然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小路与官道的交会处:“顾夫人没有走到此处,那她就是在前一个交叉口与这个交叉口之间出了什么变故。这个时间,范仲也应该从家中出发,到了此处,两人相遇的可能性很大。金桑,顾夫人可认识范仲?”
金桑摇摇头:“大人,夫人过去的事小人知道得甚少。”他犹豫着,忐忑地说,“但既然他们两家的距离如此之近,夫人没有出阁之时是否认识范书办也未为可知。”
看从金桑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狄仁杰将其打发了回去。待金桑走远了,狄仁杰才问三人:“你们可还记得九华庄掌柜对范仲的评语?”
马荣想了想,道:“贪财,好色?”马荣又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难不成这范仲把顾夫人劫财劫色了?”
乔泰此时却指着地图中一处问:“这是何处?”
众人皆俯身去看,依稀辨出是一座寺庙。
“破庙?对,那掌柜跟我们提起过范家农庄靠近破庙,有很多怪事都发生在这附近。”乔泰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再次指着狄仁杰假定范仲与顾太太相遇的那段路,“这段路恰好是个死角,前面的军营值房看不到,后面来的弟弟也看不到,更不要说曹家和范家农庄了。顾夫人跟范仲还有那个仆人老吴,都是从这条路上消失的!”
听到此处,狄仁杰一拍桌子:“对,事情就发生在这里!我倒要去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