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时,狄仁杰便拿了烛盏,独自摸向内宅。先前他已经查过了县衙的地图,知道书斋就在穿廊的尽头。于是他找到花园的穿廊,沿着廊道前行。
月光下,花园中发出冷冽的光,一片阴冷幽暗。狄仁杰发现穿廊的两旁各有一条过道,不知通往何处。正在他愣神观望时,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个瘦高之人,径直而来,差点与自己撞到一起。
狄仁杰被吓了一跳,赶紧举起烛盏看去,却因动作太猛,让蜡烛熄灭了。他只恍惚地看到那人身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袍,灰色发髻下的左脸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斑。
“谁?!”狄仁杰大吼。
那人却不答话,向后隐入了黑暗之中。
狄仁杰赶忙追上两步,却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他大声吼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四周却是一片死寂。
狄仁杰不由心中生寒。难道,那就是王县令的鬼魂?
心中一片杂乱,狄仁杰想到唐主簿昨晚说的话,便转回前衙,找到唐主簿。唐主簿正在整理文书,看狄仁杰匆匆而来,便有些惶恐地起身。
狄仁杰抓住唐主簿说:“刚刚我在内宅外的花园穿廊上撞到一个人,那人什么都没有说,一眨眼就消失了。”
唐主簿脸唰地白了,颤声问:“那人是不是穿着灰色长袍,没有戴冠帽?”
狄仁杰点头。
“他的左脸上是不是有块黑斑?”唐主簿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
狄仁杰顿觉头脑发嗡,喃喃道:“难道,那就是……”
唐主簿几乎哭了出来:“那就是被害死的王立德王县令!昨天我才跟你说了,今天老爷就撞上了!这是要闹哪一出啊!”
随着唐主簿的哭号,屋外突然起了阵大风,传来门轴吱嘎吱嘎的声响。
这阴气十足的风,倒把狄仁杰吹醒了。有鬼?那鬼为何而来?如果按唐主簿的想法,是王立德死不瞑目,要找人倾吐冤屈,为何见到自己不仅不说话,还要跑?这其中定有蹊跷。
想及此,狄仁杰制止他的哭号,问:“你且说说你遇到鬼魂的事。”
唐主簿颤抖着声音说:“回老爷,三天前的晚上,我到二堂去取一份文书,就看到王县令的鬼魂站在书案旁。”他身体也颤抖起来,“他的样子,就跟死时一模一样。穿着灰色袍子,没有戴帽子……我被吓得不轻,大叫起来。可等我跑出去叫来守卫,屋里的鬼影已经没了。”
狄仁杰沉思半晌,对唐主簿说:“唐主簿,我还要去内宅勘查一番。”
听了这话,唐主簿吓得连连摇手:“老爷,使不得啊!你这一去,万一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已经冷静下来的狄仁杰看到慌张的唐主簿,不由笑了:“无妨。如果真是王县令的鬼魂,他定然知道我是来为他申冤报仇的,必定不会加害于我。你留在这里,把内宅的钥匙给我就行。如果我半个时辰还没有出来,你就传洪都头带一众衙役赶来接应我。”
从惶恐不安的唐主簿手中取过钥匙,狄仁杰又到外厅取了盏大灯笼,挑亮灯火,向内宅而去。
乘着月色,狄仁杰在虫鸣声中走到鬼魂消失的过道。过道两边各有一间屋子,狄仁杰走到右边,举灯一看,并没有上锁,便推门进去。灯光下,宽敞的房内靠墙堆了几个箱子和一堆被严严实实捆扎起来的老旧行囊。
狄仁杰迈步想要过去察看,突见墙上闪过一道高大的人影。他一惊,赶忙闪身一旁准备观察对方的动静,而那黑影也一闪而逝。待他又站立起来时,那黑影也突地出现在了墙上。狄仁杰不由哑然失笑,原来那不过是自己的影子。自己还是过于紧张了,竟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他又到右边的屋里看了看,不过有几件草席裹起的家具。
回到穿廊,继续前行,便是一道贴着封条的雕花红门。狄仁杰知道那里就是王县令遇害的卧室了,便上前揭开封条,推门而入。
四方的书斋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左首的高高窄窗前,摆着一口沉重的乌檀木橱柜,柜上放了一只硕大的铜茶炉,炉上是一只烧水的紫铜锅,炉旁还有一只小巧的青花瓷壶。
所有无窗的墙面都被书架占据了,整齐地摆满了书函。后边较低的阔窗下,放了一张古旧的有抽屉的紫檀木书案,书案上除了一对烛台,别无他物。书案旁,是一把紫檀木扶手椅,铺了红缎软垫子,应该是王县令常常看书之处。
狄仁杰进到房中,发现橱柜和书案之间的席子上,有一些深色的污渍。他回想唐主簿说的案发场景,推测那应该是王县令中毒倒地后,茶水倒出遗留的印记。当时,王县令应是在此处烧茶水,水开后倒水入壶,没顾得上回到座位上,就在此处倒了杯茶品了小口,岂料便毒发身亡了。
拉开橱柜的门,里面分为上下两层,整齐地放着茶壶、茶盅等一应茶具,都古色古香,十分考究。狄仁杰也不由暗自称赞。只是柜中没什么灰尘,想来之前汪堂官来时,便已将此处仔细搜查过了。
摇了摇头,狄仁杰走到宽窗下,拉开了书案的抽屉。里面已然是片纸不存,想来汪堂官就是在这里把信函笔记搜索一空的。
知道此处无法有所收获,狄仁杰叹了一口气,转身来到书架前。橱柜、书案里没有线索,他只能寄望于此处了。他伸手在书册上抹了一下,便留下了清晰的抹痕。狄仁杰笑了,这么重的灰尘,说明这些还没被动过。
他随手翻了翻,发现其中书籍竟多是佛道经典、星相卜卦、炼丹服食之类,不由得皱眉。他寻思着,这王县令的为人可能跟唐主簿先前所述的有所不符。
他有些不耐烦地伸展了一下身体,目光上移,正落在屋顶的横梁上。那横梁积满了灰尘,依稀还见得到虫子蛀出的洞孔,但上面的漆色却亮澄澄的。狄仁杰突然想起,唐主簿昨日提到过,这内宅是王县令生前才重新装饰上过漆的,自然这横梁也是,才会有这般色泽。
正想着,突见屋外灯光摇晃,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转头已见洪亮带着两名衙役急匆匆地进了房。
知道是洪亮担心自己,狄仁杰心中一暖,招呼道:“洪亮,你来得正好,我们把这书架上的书都清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纸片信函一类。”
洪亮见狄仁杰安好,已放下心来,领命便去书架上取了一叠书,用袍袖擦了擦上面的积灰,放到书案上。狄仁杰则坐到书案前,一一翻检。
约摸一个时辰,狄仁杰放下翻检的书册,靠着椅背,抽出袖中折扇,啪地一声打开,兀自扇了起来。
“老爷,都看完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看完了。”他将折扇一收,往那堆书册一指,“这王县令,有趣得很呐!”
“老爷,你怎么看出来的?”
狄仁杰拿起一本书册。“这是王县令的诗集。风格嘛,倒有几分细腻精致,但内容……呵呵,大多是写给青楼女子的情诗。不是京城的名妓,就是以前任上的烟花粉头。他对于这风花雪月之事,可是稀罕得紧啊。”
“是啊,老爷,我今天也隐约听衙役们提到,这王县令其他都还好,就是这个人生活的德行上不太检点。出去混也就算了,他还经常把妓女带回内宅,甚至还在宅中过夜。衙役们都把这当笑话了。”
狄仁杰点点头,指着一个锦盒说:“喏,那盒子里装的可都是春宫哦。”他笑着摇头,又指了指面前的一大堆书,“这王县令对奇技淫巧可是喜欢得很呐。酿酒、烹饪的书不仅有,还搜罗了各地的特色。各种工艺制造、医学炼丹的书册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记载谜语、机关的古籍,涉猎非常广泛。他还喜欢佛道之书,每本几乎都被翻到破烂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至于文学之道,他唯一收藏的便是一套前朝名家的诗集,也是翻得边角卷折,还在每页都做了批注,认真得很。可经史之类,都崭新地放在那里,装装样子罢了。更别提治国方略了,那是一本未见啊。”
“听来这王县令虽是博学,但都是些杂学。”
点了点头,狄仁杰用折扇在手上拍了拍,道:“这王县令是个聪敏之人,就是不把心思用在正事上,专研究那些奇门外道。这人好美,附庸风雅,所以爱那诗歌、醇酒、美妇。对于享乐之事,是欲罢不能。”
想了想,狄仁杰又说:“说到仕途,他应该没有太大的追求。这蓬莱,已经是他的第九处任所了。即便早年有些抱负,也被时间冲淡了,估摸着他已经乐于做这一方的小小县令,习惯于逍遥自在的日子了。至于升迁,他应该早就不奢望了。难得的是,他虽不喜仕途,为官尚算合格。这应该与他多年为官、经验丰富有关。所以即便对公务不太上心,也能公正办事,故而颇得民心。”
“至于妇人嘛,”他笑了笑,“早年丧妻,于他或是一种解脱。他爱好广泛,更爱这换着花样的露水之欢。”他指了指书斋的匾额,“飞蓬,飞蓬。这般随性随意,便是那飞蓬随风,哪里歇息都可。”
洪亮好奇地退到门外,看到门上的匾额果然写着“飞蓬斋”三个大字,不禁笑出声来:“这王县令对自己的认识倒也深刻。”
“洪亮,”狄仁杰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不太显眼的簿册问,“这本册子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洪亮探头去看,见那册子里面都是一串串数字,每串数字旁都写有日期。仔细辨认,最近的日期是两个月前的。
“老爷,这册子就在书架下层的卷册背后。”他指了指位置,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现在还不清楚。”狄仁杰翻看着册页,“王县令不是一个喜欢数字的人,这书斋里一本算术的书也没有。但他对这本册子极为用心。你看这些地方,都是一一订正过的。这几页,又都是很复杂的计算。”
“确实,王县令不喜欢数字的东西,但凡有涉及数字的工作,他都是交给唐主簿、书办等人处理。”洪亮接话道,“我今天听得有人提了一嘴,想是他们平日对此就多有抱怨。”
“所以,这不合其习惯之事,便是有蹊跷。”狄仁杰点了点簿册,“王县令对谜语有些研究,或许这里藏着些秘密也未知!”
说罢,他将簿册藏入袖中,命衙役整理书斋,自己带着洪亮回了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