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走入房中,落座于梳妆台前的一面四脚圆凳。正当此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天边巨雷滚滚而来,忽地下起了倾盆大雨。嘈杂的雨点打在船篷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船身不堪这般折磨,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乔泰见状,赶忙跑出舱外,关紧了百叶窗。狄仁杰一言不发,只顾目视前方,徐徐摩挲起连鬓的胡须来。洪亮与马荣则立于榻前,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尸身。
少顷,乔泰回来了。待他闩上门闩,狄仁杰方才抬眼,他看着手下的三名亲随,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慨叹非常:“几个时辰前,我还抱怨此地无事发生哩!”他摇了摇头,接着严肃道:“眼下我们碰上了一桩命案。此案疑点重重,甚至还牵扯上了怪力乱神之说。”
当是时,马荣焦急地朝乔泰挤眉弄眼,狄仁杰见状,立即道:“方才审讯便有人提起鬼怪之说,如若我不加阻拦,任由她说下去,就只会误导他人,洗脱罪犯的嫌疑。别忘了,凶手尚不知晓我们是如何、又是在何处发现杏花的尸体的。他见尸体并未如他所料般沉入湖底,定然也大为所惑。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凶手不是什么邪祟水鬼,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为何要下此毒手,谋害杏花。”
至此,狄仁杰乃将杏花罹难前向他传达的惊人之语说与了三人听,遂又定论道:“韩咏翰理应有最大的嫌疑。唯有他故意假寐,方能偷听到杏花对我说的话。若真是如此,那他可真是演技了得!”
“他也有作案的时机,”洪亮亦点头称是,“他说自己曾经在前甲板上晃悠,但却没有人能够证实。也许他是在左舷朝船尾方向行去,站在窗外向杏花招手,让她出来跟他走。”
“可那丫鬟说的匕首又是怎么一回事?”马荣问。
狄仁杰耸了耸肩,说:“其中带有很多想象的成分。你们可别忘了,那丫鬟是在听闻杏花死后才开始胡言乱语,说起这件怪事的。她所看到的,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男人的黑影,那人同我们一样穿着宽松的袍衫,两袖垂膝。他招手叫杏花出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这折扇无疑就是她所说的匕首了。”
众人讨论案情间,船身受暴雨吹打,正剧烈晃动,在湖中掀起一阵又一阵巨浪。浪花打在船身两侧,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狄仁杰复又开口:“只可惜嫌疑人远不止韩咏翰一个。确实只有他坐在我身边,能偷听到杏花所说的话,但当时杏花压低了声音跟我说话,姿态亦是遮遮掩掩,落座次席的任一人都有可能注意到——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她当时根本没拿正眼看我——旁人极有可能看出她是在向我传递情报。此人虽未听清,但不愿心存侥幸,于是决定痛下杀手。”
“这么说,”乔泰接过了话头,“除了韩咏翰还有另外四个嫌疑人,也就是王掌柜、彭掌柜、苏掌柜和刘飞波。只有康家兄弟可以排除在外,因为老爷您说过,他们没离开过宴会厅。其余这四个人,多多少少都离开过一阵子。”
花船主甲板平面图
“确如你所言,”狄仁杰说,“但彭掌柜有可能是清白的,理由很简单:此人身材单薄,断没有把杏花敲晕再拖到舷梯上去的力气。正因如此我才盘问了全体船员,心想其中会不会有彭掌柜的帮凶,可他们之中并没有任何人离开过底舱。”
“那嫌疑人就是韩咏翰、刘飞波、王掌柜和苏掌柜了。他们四人看上去都完全有能力杀死杏花,”乔泰说道,“尤其是苏掌柜,他这人壮硕得很。”
狄仁杰说:“排在韩咏翰后面的第二个嫌疑人便是苏掌柜了。如果他是凶手,那他一定是个心地险恶又冷血无情的罪犯。因为当杏花还在跳舞的时候,他就已毫无遗漏地盘算好了谋杀的所有细节。他的袖子沾上鱼露并非偶然,而是他自己故意为之,好找个借口稍后离开宴会厅,顺便在把人扔下水后回舱房更衣,换下杀人时弄湿的衣袍。他离开宴会厅后,必是径直去了化妆间的窗外,扬手招呼杏花出来,又敲晕了她,将她丢进了水里。干完这些事以后,他才回到自己舱房更衣。乔泰,你最好现在就到他的舱房去,看看苏掌柜换下来的袍子是否湿了水。”
“让我去吧,老爷!”马荣飞快地代乔泰包揽了下来。先前他已留意到乔泰面色不佳,嘴唇发青,便知他经不起风浪,晕船的毛病又犯了。
狄仁杰颔首准了。马荣飞奔而去,众人留在原地默默守候,等待他回传结果。
不等多时,马荣归来了。“可恶,那地方全是水!”他不禁低声抱怨,“舱房里到处都湿透了,只有苏掌柜的袍子还好好的,一块湿的地方都没有!”
狄仁杰说:“很好,但这也不能证明苏掌柜不是凶手,我们必须牢记这一发现,切不可大意。眼下的嫌疑人顺序是韩、苏、刘、王、彭。”
洪亮闻言,不解道:“老爷您为何把刘飞波放在王掌柜前面?”
狄仁杰回答:“我这样排序是有原因的,你们且听我慢慢道来。依我看,这凶手与舞姬杏花定有私情。若非如此,那人招手喊杏花出去时,杏花又岂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只身随他到主舱去?须知艺伎的地位与普通的妓女不同,她们卖艺不卖身,而普通妓女收了钱便肯以身事人。客人想要与艺伎发展感情,就须得先赢得她的芳心,否则什么事都做不成。尤其是像杏花这样名满汉源的艺伎,光是唱歌跳舞,入账的银子就不比陪睡少,故而鸨母也不会施加压力,强迫她们去讨好客人。如此才貌双全的舞姬,到底有谁能俘获她的芳心?我倒是不难想到韩咏翰或者刘飞波身上。他二人虽不年轻,但都仪表堂堂,保养得当。还有苏掌柜,有些女子就喜欢这样孔武有力的男人。至于王掌柜和彭掌柜,他们一个又胖又圆,一个面容枯槁,身上倒不见得有什么魅力之处。我们大可以从嫌疑人名单上将彭掌柜完全剔除了。”
狄仁杰所说的后几句话,马荣并未听清。本来,他正盯着榻上的女尸出神,心中涌起了一股无言的恐惧;当下,只听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她在摇头!”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长榻,看见那死尸的头颅来回滚动,晃得面上的帕子掉了下来。舱房内烛光摇曳,照亮了她的湿发。
狄仁杰忙起身行至榻前,观察起那张已无血色的小脸,不由得大为震惊:先前一直不肯瞑目的杏花,此时竟已合上了双眼!他于心不忍,在杏花的脑袋两边各放上了一个枕头,又立即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帕子,再一次覆在其面庞。他面色沉重地坐下,以平静的口吻说道:“如此一来,我们的首要任务即是盘查上述三人,在他们中找出与杏花往来密切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问与她同住的其他姑娘,毕竟女子闲聊便是说些体己话,想来她们之间无话不说,没有多少秘密。”
马荣说:“但想让她们对外人吐露实情,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间,外面雨已停歇,船身亦渐渐平稳下来。比起刚才,乔泰的面色已好了许多。他提议道:“老爷,依小的愚见,眼下还有更火烧眉毛的事,那就是到柳青巷搜寻这舞姬的房间!只因凶手是在今日登船后才临时起意杀的人,如若杏花房中有与他往来的书信或是其他物证,能够证明他俩的关系,等船一靠岸,凶手定会马上赶去销毁线索。”
“乔泰所言极是,”狄仁杰十分认可,“等船一靠岸,马荣,你就直奔柳青巷去,一旦发现有谁想要进入杏花的住处,就马上逮捕!我自会乘轿过去,与你们一起搜查她的房间。”
舱外响成一片,花船即将驶近栈桥。狄仁杰站起身来,对乔泰叮嘱了一番:“你且留守在此,等候差役前来,下令让他们封锁主舱,再派两人在门口站岗,看守到明天早上。我会让死者的院主派一名土工明日前来,收殓入棺。”
三人踏上甲板,只见暴雨之后又是晴空。一轮明月重新突破云层,辉映众生,照亮了底下的一片凄清。原本喜气洋洋的花船,现已变得狼狈不堪。各色彩灯早在狂风中被卷走,不知落在了何方,就连宴会厅的竹帘也难逃一劫,被暴风雨撕得粉碎。
栈桥上立着一群人,正在等候狄仁杰上岸。他们神情疲惫,兴致全无,皆是不愿言语,气氛极其压抑。风雨大作之时,众宾客曾逃往客厅避雨。客厅里门窗紧闭,空气不得流通,再加上船舶摇晃,人人痛苦难耐。狄仁杰一说让他们回家,他们便飞似的蹿上自家轿子跑了。
狄仁杰亦登上了衙门的官轿。待轿子远去一段路程,周围无人能听得他们言语时,狄仁杰方才指示,命轿夫将他抬去柳青巷。随后,狄仁杰与洪亮来到了杏花所住的行院。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前院,便听得楼上的酒馆饭厅传出一阵嘹亮的笑声。虽说已至深更,可楼上的推杯换盏却未有停息。
管事不承想这时候还有客人上门,连忙冲进院里迎接。他抬头一看,认出眼前人竟是当地的狄县令,立马膝头一软,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又凑上前来,声色谄媚地问道:“不知大人今天过来,是要找什么样的乐子?”
狄仁杰并未与他多言,只粗声说:“本县要搜查艺伎杏花所住的房间,还不快领路!”
管事不敢怠慢,连忙引二人到了楼梯间。此处楼道宽敞,台阶皆以抛光木板搭建而成,每一步都光滑油亮。三人上了楼,来到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中,面前是数道朱漆的房门。管事在一扇门前驻足,又第一个进了门,好先点亮房中的蜡烛。谁知他方一入内,便惊恐地大叫起来。房内一片漆黑,却见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从深渊中伸出,缠上了他的臂膀。
“他是这儿的管事,放了他!”狄仁杰马上醒悟过来,朝里面说了声,“你是怎么上这儿来的?”
马荣咧嘴一笑,回答道:“小的想着,最好莫让别人看见我进来,就从花园的围墙翻进来,爬上了阳台。我见有个丫鬟正蜷在角落里睡觉,就把她摇醒,让她给我指了杏花姑娘的房间。进屋后,我一直在门后等着,想趁那人进门就一把捉住,却不见有人来过。”
“干得好!”狄仁杰赞道,“现在你和管事一起下楼,好生盯着门口!”
狄仁杰吩咐毕,遂与洪亮步入房内。只见房中设有一张梳妆台,黑檀雕花的质地,甚是雅致,床榻也十分宽敞。狄仁杰在台前坐下,拉开一个个抽屉开始检查。洪亮则走向床边堆起的四个丹漆皮革衣箱,打开了最上面标有“夏”字的箱子,翻看起内里的物件来。
梳妆台的上层抽屉里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装有一些稀松平常的洗漱用品,而下层的抽屉则装满了卡片与信件。狄仁杰将所有东西迅速浏览了一遍,发现有几封信乃是杏花的母亲从山西寄来的家书——告诉她钱款已经寄到,又向其报告幼弟的近况,道是他在学堂表现良好,此间不曾提过杏花的父亲,想来应已故去。杏花母亲笔风文雅,狄仁杰读之,不由得再生感慨:“命运是何等残酷,竟能逼良为娼!”
除却几封家书外,其余的全都是杏花的仰慕者所写的诗文书信。狄仁杰大致翻了翻,发现了包括韩咏翰在内的所有花船宴客的落款。但这些书札信函均以惯常体裁写就,措辞正式,内容无甚出奇,无非是邀请杏花赴宴,抑或是赞美其舞艺非凡,倒不曾提及更为私密的事情。如此一来,要琢磨杏花与那些士绅之间的关系实际如何,更是难上加难。
他把这些书信捆成了一卷,放入袖中,以待进一步的调查。
“老爷,这儿还有一些呢!”洪亮突然高声喊道。他扬了扬手中一沓用绵纸精心包裹起来的信件,那是他在最下面的衣箱箱底发现的。信中言辞颇为动情,无拘无束,字里行间热情洋溢,毫不掩饰爱意。狄仁杰一眼便知,这些才是货真价实的情书。再看这些信函的落款,均是用的同一个笔名“竹林生”。
“这一定就是杏花的情人了!”狄仁杰大为振奋,“写信之人应当不会太难找。此人文采字迹均是上佳,定是本地文人诗社文会中的一员。”
他们又继续埋头查找,亦不见有其他线索。狄仁杰移步阳台,在原地伫立少时,俯视着外面花园的景致。花丛间建有几方人工莲池,水面平静,涟漪未起,在月色下显得更为柔美。曾几何时,杏花亦站在此处,与他欣赏同一番美景,追忆往昔,怀念故乡!想到此处,狄仁杰骤然转身。他当县令的时间还不够长,还远未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他见如花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凋零,终是于心不忍。
狄仁杰走到桌边,吹熄了蜡烛,率领洪亮一同下了楼。一到楼下,便见马荣站在行院入口,与那管事谈天说地。后者一见到狄仁杰的身影,便马上垂下头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狄仁杰将双臂交叉塞进袖子里,厉色愈深,对管事质问道:“你也知道,本县此次前来是为了调查命案。我原本大可以叫一帮差役前来,将你的房子翻个底朝天,把你家所有客人都盘问个遍,可我尽力避免这么做了,只因目前阶段还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而且无缘无故对百姓死缠烂打,向来不是我的作风。虽是如此,但你可以写下一份呈文,详尽说出你所知道的关于死者的一切,比如她的真实姓名和年龄,再说说她是何时到你这里来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入行,平日里与何人时常往来,又爱好什么游戏,等等。明日一早务必将这呈文交到本县手中,一式三份!”
管事闻言,当即跪倒在地,开始洋洋洒洒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狄仁杰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道:“明日你派一个土工到花船上去收尸吧。还有,切记将杏花的死讯告知她远在平阳的家人。”
正当狄仁杰转身行至门边,只听马荣嘿嘿一笑,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请老爷准小的稍后再回去!”
狄仁杰怎会不知他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他首肯放了他去,与洪亮一同登上了轿子。时值夜深,差役们亮起了手中的火把,衙门的仪仗队伍一路徐行,在汉源小城萧条冷落的街道上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