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闻言,迅速放下了手里的酒盅,转身看向杏花。而杏花却是避开了他的视线,俯身倾向韩咏翰的肩头。他已不再打鼾了。此时,银莲花又回来了,双手捧着一杯满得快要溢出的酒,正小心翼翼地向餐桌边走近。杏花吐字飞快,却仍旧没有看向狄仁杰:“但愿大人会下围棋,因为——”
她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只因见到银莲花正站在桌前。杏花探过身去,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举至韩咏翰唇边。韩咏翰闻到酒味,立刻豪饮了一大口,遂又开怀大笑道:“哈哈,你这姑娘怎么冒冒失失的!难道你以为,我韩某已经醉得提不动酒壶了吗?”
他伸手环住了杏花的纤腰,将她拉近,继续调笑道:“你这么不小心,那就罚你给狄大人舞上几曲,如何?”杏花嫣然一笑,颔首答应。她熟练地挣脱了韩咏翰的怀抱,深深一揖,随即掀开珠帘,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杏花登场之前,韩咏翰先做了开场白,介绍了汉源舞姬擅长的各类古代舞种,只不过因醉意仍在,故而说得颠三倒四,叫听者不甚明白。狄仁杰心猿意马,时而点头,算是回应。此时他已倦意全消,满心只想着杏花方才对他说的那番话,思量道:“所以说,我先前的直觉是对的,汉源城中的确有人心怀不轨!等杏花跳完舞,我一定要找个机会与她单独谈谈,马上问个究竟。此女身为艺伎,流连宴席,亦熟悉本地的士族乡绅;如她这般聪明,必定能从他们口中探听出许多秘事!”
此时,乐池中鼓点起伏,奏起一曲明艳撩人的旋律。两名舞姬入内,行至宴会厅中央,弹剑出鞘,银光四溢,是为剑器舞。她们各执一柄长剑,使出各种刺击招式,剑法疾若流星,不见踪影。在武乐的伴奏下,两把剑器时不时撞在一起,兵刃相接,发出清脆的咣当声。
两名舞姬斗得极为激烈,鼓曲也迎来了尾声,咚咚的鼓点渐远,被淹没在了众人热烈的掌声中。狄仁杰遂转向韩咏翰,称赞方才的表演精彩。谁知韩咏翰却不以为意地说:“大人,这有什么,舞来舞去也不过是卖弄技巧罢了,丝毫没有艺术的美感!等您亲眼见过杏花的舞姿就会知道,那才称得上绝伦呢。您看,她来了!”
却见杏花莲步轻摇,在地毯正中央处站好。她身上只穿了一袭洁白的丝衣,单薄的衣料下隐约透出胴体,腰间系一条绿丝绦,两条水袖曳地而行。肩上则是搭着一条碧色披帛,因过于长而两头垂落在地板上。她的秀发被高高束起,梳理成优雅的云朵髻,耳边饰物亦别出心裁,是一朵娇柔的白色睡莲。杏花双袖一甩,向乐池发出信号,便听得长笛悠然而起,吹奏出一段梦幻脱俗的仙乐。
只见她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尽管双足纹丝未动,手臂却开始随着乐曲的节拍漾动摇摆,一身单衣薄袍,勾勒出了她年轻曼妙的身姿。狄仁杰心道:“在这世上,我还不曾见过多少女子的身段能有这般风韵,窈窕得就像是从模子里走出来似的!”
“这便是云中仙子舞!”韩咏翰附耳低语,嗓音略显沙哑。
彼时,响板初起,杏花手臂渐低,及至与双肩齐平,遂以纤纤玉指拈起披帛的两端,抖动起双臂来,碧色的薄纱犹如波涛般在她的周身翻腾。杏花的上半身就这样来回摆动,如在蓬莱。接着便闻筝声与二胡声同起,曲调瞬时由梦幻脱俗转为激昂律动。杏花方始抖动双膝,全身上下恰似溪水般潺潺舞动,双足却仍是一寸也不曾离开原地。
狄仁杰何曾见过这般迷人的舞蹈?她那张冷冰冰的脸庞上略带傲慢,眉下嵌有一双低垂的明珠,相比之下,更烘托出其柔若无骨的腰身以及妖娆扭动的舞姿。在座宾客胸中熊熊燃烧的炽情之火,仿佛就此有了化身。轻摇慢摆之下,雪色丝袍悄然滑落,袒露出了底下那对光洁圆润的酥胸。
狄仁杰感受到了,眼前的舞姬身上正散发出一股尤为浓烈的成熟女子魅力,美得简直叫人移不开眼。他收回视线,观察起在座的宾客来。上了年纪的康伯未曾看那舞姬一眼,只怔怔地盯着自己的酒杯,心思不知飞到了何处。可他的弟弟却是不同。康仲的眼珠子几乎是黏在了杏花身上,他紧盯着杏花的每一个动作,看得两眼发直;他也毫不避忌狄仁杰的视线,与坐在一旁的王掌柜悄声耳语,两人装模作样地点评,露出猥琐的窃笑来。
“我看他俩根本不是在谈舞蹈!”韩咏翰冷冷地说。显然,他虽已烂醉,洞察力却敏锐如常。
彭掌柜和苏掌柜皆是心醉神迷地注视着杏花。狄仁杰的目光为一旁的刘飞波所吸引,只见他凝眉不解,面色依旧十分紧绷,似是若有所思。他端坐在原地,盛气凌人的面庞沉了下来,两片薄唇在乌黑发亮的胡子下抿成一道细缝。然而正是在刘飞波灼热的目光中,狄仁杰看到了一种怪异的情绪,那显然是刻骨的仇恨,还带有堕入深渊的绝望。
宴会厅中乐声渐柔,慢慢转为一阵柔和的旋律,翩翩婉转,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诉说衷肠。杏花脚尖踮地,蜻蜓点水般在地上旋转,转了一个又一个大圈,不止不休,于是乎一时间,水袖萦绕,披帛翻拂,一白一绿在杏花周身飞扬盘旋。每当曲子加快节奏,杏花也随之加快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双足快得近乎不曾见有沾地。此时的杏花看上去仿佛一位身披绿帛的白衣仙子,在翻腾的云雾中翩翩起舞,袖影翻飞。
众人正陶醉其中,无法自拔,突然锣声大噪,震耳欲聋,池中乐声戛然而止。杏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高高地踮起脚尖,立在原地,双臂举过头顶,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全身上下,只有袒露的酥胸正缓缓起伏。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随后,杏花方才玉臂低垂,将滑落的披帛拢在肩周,躬下身子,朝着狄仁杰的坐席行了一礼。顿时,宴会厅中掌声雷动,杏花匆匆走向厅门,消失在了珠帘之后。
“此舞真乃绝伦!”狄仁杰向韩咏翰夸赞道,“这姑娘都能到圣上面前去献舞了!”
“刘老爷的朋友也这么说过!”韩咏翰回道,“他是京城的一名高官,在柳青巷中宴饮时看了杏花的舞,就马上主动找阁主面谈,说要把她引荐给后宫的嬷嬷认识。可是杏花一口回绝了,说自己不愿离开汉源。为此,我们都很感激她!”
闻言,狄仁杰霍然站起,在桌前举起酒杯,高声喊道:“谨以这一杯美酒,敬汉源美人!”众宾客反响热烈,纷纷举杯共酌。狄仁杰遂移步康伯一席,彬彬有礼地与之交谈起来。韩咏翰亦起身别座,步入乐池之中,对那乐师指挥说了些恭维的话。
康伯干瘪的脸上冒出了许多红斑,额头上盈满了汗珠,看来是醉得厉害。但狄仁杰问他汉源的商务行情,他也还是能对答如流。二人交谈了一阵,便听得其弟康仲笑吟吟道:“真不巧,我哥现在已经喝高了!就这几天,他还一直在为一笔交易操不必要的心哩!”
“不必要?”康伯听罢,朝弟弟怒吼,“你把款子放给万一帆那个小人,居然还敢说我操不必要的心?”
“常言道,”狄仁杰在一旁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万一帆就是个无赖!”康伯嘀嘀咕咕,百般怨言。
“那不过是街上的风言风语,只有傻子才相信呢!”
康伯见康仲还敢顶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慎咬到了舌头:“还、还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来教训我!”
“正因为我是你弟,我才必须跟你说实话!”
“咳咳!”狄仁杰身侧忽地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嗓音,“你们也闹够了吧,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让狄大人怎么看待我们!”说话的人是刘飞波。他单手提着酒坛子,麻利地给兄弟俩的杯子满上了新酒。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即刻停了下来,互相碰了一杯。狄仁杰向刘飞波询问梁大人近来的病情,又说:“听韩员外说,你和梁大人是邻居,而且时常去探望他。”
“最近不是了,”刘飞波回答道,“但早在半年以前,确实如此。那时梁大人常常约我到他的花园里散步,只因我们两家的花园有一道小门相连。只可惜他现在变得神志不清,和人说话越来越糊涂,甚至还常常认不出我的样子。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不知他老人家过得怎么样。垂暮老矣,真是叫人悲哀。”
彭掌柜和王掌柜也加入了闲谈。韩咏翰端来了一坛酒,执意要亲自给他们每个人倒酒。狄仁杰跟诸位行会首领交谈过后,又返回了自己的座席。却见韩咏翰已坐在那里,与银莲花打情骂俏,好不欢喜。狄仁杰在一旁落座,不禁问他道:“杏花呢?”
“她啊,应该马上就来了!”韩咏翰漫不经心地回答,“小姑娘家家的,就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涂脂抹粉上!”
狄仁杰在宴会厅内迅速扫视了一圈,只见所有宾客都已各就其位,津津有味地品尝起酒宴中间的菜酿馅鱼来,四名美伎正在为众人斟上新酒,却四处都寻不见杏花的身影。狄仁杰转过身来,三言两语嘱咐银莲花道:“去化妆间,跟杏花说我们正在等她。”
“哈哈,”韩咏翰嗤嗤一笑,对满座宾客朗声说道,“我们这乡野地方的女子,竟能将大人迷住,此乃汉源的荣幸!”
紧接着听得一阵起哄声,狄仁杰并未多言,只客气地随众人大笑。
过了一阵,便见银莲花返回厅中。她双眉微蹙,说:“真奇怪!妈妈说杏花前不久就从化妆间离去了,小女子寻遍了船上所有舱房,都找不着她!”
狄仁杰假托有事,对韩咏翰低语一句,随即起身离座,从下首厅门通往花船的右舷,朝着船尾走去。
船尾依稀得见几道人影,正把酒言欢,气氛热烈。走近一看,那正是洪亮、马荣和乔泰,三人坐在一张背靠船舱的长凳上,腿间各夹着一个酒壶,手持一只浅口小杯对酌。在他们对面,六名仆从围成一个半圆,席地而坐,都竖长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马荣说话。夜色中,一道结实壮硕的黑影忽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收尾道:“就在这时,床架突然塌了!”
正当听者捧腹大笑时,狄仁杰拍了拍洪亮的肩膀。洪亮抬头一看,见是自己老爷,知道他不会无故来寻,遂拿手肘推了推身旁的两人。三人放下酒壶,从长凳上一跃而起,随狄仁杰往右舷甲板而去。
等到了无人处,狄仁杰才肯向他们透露:“方才宴席上有名舞姬失踪了,四处寻不到人,恐怕已遭不测。你们在此处喝酒,可曾看见一个姑娘经过?”
洪亮闻言,摇了摇头。“回老爷,没有,”他回答说,“我们面向船尾坐着,跟前就是向下通往后厨和底舱的活门,从头到尾只看见几个小二从这活门进进出出,不曾见过一个女人。”
彼时,有两名小二手里端着几碗羹汤从甲板上走下,正要去往宴会厅。狄仁杰询问他们是否见过杏花,他们却也给予了否定回答,说自从杏花离开化妆间,前往更衣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她。
“况且我们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她,”其中较为年长的一人说,“因为船上规定,我们只能在右舷活动,姑娘小姐们的化妆间在左舷,船上的主舱也是。所以除非有人吩咐,我们都是不准到那边去的!”
狄仁杰向他颔首,领着三名亲随复又走回船尾。船尾上,一众仆从正在同舵手交谈,看样子已经察觉到船上出了什么事。
他绕过船尾,行至花船左舷,见主舱的门半掩着,于是探头向里一看。只见侧墙边靠着一张宽敞的花梨木雕花长榻,榻上盖着一床织锦软被。后墙则设有一张高脚桌,桌面摆有精美的银制烛台,上面插着两支蜡烛,正静静地掀动着火光。桌子左侧是一张梳妆台,简约雅致,底下还有两张四脚圆凳。然而环顾室内,终究是空无一人。
狄仁杰继续疾步向前,查看隔壁的舱房。他透过舷窗上的纱帘,隐约得见其中情景。此处显然是姑娘们的化妆间,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穿着一袭墨色丝袍,正坐在扶手椅上小睡。舱内还有一个丫鬟,正在折叠姑娘们五彩斑斓的衣裙。
左舷的最后一间舱房乃是客厅。只见客厅的舷窗敞开着,厅内亦是空荡无人。
乔泰问:“老爷看过上甲板了吗?”
狄仁杰摇首。他快步疾行至舱室梯口,拾级而上,心想:“说不定杏花只是到上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了!”然而他才伸出半个脑袋,上甲板的情形便已一览无余:此处也是空无一人。
他沿原路返回,呆呆地站在梯口,思来想去都不知杏花去了何处,内心愈加焦躁,动手扯起自己的长髯来。据银莲花所说,右舷的客舱她也都找遍了。如此看来,杏花的确是失踪了。
“走,我们再去别的舱房瞧一瞧,”他对三名亲随下令道,“连浴池也不能放过!”
狄仁杰迈着快步回到了左舷甲板,伫立于舷梯一旁的栏杆处。他一面把双手揣进宽大的袖子里,一面盯着黑沉沉的湖水出神。甲板上闷热难耐,实在叫人透不过气来。宴会厅内的宴席仍旧火热,狄仁杰站在舱外,只听得觥筹交错,依稀有模糊不清的人声与几小段奏乐。
彼时,船上的彩灯闪烁如前,在湖面上投下缤纷的倒影。狄仁杰垂头望向水中的绮丽颜色,正欲沉思,却蓦地吃了一惊。只见水面下浮着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双大眼瞪得溜圆,正直勾勾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