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垂暮,残阳消逝。在县衙二层的露台上,狄仁杰正举起茶盏,独自品茗。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脊直如松。不远处是汉白玉雕栏,设得低矮,故而视野开阔,狄仁杰眯起双眸,鸟瞰起面前展开的汉源景象来。
只见万家灯火逐一亮起,照映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厚实屋顶。数里开外,大湖开阔,风平浪静,湖水幽深,对岸群山连绵,山脚下薄雾缭绕,致使湖岸隐匿其中。夜色降临,天气由白天的闷热转为阴沉压抑。汉白玉雕栏之下,街道如同被关进缸里,燥郁无风,连树上的一片叶子都不曾动摇。
狄仁杰站在酷暑之中,奈何因身上的织锦礼服太过拘束,脖子发僵,惹得他不太舒服,只得随意活动了几下肩膀。一名老仆默默无语,立侍于狄仁杰身旁,向他投去了关切的目光。今夜,汉源的一众士绅将为狄仁杰设下晚宴,地点就在湖上的花船。然而不巧的是,今日天气不佳。狄仁杰心想,除非天公突然转了性子,唤风伯多吹鼓几下,否则这种天气行宴,真算不得什么乐事。
他徐徐摩挲着自己乌漆的长髯,视线落在湖面的一叶渔船上,漫无目的地追随起行船的路线来。从远处看去,这渔船仅有米粒大小,船上渔夫晚归,正在卖力地划桨。及至渔船消失在视野尽头,狄仁杰抬首,仰望苍穹,感叹道:“老洪,看来我还是得多加适应这里的环境。此处不设城墙,总让人感到……有些许不安哪!”
“老爷,汉源离京城不过二百里的距离,”老仆开口了,“且不说皇家禁军近在咫尺,就连本省驻兵营地——”
“我指的不是军备问题!”狄仁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指的是城中局势。我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在这汉源城中,似乎有人正背着我们暗中交易、谋划大事。有围墙的县城,到了黄昏便会紧闭城门,地方官坐镇,自是觉得安稳,可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此城门户大开,就建在山脚下,况且湖畔有许多郊区地方……这样一来,岂非所有人都能称心如意,随便进出!”
听了他这话,那人无言以对,只得揪了一把枯白毛糙的胡子。此人名唤洪亮,乃是狄仁杰的心腹,对狄仁杰一向忠心耿耿,旧日里曾是狄府上的家仆,狄仁杰自幼便由他照顾,在他的怀里长大。三年前,狄仁杰初任地方官职,授蓬莱县令。洪亮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执意随行赴任,侍奉左右,狄仁杰于是授予他衙门都头一职。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洪亮一个正式官衔,以明确他在县衙的地位。洪亮之要务实为扮演军师一角,与狄仁杰商议机密要事;无论有何问题,狄仁杰悉可与其探讨,对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奇怪的是,我们到此地已有两个月,”狄仁杰重又发话道,“县衙却不曾接到过一次报案!”
洪亮说:“这就表明汉源的治安极好,百姓都知法守法啊,老爷!”
“不,”狄仁杰不以为然,摇首道,“这只能说明我们被他们蒙在鼓里。正如你方才所言,汉源与京城近在咫尺,但你有没有想过,汉源坐落在高山湖畔,位置偏僻,少有外乡人来此定居,故而群体内部关系紧密。在他们眼里,县令不过是区区一介外人,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定当对我守口如瓶,不走漏一丝风声。我再说一遍,洪亮,我们看见的只是和平的表象,底下的暗流可比表面复杂得多。再说,那些关于大湖的怪谈……”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您相信那些传言吗?”洪亮赶忙问。
“相信?那倒不至于,只不过传闻去年有四人溺死在湖中,横竖打捞不着尸体,我……”
此时迎面走来两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他们身穿褐色素袍,脑袋上扎着青黑的结式幞头,一前一后行至露台。这二人乃是马荣和乔泰,同为狄仁杰的左膀右臂。他们身长足有一米八,均是膀宽腰圆,脖子溜粗,一看便知拳脚如风,是功夫道上的行家。待他二人恭敬地向狄仁杰问过安,只听马荣开口禀报:“老爷,酒宴就快要开始了!轿子已经备好,就在楼下等候!”
狄仁杰从椅子上起身,视线在面前两人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说到马荣和乔泰,这两兄弟的来历可不简单,他们出身绿林,说难听点,就是拦路的劫匪。三年前的一天,正当狄仁杰走在一条孤僻的小道上时,二人自半路上窜出,意图打劫。狄仁杰见此状况,并未落荒而逃抑或屈从求饶,他以凛然无畏的身姿和强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兄弟俩,自此兄弟二人金盆洗手,不再做那强盗的营生,并恳求狄仁杰将他们收入麾下,从此鞍前马后,任君差使。狄仁杰为他们的诚心所打动,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这对兄弟劈风斩浪,一往无前,对狄仁杰亦是忠心可鉴。无论是缉拿心地险恶的法外狂徒,还是完成其他艰巨的任务,二人皆是手到擒来,不曾令他失望。
狄仁杰对他们说:“方才我跟洪亮说,在这汉源城中,有人正背着我们交易筹谋。眼下我有一计,待会儿宴席一开,你俩就给花船上的仆从和船员多灌些酒,让他们酒后吐真言,多八卦几句,看能否套出话来!”兄弟二人听罢,无不眉开眼笑。试问有机会能够纵怀畅饮,又有谁会不乐意呢?
四人走下宽阔的石阶,通往衙门中央的院落。县令出行的仪轿已经备好,停在院中。待狄仁杰和洪亮一前一后上了轿,十二名轿夫抬杆而起,这些人日日劳苦,肩膀都磨出了茧子。两名跑腿的衙役负责在前引路,手里各提一个特大的纸灯笼,其上题有“汉源县衙”的字样。马荣和乔泰则是在轿尾随行,负责殿后,他们身后跟着六名皂隶,清一色穿着皮袄,腰间扎一根红布带,头戴铁盔,好不神气。
县衙的大门上饰有铁钉,极有分量。众守卫推开了沉甸甸的大门,行伍由此向衙前大街行去。衙前的台阶十分陡峭,轿夫们迈着稳健的步伐,沿阶下行,直通往县城,不久便将轿子抬进了孔庙前方的市集。彼时夜市已开,商贩们都点起了油灯,各家小摊的灯前都围满了乌泱泱的人头,寸步难行。只听走在队前的衙役鸣锣七下,大声开道:“让一让,让一让!县令大人出行,尔等快快闪开!”
百姓闻言,皆是毕恭毕敬地退到两旁。男女老少看着衙门行伍缓缓地行过眼前,无不心怀敬畏,施以注目。
行伍再度向下走去,穿过一路的贫民区,最终抵达了沿湖畔修建的官道。此处路面开阔,走了不出二里,即转入一条小巷。小巷两旁杨柳轻拂,尤是唯美,柳青巷也正因此得名。此处汇集群芳,身姿曼妙的舞姬歌妓数不胜数。姑娘们的雅阁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婉转的歌声自房中流出,蒙蒙然不甚真切,更有轻拢满捻,弦乐悠扬,在夜空中飘散开来,格外轻柔。楼台漆以丹朱,许多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正挤在一处,看着楼下行过的仪仗,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在品鉴美酒美人方面,马荣一向自诩行家。他昂首望向楼上,目光热烈地扫视群芳,果真成功引起了一位美人的注意。楼台上的姑娘身材丰满,生就一张惹人喜爱的圆脸,娇俏非常。她身处巷中宽敞的行院,正在与马荣倚栏相望。马荣向她眉目传情,十分殷勤。那姑娘似乎对他也有好感,报以莞尔一笑。
及至湖边栈桥,轿夫终于放下了狄仁杰的仪轿。一群长袍摇曳的男子正在此等候,他们穿着雍容,锦衣上的金丝银箔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从中走出一名高挑男子,身着金绣花卉纹绀紫衣衫,对狄仁杰深深地鞠了一躬。此人名为韩咏翰,乃是汉源首户,坐拥良田百亩,家底丰厚。韩家世代居住的豪宅就矗立在半山腰上,与县衙同等高度,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韩咏翰走在狄仁杰身前引路。只见一艘美轮美奂的花船早已停靠在栈桥边,其前甲板十分宽绰,与码头的高度齐平;船上主舱炫彩夺目,走近一看,原是篷顶悬有数以百计的彩灯,在夜色中尤为绚丽。狄仁杰与韩咏翰一道登船,穿过门后影壁,移步宴会厅。宴会厅入口左近处坐着一池乐手琴师,一见二人行来,便立即奏响了热烈的欢迎曲目。
两人踏过厚重的地毯,来到大厅的尽头,此处设有一张高脚餐桌,乃是厅中首席。韩咏翰先入尊位,又请狄仁杰在其下首落座。其他宾客则是在两边的次席后就座,与狄、韩二人一席垂直。
落座后,狄仁杰饶有兴致地四下顾盼。汉源的花船画舫一向颇负盛名,过去他常听人提起,道是船在水上漂,美人怀中抱,彻夜笙歌,宴饮不尽,真乃人间乐事;今日亲身前往,方知船上这般气派奢靡,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整个宴会厅长九米有余,两侧竹帘轻掩,席上宾客身在其中,不曾闻喧嚣之事。漆红的吊顶上悬挂着四个巨大无比的丝绢灯笼,彩绘其上,相互辉映;用以支撑的木柱无不是巧夺天工,镀金闪耀其上。
在一阵轻微的晃悠下,花船缓缓驶离了码头。欢迎曲奏毕,乐声止息,只听得从底舱传来一众桨夫卖力划桨之声,船桨在水面击溅起阵阵浪花,有力的律动也随之荡漾开来。
韩咏翰向狄仁杰简单介绍了席上的诸位来宾。坐在他们下首一席最前头的,是一个干瘦且略微有些驼背的老头。韩咏翰说,此人名唤康伯,是当地富商,经营丝绸生意。康伯闻言即刻起身,向狄仁杰三度躬身致意。狄仁杰留意到,康伯行礼时过于紧张,以致双唇抽动,视线左右飘忽,心神不定。坐在康伯身旁满脸春风、肥头大耳的男子,便是其弟康仲。狄仁杰百无聊赖地想道:“这两兄弟,无论相貌个性都是天差地别,旁人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至于后一位来宾,他腆着圆滚的肚腩,一副盛气凌人之相。韩咏翰引荐道,此人人称王掌柜,是金匠行会的首领。
上首对席中,落座首位的是一名魁梧男子。只见他膀阔腰圆,金绣褐袍灼人眼目,头顶方形幞头,且眉高眼阔,肤色青黑,颇有居高临下的气场。与此同时,这人还蓄有一把又黑又硬的胡须,两腮长髯飘飘,垂在胸前。狄仁杰看他浑身上下尽显威严气概,猜测多半是个为官作宰之人。怎料韩咏翰却介绍说,此人乃是京城来的富商,名唤刘飞波,在汉源建有一套豪华别墅,与韩家宅邸为邻,亦时常来此消夏。同席的还有两位掌柜,一位姓彭,另一位姓苏,分别是银匠行会及玉工行会的首领。狄仁杰心下诧异,只因二人虽同为行会首领,却是迥然有别。彭掌柜是位皓须长髯的长者,肩窄瘦削,待人谦和有礼;那苏掌柜则与之相反,是个肩厚脖粗,摔跤手似的彪形大汉,然其砾石般粗犷的脸上却是泛起了一片阴云。
待将所有来宾一一介绍过后,韩咏翰拍了拍手。乐师们收到信号,立即演奏起另一首欢快的乐曲来。四名仆从自狄仁杰右侧的穿堂走入厅中,端上各式冷盘,提来锡壶温酒。在韩咏翰的提议下,众人举杯痛饮,以示欢迎。宴席遂开,众人动筷。
韩咏翰边啃冷盘中的鸡脯鸭肉,边与狄仁杰展开了交谈,虽是饮食之间,言辞却不曾有失礼数,显然是一位品味高雅的饱学之士。可狄仁杰却发现,韩咏翰说话时惯用谦辞,又对他以敬辞相称,言语间缺乏一定的热诚,一言一行甚是矜持,似乎不喜与生人相处。韩咏翰接连不断地敬酒,转眼间已是几大杯下肚,由是生出些许酒意,这才放开了些,转头对狄仁杰含笑道:“韩某敢说,我手上这一杯,可抵得上大人的五小杯!”
“我喜欢细斟慢酌,如斯美酒,用小杯品味足矣,”狄仁杰回答道,“我也只会在这样和乐融融的场合饮酒。花船宴饮,当真是极尽奢华,极尽欢愉!”
韩咏翰作了一揖,对答道:“虽说汉源是个小地方,但我等衷心希望并且坚信,大人必定会享受在这里的时光!唯一的憾事,便是我等都是些乡野莽夫,头脑简单,配不上大人带领的一班精英人马。大人您精于破案,韩某只恐您会嫌在汉源的生活单调乏味,只因这地方太平得很,几乎没有案子可破!”
“确实,”狄仁杰说,“我已读过衙门里的卷宗,知道汉源百姓全都吃苦耐劳、知法守法,对地方官来说实乃最为可贺!至于汉源无名人志士一说,也是你太过谦虚了!汉源人杰地灵,除了有韩员外你这位风云人物,连名臣梁孟光大人都选择在致仕后来此定居、颐养天年!”
他劝狄仁杰再添一杯,随后说:“梁大人能来,实属我等荣幸!只可惜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梁大人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致使我等未能蒙幸受他教导。”
说罢,他仰首自酌,将杯中甘露一饮而尽。狄仁杰担心韩咏翰喝过了头,便说:“半个月前,我遵循礼节拜谒梁大人府上,想要见一见他老人家,却被告知梁大人卧病在床,但愿他并无大碍。员外可知他具体状况?”
韩咏翰听罢,以探询的目光打量了狄仁杰一阵,方才接话道:“不管怎么说,梁大人都将近九十耄耋了。但在往常,除去风湿病偶尔发作、视物也有些困难外,梁大人的身子都十分硬朗,怎知在大约半年前,他却糊涂起来了……唉,真是一言难尽,大人您想知道详情,不妨去问问刘老爷。他们两家的花园彼此相连,他见梁大人的次数比韩某要多。”
听对方提到刘飞波,狄仁杰立刻道出了心中的疑惑:“说来我也着实讶异,这刘飞波竟然是个商人!我看他全身上下都是一副天生做官的派头哩!”
“他差一点就当上官了!”韩咏翰附上来,悄声道,“刘老爷出身于京城世家,自幼受的便是为官处世的教育。怎料他院试落榜,悲愤交加,这才弃文从商。要说这刘老爷也颇有经商之才,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全国随处可见他的商行。正因如此,他天南海北地闯荡,游历甚广。韩某今日将此事说与大人听,还请您千万不要向他提起,只因刘老爷对于早年的不得志,如今依旧是愤愤未平!”
狄仁杰点了点头。韩咏翰解释罢,再度投入到酣酌之乐中,狄仁杰心猿意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左右两席的谈笑。康仲是个性格爽朗且不拘小节的人,只见他对着刘飞波拎起一大盅酒,嗓音洪亮道:“这一盅敬新郎新娘!祝他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众人拊掌叫好,刘飞波却只冷淡地欠了欠身。韩咏翰连忙凑上前来向狄仁杰说明情况,道是刘飞波育有一女,芳名素娥,昨日刚与张先生的独子完婚。张先生过去专攻古典经文,如今致仕闲居,家住城西。两人的婚宴便是在他府上办的,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当真热闹非凡。随即,韩咏翰高声说道:“张先生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只可惜今日缺席,不能与在座的各位同乐!他本向我承诺,今夜一定会来,怎想在最后一刻推辞不就,看来是昨天的酒还未醒呢!”
韩咏翰这一打趣,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然而刘飞波只耸了耸肩,似乎觉得无聊透顶。狄仁杰只当他昨日饮酒过量,宿醉未醒。他向刘飞波贺过添妆之喜,又慨然开口:“只可惜我今日无缘见张先生一面了。若非如此,听他一席话,定当胜读十年书。”
怎料刘飞波幽幽地冒出两句话来:“像我这种小商人,对古文一窍不通,也懒得不懂装懂。可我曾经听人说,一个人即便书读得再多,也不代表品德高尚!”众宾尴尬无言,一时冷场。韩咏翰见状,忙向小二丢去一记眼色,后者会意,匆匆卷起宴会厅两侧的竹帘救场。
此时此刻,花船已至湖心,越过宽阔的水面,遥遥可见城中花灯锦簇,在迷蒙夜色中闪烁着绮丽的光彩。在层层涟漪的包围下,花船泊在原地,徐徐晃动着。宾客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欣赏起舱外的湖景来。底舱的桨夫也得了歇息,正在用晚饭。
只听叮当一阵脆响,狄仁杰上首的水晶珠帘忽地被拉开了。帘后走出六名艺伎,玉步款款,朝尊座深鞠一躬。韩咏翰从中挑选了两名女子陪侍在他和狄仁杰身边,余下四人则往次席伺候。他又指着站在狄仁杰身侧的女子,说:“这姑娘名叫杏花,是我们汉源有名的舞姬!”
被介绍到的杏花双眼低垂,一副谦卑姿态。尽管如此,狄仁杰仍能看出,她长相极为标致,俊俏娉婷,然则面庞略带一丝清冷之色。另一位名叫银莲花的女子则与之不同,她看上去更为开朗健谈,在韩咏翰介绍自己的艺名时,还不忘向狄仁杰匆匆一笑。
杏花双手执壶,为狄仁杰斟上了一小杯酒。其间,狄仁杰曾询问她的芳龄,杏花回答:“即将十九。”
她轻柔慢语,似是个涵养良好的女子。虽仅有只语片言,狄仁杰还是从她的话中辨认出了些许乡音,继而又惊又喜地发问道:“姑娘可是山西人氏?”
杏花闻言,抬眼一看,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便叫狄仁杰看清了她那双美目:那是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在灯光的照耀下灵动地扑闪着。狄仁杰当即心下感叹,此女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却又见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忧郁之光,望去怪异,不像是她这般妙龄少女会有的眼神。
“我本人出身太原狄府,”狄仁杰说,“不知姑娘的家乡在何处?”
“小女子是平阳 人。”杏花轻声对答。
狄仁杰递上自己的杯子,请她饮了一口。杏花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平阳位于太原以南,离狄仁杰的故乡仅有几里,故而口音近似。自古以来,此地就以女人专修巫蛊之术闻名,她们能够以画符念咒的方式治病救人,有的人甚至还会被视作修炼邪术。狄仁杰心中好奇,看杏花的样貌谈吐,显然是良家的女儿,出身也不至于贫穷,又怎么会背井离乡,流落到千里之外的汉源小城,沦落风尘呢?他遂引出话头,与杏花谈起了她的故乡,称赞平阳风景宜人,且留有许多前朝遗迹,值得前往凭吊。
另一头,韩咏翰正在和银莲花行酒令。两人轮流背诵一句诗,对方如不能迅速对出下一句,就必须自罚一小杯,一干而尽。怡乐多时,韩咏翰逐渐口齿不清,含糊地叨念着,显然是因为频频落败,已灌了不少酒。只见他身子向后一软,整个人倒在椅背上,大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迷迷糊糊地扫视起席上众宾客来。狄仁杰注意到他双眼蒙眬,眼皮似合未合,像是在打瞌睡。银莲花已然走到席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韩咏翰,他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却还是竭力保持着清醒。银莲花被这副模样逗乐,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越过餐桌,对夹在韩咏翰和狄仁杰之间的杏花说:“我还是给他斟些热酒来吧!”她转身去往康家兄弟的席上,捧来一只刚上桌的大酒坛,给韩咏翰又斟了满满一大杯。
狄仁杰提起酒盅刚欲饮下,便听得韩咏翰那头传来细微的鼾声,不由得发了愁:“倘若人人都醉倒了,先不说会使晚宴乏闷,还会引得一片沉默,气氛紧张。故而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尽早脱身!”他刚抿了一口酒,便突然听见一旁的杏花开口,虽语调轻柔,但字字听得真切:“稍后务必请您移步。大人,城中有人密谋,只恐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