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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入邪

人命天算册始终,
凡生祸福难辨通。
明镜当堂鉴生死,
莫失初心负天公。

我入仕为官,侍奉皇帝,为大明江山倾尽心血,转眼已有二十度春秋。思来想去,恐无人不以为我宦途昌达。先父生前劳碌,浮沉我朝五十余载,官至平章政事,正当杖国之年伊始,驾鹤西游。犹有三日,我也将登不惑之年——然而长命百岁,非我所望,倘若苍天有眼,又何须留我苟延残喘直至那时!

可怜我头脑欲裂,极尽煎熬,终日无半分宁静。即便偶有片刻清醒,唯一的出路,不外乎逃遁于往昔,将此数十年间经历如同走马观花般看遍。犹记四年前,我年纪不过三十有五,承皇恩浩荡,擢升大理寺正,举家迁至京师,不知是何等的风光!众人皆断言我官途坦荡,日后前程自是无可限量。更何况得了朝廷御赐的府邸,如许殊荣,岂不叫人得意!我时常与女儿执手相随,闲步花园,观锦鲤幽兰,意趣盎然。彼时她年纪尚小,仍不及我半人高,却已伶俐非常。每逢流连园中春色,无论我所指孰花,她悉能道出学名。四年光阴,于闻者不过弹指之间——如今看来,昔景昔人,回忆尘封,也不久远矣!

而今,你这盘踞于我心头的暗影,再度紧随身后,步步威逼;我虽畏怯瑟缩,亦无处可逃,只得臣服于你。斯人苟延残喘,自知大限将至,为何你怨毒至此,仍旧是不肯放过我呢?凡你吩咐之事,我岂未悉数照做?前月我逃离那片邪门的湖水,自汉源古县那鬼城归来后,第一时间便择了吉日,操劳女儿的终身大事。数日前,我将挚爱明珠嫁作他人妇去,你也有眼得见!如今你还有何不满?我已疼痛难忍,五感麻痹,以至于你的声音,亦听不真切。你方才说……我女儿必须知晓真相,老天爷啊,你可曾有半点怜悯之心?如若她知晓了一切,将何等痛心断肠,以致此生都不得安宁……住手,你住手,莫要再摧残我,求你了。我将如你所说,一一照办,只求你莫再摧残……我写,我这就写。

我奋笔疾书,日夜未眠,而你,这无情的刽子手,亦日夜不休,形影相随,一直盯着我,监视着我!你只道旁人看不见你。可我大限将至,身染煞气,旁人难道看不见踪迹?他们可看得真切!如今我门可罗雀,廊道凄清,家中妻妾每每与我廊下相逢,无不目光游离,当即掩面而走。就连下官诸从,亦待我如此。每当我于厅中劳罢案牍之事,起而四顾,便觉身上视线焦灼,众人瞩目。随即众人皆埋头顾影,佯作专注公文。我心下了然,他们新近皆佩戴了护身符,此刻无非正暗自攥紧了灵符,以求驱邪免灾。他们必已隐隐觉察,我自汉源回京后,绝非仅仅是大病一场。病夫犹有药医,尚且可怜可悯;疯魔者邪灵附体,众人避犹不及。

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只需对我怜悯,对被处以惨无人道的酷刑、须得亲手将自己肉身凌迟至死之人施以怜悯:刽子手正扼喉相胁,逼我一片一片地将自己的血肉亲手剐下。眼下我时日无多,近来提笔,每书下一字,每吐露一道讯息,即是从自己身上活生生割下一片肉来。我曾蓄锐韬光,于这社稷江山严丝密缝,织就一面巧网,而如今,连接的网结逐一断去了。一处撕裂的连结,便是一个碾碎的希望,一场破灭的幻想,象征着我无疾而终的千秋大梦。我煞费苦心,百般布置,如今皆如灰飞,化为乌有;及至日后,亦将无人知晓。我尝遥想某日,《邸报》将刊登一则讣闻,以此哀悼我本前途无量,却因久病沉疴,英年早逝。我确实积病难起,久久不愈,日夜自我凌迟,空留一副血肉模糊的残骸。

此时此刻,罪人早已不堪苦刑。所谓仁慈,于他而言,不过是刽子手一声暴起,将长刀刺入他的心脏,给予致命一击。可你这阴森可怖、冠以芳华之名的暗影,为何非要延长我的苦难,而不给我个痛快?你怎忍心胁迫我损毁爱女的心魂,以此叫我肝肠寸断?小女无辜,从未犯下任何罪过,亦全不知情……好好好,可怖的女人,我依你所言!你命令我必须写下去,写尽来龙去脉,事情始末,如此好教我女儿明白!教她明白上苍是如何折磨我的魂灵,不准我一死了之,又如何将我送进你这魔头的手里,任你摆布,在痛苦中徐徐死去!又如何……在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前,格外开恩,让我得以窥见哪怕一眼……原以为或能成真的黄粱美梦。

我依你所言。我女儿理应知晓真相,理应知晓你我二人曾如何在湖畔相逢,理应知晓你说与我听的古老传说,她理应知晓一切。但我在此发誓,如若有苍天见证,神灵照拂,我女儿定将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她会谅解我的,哪怕我是一个杀人犯,更是一个叛国贼,可她定不会原谅你!只因你空怀怨恨,不知爱为何物,你不过是恨意的化身,待我身死,必将随我同去,永世不得超生。不,现在莫要抽开我的手!你说过让我“写下去”,我就定会写下去!愿苍天有眼,大发慈悲,怜恤我跟……你说得对,跟你。如今——虽这么说已然太迟——可我总算识得了你的真面目!我已明了,你并非不请自来的邪魔,唯有心怀不轨之徒,才会招惹你的亡魂,只因他们背地里干了见不得光的勾当,你才会阴魂不散,对他们百般折磨,直至殁沉阿鼻。

以下我要说的,便是此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时,我奉朝廷之命出差到汉源,调查一起有关挪用公款的案件。此案繁杂,疑有当地官员参涉其中。你应当还记得吧,今年春天来得甚早。轻风送暖,春景宜人,令人心头振奋,满怀期望。彼时,我曾贸然起意,欲携女儿同往汉源游历,可那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念想;我最终还是妥协了,带上了秋菊同行,以求抚平我内心的累累伤痕。秋菊乃是我房中最为年轻的妾室,与我形影不离,关系十分亲密——过去曾是如此。然而,及至我二人抵达汉源,我才意识到这不过是我的妄想!虽然我已将她抛在身后,可我的脑海中仍常常浮现她的身影,而且比往日相伴相随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她的一颦一笑犹在眼前,横亘在我俩之间;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稍微碰一碰可怜的秋菊,碰一碰那双纤纤玉手。

我发了狂般埋头于公务,为办案倾尽全副身心,试图以此忘却内心的痛苦。由是不出七日便查明,此案的罪魁祸首是一个来自京师的小官,犯人亦招供无误。当地官员对我感激不尽,在我踏上离程的前夜专门设宴饯行,地点安排在柳青巷。此乃寻芳问柳的好去处,如今已有百年美名,许多貌美娇娘深居于此,夜夜笙歌。我破案神速,为地方了结一案,众人皆是感恩戴德,赞不绝口。

“唉,只可惜今夜杏花不在,不能为大人舞上一曲!她可是这柳青巷的百花魁首,生得一副倾国容貌,舞艺最为卓绝,承袭了柳青巷往日名妓的艺名。可这丫头今日一早,就无缘无故不见了踪影!”他们又惆怅道,“如若大人能在汉源多逗留几日,想来必能为我等破此谜题!”

他们的恭维教我十分受用,故而我比平时饮了更多酒,直至深夜才返回行馆。此处装潢富丽奢华,家具物件皆精雕细琢,且仅有我与家眷下榻,整个行馆任我支配。应是酒意使然,我大为畅快,胸中豁然开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定当打破这魔咒!

床幔后,秋菊已等候我多时。她身上只裹了一件桃红色的单衣,勾勒出年轻曼妙的躯体,一双杏眼圆睁,正对我倾以浓情蜜意的注视。见此情景,我本应将她揽入怀中,共度良宵。何曾想到,霎时间,那禁忌的身形又挡在了我的眼前,将我与秋菊分隔开来,叫我无从下手,终是未能与美妾相拥。

倏而五脏六腑划过一阵电流,我全身剧烈颤抖,口中喃喃,不知扔下了何种说辞,径直奔往花园。我只觉喉头压抑,几近窒息,拼命想要吸入新鲜空气。然而花园中闷热难耐,怎堪在此逗留,必须出去,去往湖边!门子的鼾声正浓,我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经过,溜出门外,只见街道上空无一人。我抵临湖畔,继而呆立在原地,对着平静的湖水观望许久,独自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为了成就一番宏图伟业,我呕心沥血,精心策划了一世。可倘若梦想成真,我又能得到什么?如今我自己都做不成男人,还何以居万人之上,令众生臣服?最终我想通了,唯有如此办法,方能从中解脱。

一旦下定决心,我的心中就平和了不少。我解开了紫袍的前襟,将高顶乌纱帽从汗珠密布的太阳穴边褪下,步伐悠然,沿湖漫步,寻找便于实施我意图的落脚处。此刻红烛尚未燃尽,黄金杯中美酒尚温,岂不正是抽身辞去的大好时机?且视湖畔风物如画,左侧杏林满树白花,芳泽馥郁,在柔暖的春风中捎送浓香;在月光的润泽下,右侧的湖面也覆上了婵娟之色,织就一片银白绸缎。湖畔曲折,小路蜿蜒。如斯旖旎景象,真当令人沉醉,心驰神往。

正当我拐角时,她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只见一位袅袅婷婷的女子正立在岸边,离水面仅有咫尺。她身披一袭雪白霓裳,柳腰环一道碧绿丝绦,乌黑的云鬓间,恬然别着一朵皎色莹白的睡莲。白衣女子蓦然回首,月光便如流水般倾泻下来,照亮了她姣好的面容。只一刹那,我豁然开朗:此女乃是天赐之人!她将为我解开重重魔咒,使我重获新生,今日可算叫我找到了!

女子亦有此意。我这么说,只因我走上前去时,她并未如常人般说些拘礼的问候,或是对我客气地问询,只开口道:“今年春天,杏花开得甚早!”

我应道:“意外之喜才最为欢喜!”

“可事实总是如此吗?”她略带嘲弄地笑了笑,说,“随我来,我带你去看我方才坐的地方。”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在丛林间穿行,我紧随其后,跟她走到了路旁的一小块空地上。地面坑坑洼洼,我二人寻了一处土埂坐下,任由小腿没入丛生的野草之中,头顶漫天杏花,叶展枝延,好似华盖一般。

我拉过她冰凉的小手,放在掌心中焐热,兴致盎然道:“此景真是稀奇,仿佛我俩已脱出凡尘,身在蓬莱仙境!”她笑而不语,只羞涩地瞥了我一眼。我心中大动,双臂环上她的纤腰,深深吻住了两瓣盈润欲滴的朱唇。曾经,我因身负魔咒而不得健全,是她解除了咒语,是她的怀抱治愈了我。我们的爱恋之火正熊熊燃烧,灼烧愈合我千疮百孔、业已撕裂的灵魂。彼时,我如获至宝,还满以为雨过天晴终有时。

杏枝交错,叶舞婆娑,在她的冰肌玉骨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闲来无事,伸出手指追随着这些树影,指尖所及的肉体肤白胜雪,触感柔软,恰似一块上好的白玉。正当此时,我猛然惊觉,自己已将她为我除咒之事道出了口。她懒懒抬手,拂去了翩翩落在酥胸上的花瓣,坐起身来,缓缓说道:“很久以前,我也曾听过一个类似的传说。”

她犹豫少时,接着又问:“你且说说,你是个判官吧?”

听闻此言,我指了指方才取下的乌纱帽。官帽低低地挂在树梢上,在月光的照耀下,金丝刺绣光泽熠熠,彰显着不凡的品级。我扯了扯嘴角,哑然一笑:“何止是判官,我可是大理寺正呢!”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仰躺在草地上,交叉起丰腴的双臂,将秀气的脑袋枕在上面。“那个古老的传说,”她眼含忧郁地说,“你应该会感兴趣的。传说数百年前,有一位足智多谋的判官在汉源任县令,那时……”

女子嗓音轻柔,将那故事娓娓道来,我沉浸其中,不知听她说了多久。及至她陷入沉默,我才如梦初醒,感到一阵寒意爬上心头,倏而站起,穿妥衣袍,于腰间束起宽长的玉带。我一面整戴官帽,一面声音沙哑地质问她道:“你不必拿这虚构的故事糊弄我!说,你这女人,究竟是如何知晓我的秘密的?”

然而她只抬头看向我,两片朱唇轻轻颤动,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的千娇百媚熄灭了我心头的怒火。于是我跪在这女子身边,高呼道:“你是如何得知,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你是谁或者你曾经是谁,只因我的筹划比你方才所说的还要周密,我发誓此事一成,我便立你为后,我的后位上将只有你一人!”

我含情脉脉地看向眼前的美人,为她拾起了地上的丝裙,又关心道:“湖面起风了,小心着凉!”女子徐徐摇首,未发一言。可我仍是站了起来,为她披上了洁白的丝裙,遮住了那副光洁的裸体。未几,只听不远处传来了鼎沸的人声,正向这边靠近。

几名男子闯入了空地。我百般窘迫,下意识挡在了女子身前,免得泄露她斜卧草丛的春光。行伍中有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我定睛一看,认得那正是汉源县令。他飞快地朝我身后看了一眼,随即深鞠一躬,语带钦佩道:“大人,看来您已经找到她了!今夜我等曾到柳青巷搜查她的房间,发现了她留下的讯息,就沿着汇入湖泊的流水寻找,朝着这一方向赶来了。怎料大人如此神机妙算,竟赶在我们之前就找到了这地方!但说句实话,大人您不必亲自动手把她从湖岸捞上来的,这种劳神费力的事交给小的便是了!”说罢,他扭头对下属发号施令:“把担架抬过来!”

我听得云里雾里,转身一看。只见那雪色衣衫竟已湿透,紧紧贴在她惨白的尸体上,宛若入殓的寿衣;沾满泥污的水草连同满头披散的秀发,正湿答答地粘在她的脸上,底下那副面孔神情平静,已是了无生气。 0bgHhvRPicn74G2SWWuRYWpZpzteFCkIUy4eU6XdZ5mm25pXoMrwC58iAop3Ga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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