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言,韩烟柳颔首应下,扬手向狄仁杰示意。后者随她退出房门,步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
“这附近是家中女眷歇息的地方,”韩烟柳放低了声音,“小女子不敢点蜡烛,只恐惊扰了她们,但我会带您出去的!”
狄仁杰只觉有一只纤纤小手正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来探他的手。韩烟柳执狄仁杰之手一路前行,其丝裙时不时刮蹭在他的破袄子上,发出悦耳的摩擦声。狄仁杰跟在身后,隐约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兰花清香。他心中暗叹:“让女子牵着带路,对我来说还真是件稀罕事!”
回廊之外是一座极为宽绰的庭院,地面铺以鹅卵石砖。方一入院,韩烟柳便松开了狄仁杰的手。此处并无篷顶,月光轻柔,足以看清脚下的路面。狄仁杰注意到,下首有一扇半敞的厅门,门内泄出一缕烛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熏香味。狄仁杰驻足低语道:“我们可以经过那里而不被人发现吗?”
“当然可以,”韩烟柳回他说,“那是我家的小佛堂,是家父的曾祖所建。先祖是虔诚礼佛之人,他生前留下严令,吩咐供桌周边必须日夜明灯,永远不得关上厅门。堂中没有人在,大人要进去看一看吗?”
狄仁杰虽疲惫不堪,却仍是欣然首肯。他心道:“既然这佛堂是韩隐士修建的,说不定能从中找到关于棋谱的线索,破解谜题。此乃进一步了解韩隐士的良机,我定不能放过!”
二人遂入堂内。只见本就不大的佛堂里,一面砖砌的高脚方供桌靠墙而立,占据了大半空间。供桌前方是一块翡翠牌匾,四边各长两尺有余,其上镌以碑文,入木三分;桌上供奉着一尊华丽的金身佛像,于莲花座上盘腿而坐。在穹顶射出的昏暗灯光下,狄仁杰隐约辨认出一张慈悲祥和的笑脸。佛堂四壁皆是描绘释迦牟尼生平的壁画,供桌前的地面上铺着一块用以坐禅礼佛的蒲团,铁制的灯座上,一豆油灯正散发出幽幽佛光。
韩烟柳向他介绍起佛堂历史,神采飞扬:“大人,这佛堂由先祖亲自监修。先祖灵心慧性,乐善好施,是我族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传奇志士。他一生从未应试,考取功名,只愿隐居湖畔,广博志趣,终此一生,所以这里的人们都称他为韩隐士!”
韩烟柳说起祖上往事来滔滔不绝,狄仁杰见她一腔热忱,心头亦是欣慰。如今,可鲜少有年轻姑娘对家族传统这般了解!他说:“本县记得,韩隐士貌似还是下围棋的好手,不知令尊是否也一样钟爱下棋?”
韩烟柳答曰:“回大人,家父不爱下棋。我们喜欢玩叶子戏和推牌九。围棋过于费时,而且只有两人能下,不够热闹。大人您看见那碑文了吗?韩隐士的手可巧了——在镌刻方面,他可是真正的专家——这碑文就是他亲手刻的!”
闻言,狄仁杰走近供桌,朗声念出其上文字:
开悟者有言如汝愿
随吾行汝必弘无上
真理普众生使广知
我意即一切按捺心
下之苦厄本无缘是
言表无上真理汝可
救济他人复亲入此
门涅槃享太平永世
读毕,狄仁杰微微颔首,言语赞美道:“今日有幸得见韩隐士大作,真是独具匠心!他老人家所摘取的选段蕴含极高的悟性。虽然我本人追随孔儒之道,但我乐于承认,佛教教义中也有许多值得人钦佩的观点。”
韩烟柳虔诚地凝视着翡翠牌匾,开口道:“话虽如此,世上根本找不到任何一块翡翠能有这么大的尺寸,所以韩隐士是将每个字分别刻在一块四方的翡翠上,后来才将所有小块拼起来的,看上去就跟瓷砖相差无几。大人,先祖可真是一位奇人啊!韩隐士原本家财万贯,可就在他溘然长逝之后,他生前存放金条的宝库竟然变得空空如也。有人猜测,先祖定是在有生之年就把金银财宝都捐赠给了各地的慈善事业。反正我们家也不需要这些财宝,只因韩隐士坐拥大片价值连城的地产,子孙代代相传,直到今天仍在韩家手中。光是地租收入,就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需求。”
狄仁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真乃天底下最叫人魂牵梦绕的姑娘,那张小脸轮廓分明,肌肤细腻,自成一派风流。他说:“一谈到历史,你便滔滔不绝,我猜你应该认识刘老爷的女儿素娥吧?她父亲跟我说,她也是个敏而好学的才女。”
“认识,”韩烟柳柔声说道,“小女子与素娥情同姐妹,对她的了解不能再深了。她经常到这女眷的住处来找我,只因她父亲是经商之人,常年旅居在外,难免让素娥心生寂寞。大人,这姑娘是这般要强上进!她擅长骑猎,本该生作男儿身的!刘老爷也总事事鼓励她,对自己女儿百般疼爱。真不知道素娥是为何而死,她还在如花的年纪!”
“本县正在尽力彻查此事,”狄仁杰安慰道,“你若想帮忙,就多跟我说些关于她的事吧?既然她这人天性好动,喜欢骑马打猎,那她为何会师从张文章?”
韩烟柳会心一笑。她回答道:“我想这事告诉您也无妨,毕竟对住在这里的女眷来说,这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自素娥遇见张公子那天起,她就对文学入了迷。张公子一表人才,令素娥难以忘怀,于是她就回家央求刘老爷让她去张家私塾念书,这样一来,岂不就能常常见到张公子了?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两情相悦,只可惜如今都……”
说到此处,韩烟柳黯然神伤地摇了摇头。待其平复片刻,狄仁杰接着问道:“刘素娥长什么样子?她遗体不翼而飞的事,你肯定也已经听说了。”
“唉,她模样俊俏!”韩烟柳不禁慨叹,“她不像我这样瘦弱单薄,是个结实健壮的女子。对了,她的长相与那舞姬杏花倒是有几分相仿!”
“杏花?你认识她?”狄仁杰闻言一惊,复又问道。
“不认识,小女子从未和她说过话。不过家父常常让她到家中招待客人,在大厅上献舞。一有机会,小女子便会从窗外偷看她,因为她的舞姿实在是太美了!杏花长着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两道柳眉弯而细长,与素娥如出一辙,身材也和她一样匀称,说不定她们两个就是失散的姐妹呢!杏花只有眼睛与素娥截然不同。大人,我觉得她的眼睛有点儿吓人!偷看她跳舞的时候,我常常站在漆黑的走廊上,按理说她是看不见我的,可她跳着舞从窗边经过时,却总能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与我对视。她的目光神秘而诡异,似乎能穿透我的内心……不过她也真够可怜的,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一天天过的是什么日子!总是不得不在人前献舞,向所有男人袒露自己的身体……如今还这般惨死。大人您觉得,她的死与湖水的传言……是否有关?”
“我倒觉得无关,”狄仁杰回答,“想来她这一死,苏掌柜定然备受打击吧,毕竟他好像很爱慕杏花。”
“可苏掌柜只敢远远地看着她!”韩烟柳轻掩朱唇,嗤嗤笑道,“打我记事起,他就常来我家。苏掌柜这人十分怕生,因为力气过人,常常闹出许多笑话。有一回,他品鉴家父的一对古董茶杯,却不承想手劲太大,不小心把其中一个杯子捏碎了。他尚未娶妻,只因他一直惧怕女人。王掌柜就不一样了!人们都说他好女色,身边莺燕成群。可小女子还是就此打住吧,大人您肯定觉得我嘴碎,我就不继续说些闲话耽误您了!”
“不,正相反!”狄仁杰忙说,“你的话令我十分受益。在办案时,我总喜欢尽可能深入地了解所有涉案人物的背景状况。我们还没谈到刘飞波呢。你觉得关于杏花此人,他会不会知道更多?”
“回大人,我可不这么想。因为杏花常在宴会上跳舞,他肯定早就认识她。但刘老爷此人生性严肃,沉默寡言,对于寻欢作乐之事根本没有丝毫兴趣。在着手修建汉源的消夏别墅之前,刘老爷在我家住了七日有余。当时我就注意到,每次出席宴会,他都总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除了生意,他就只对旧书和旧手稿感兴趣。据说,他在京城的府邸就有上万卷这样的收藏。当然,他对自家女儿也很上心,只要家父一问起素娥,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家父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两人十分投契。可怜的刘老爷,素娥一去,他肯定觉得天都塌了吧!家父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说着,她走向了灯台。台下置有一口陶缸,韩烟柳从中舀出灯油添上。狄仁杰则静立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橘黄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其五官的柔美轮廓,她抬起纤纤玉手整理灯芯,望去娴静优雅,落落大方。她与父亲之间十分亲密,这一点已是明眼可见,然而韩咏翰却费尽心思,向其小心掩饰自己的歹毒心肠。眼下,狄仁杰怀疑韩咏翰就是谋杀杏花之人;今夜匆忙寻他过来,再胡编一通故事,必定是韩咏翰意在恐吓他的苦肉计,只后悔自己上了他的当。狄仁杰强忍叹息,问她道:“我再问问,你见过梁大人和他的侄子吗?”
这一问,便叫韩烟柳忽地涨红了脸。“没有,”她匆匆回答,“家父曾经上梁府拜访过一回,可梁大人从未来过我家。再说了,他也无需前来,毕竟是这般身居高位之人……”
狄仁杰说:“听人说,他的侄子是个风流成性的小子。”
“这是赤裸裸的诽谤!”韩烟柳愤然喊道,“梁芬是个正经后生,他时常在孔庙的藏书阁里用功!”
狄仁杰回她以探询的目光,忙问:“你如何知道?”
“小、小女子有时会和家母到孔庙的花园里散步,我就是在那儿见过他。”
狄仁杰点了点头,说:“多谢韩小姐,向本县提供了这么多有用的线索。”
他转身走向门边,可韩烟柳却疾步上前,轻声哀求道:“小女子万望大人能找出凌虐家父的歹人!我才不信这是什么恶作剧,大人,家父这人是有些木讷死板,可他确实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从未把人往坏处想,也不曾说过任何人的闲话。我很担心他,他定是有某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仇家。他们会加害于他的,大人!”
狄仁杰说:“韩小姐大可放心,此事我会格外留心的。”
韩烟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想赠大人您一样小东西,留作参观先祖佛堂的纪念。可您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家父,因为按规矩,这东西只能给我们自家人!”
她快步走向供桌,自一旁的壁龛中取出一卷纸,遂剥开其中一张,深深一揖,呈到狄仁杰面前。狄仁杰接过一看,原是翡翠碑文的精拓本。
他将拓本折起,收入袖中,郑重致意道:“得此馈赠,深感荣幸!”
此时,韩烟柳的发间还别着那两朵从衙门花园折下的玫瑰,鲜花嫣红似火,与她本人甚是相衬;娇花美人,于狄仁杰看来实乃赏心悦目。韩烟柳步履翩翩,引狄仁杰穿过回旋曲折的长廊,最终抵达门房,推开了沉重的大门。狄仁杰默然地欠了欠身,就此辞行。他抬脚跨出门槛,渐渐消失在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