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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绑匪

待用过晚膳,狄仁杰乃吩咐伺候饭食的小吏道:“待会儿将茶水送到露台上去。”

通往二楼的石阶尤为宽敞,狄仁杰慢慢拾级而上,登临露台,随后于舒适的太师椅上落座。彼时,晚风习习,快意凉爽,几片云层为风所动,皆散开来。夜空中,一轮满月现出了皎洁的身影,在开阔的湖面投下了绮丽的莹光。

丝缕热气自茶盏中升起,狄仁杰静赏月色,小口品茗。那名穿着毡鞋的小吏,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悄然离去了。一时间,宽广的露台上只余下狄仁杰一人。他似乎十分享受眼下的状况,长吁了一口气,解开了衣领上的扣子,于椅背上后仰,昂首望向天上的明月。

他绞尽脑汁,欲要回顾起近两日来发生的种种。可令人沮丧的是,他根本无法集中思绪。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又一幅互不相干的画面:落水的舞姬了无生气,从水面下死死地盯着他;受害的木匠面容扭曲,头上被人开了道可怕的裂口;一张惨白而憔悴的脸,从新房的窗外窥看自己……一幅接一幅,所有画面在狄仁杰的脑海中飞快地盘旋。

他不耐烦地坐起身来,行至汉白玉雕栏前,在夜风中孑然而立。且视底下的汉源城,生机勃勃,人来人往。他立于此处,依稀听得见由孔庙前方市集传来的喧闹人声与吆喝锣鸣。这是他的汉源,朝廷将汉源托付于他,将上千名百姓的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中。然而,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仍在城中游走,不知又在盘算何等阴谋,犯下何等罪行。而他,身为一县长官,却无力阻止他们。

思至此行,狄仁杰感到尤为心烦气躁。他背起了双手,开始在露台上来回踱步。蓦地,他停住了脚步,思忖须臾,随即转过身来,匆匆下了楼。狄仁杰走入空寂无人的书厅内,悄悄打开了一口箱子。箱内装有几件衣物,俱是残破,像是他人丢在路边的废品。狄仁杰从中挑选了一身灰蓝色的棉麻袍衫。此袍破烂不堪,洗得发白,可谓不太体面,可他三下五除二便穿上了这袍子,又在外面套了件打满补丁的旧袄子,腰间扎一根长绳。而后,他取下头顶乌纱帽,松开了结实的发髻,在脑后用一根肮脏的破布紧紧地绑住了头发。打扮毕,狄仁杰乃将两吊钱收入袖口,随后走出厅外,蹑手蹑脚地穿过漆黑的院落,从侧门溜出了县衙。

署外有一条狭窄的小巷,狄仁杰悄声拐入,从地上捧起一把灰,直抹在了自己的须髯上。他穿过大街,沿阶下行,向底下的县城走去。市集上的人潮来往,难免摩肩接踵。狄仁杰被旁人一路推着挤着,好不容易才走到街边的一个小摊前,向那摊主要了一张油饼。那饼子散发着一股肥腻的猪油味,倒叫狄仁杰有些反胃。可他还是说服自己咬了一口,复又抹了抹胡子,蹭了一脸肥油。

堂堂一县之长,就顶着这副模样,随着人潮到处闲逛。曾有几次,他想要与附近游荡的几个流浪汉搭讪,可他们似乎都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无甚搭理他的兴致。狄仁杰心下无奈,只得走向一个卖肉丸的小贩身边,正欲向他搭话。可还没等狄仁杰开口,那小贩便迅速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铜钱,匆匆向前赶去。他一路走,一路大声吆喝道:“上好的肉丸子嘞,美味多汁,每个只卖五文钱喽!”

狄仁杰心想:“我不妨到便宜的小饭店去,那儿下九流的人多了,肯定更有机会能和他们说上话。”由是,他踏入了一条狭窄的小道。只见上头孤零零地挂着一个红灯笼,其上题有“热面小吃”四字。狄仁杰看了眼招牌,拉开了跟前满是油污的门帘。

方一进店,便闻得一股油煎烹炸与劣质杂酒的气味扑鼻而来。只见木头餐桌边坐着六七名脚夫,正埋头嗦面,嘴里发出极为不雅的声响。狄仁杰在角落寻了张桌子,于长凳上坐下,随意地跷起了二郎腿。一个邋里邋遢的小二走上前来,狄仁杰敲着桌子道:“给老子下碗面来!”

对于下九流之人的言谈举止,狄仁杰早有研究,此时方派上用场,能熟练地说些黑话,不因慌乱而露出马脚。可那小二还是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这外乡人打哪儿来的?”小二语气不善。

狄仁杰心下愕然,暗道:“我竟小瞧他们了!城里小帮小派,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一旦有陌生人闯入视线,他们岂难发觉?”

于是他赶忙答道:“老子今天下午才从江北到这块儿来,可这关你啥事!想要钱的话,就去给我整碗面来,快点!”

那小二耸了耸肩,朝后厨喊了单子。

突然唰的一声,饭店的门帘被人强行拽开了。两名男子闯入店内。为首的汉子身材高大,生得一身腱子肉,他下身的裤子松垮垮的,上身套着一件无袖袄子,袒露出两条结实的长臂来。这人长着一张倒三角脸,脸上胡子拉碴,留着一把直挺挺的山羊短须。另一人则瘦弱干瘪,衣衫褴褛,左眼敷着一块狗皮膏药。只见后一人动肘推了推身边的同伴,一手指向了狄仁杰的方向。

未等狄仁杰反应过来,二人便已疾步走到了桌前,与他相对而坐。

狄仁杰立即咆哮道:“大胆狗头,谁准你们坐在这儿?”

“闭上你的狗嘴!一个外乡来的叫花子,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高个子怒而驳斥。

狄仁杰分明感到,桌底正有人用刀尖抵着他的肋部!转眼间,独眼龙逼近了狄仁杰,与他四目相对。此人浑身臭汗,声音中带着几分讥讽之意,口中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蒜味:“我都亲眼看到了!刚才在市集,有一文钱进了你的口袋。你以为我们丐帮的人都是吃素的?会准你这个叫花子从我们的饭碗里抢钱!”

闻他此言,狄仁杰幡然醒悟,自己方才的行径究竟有多愚蠢放肆:他尚未加入他们的帮派,便在他们的地头上行乞,破坏了长久以来不成文的规矩。倏而他只觉肋下的刀尖抵得更紧。高个子厉声怒喝道:“到外面去!后面有一座院子,清静得很。该不该饶你,就问我们手里的刀吧!”

狄仁杰思绪飞转。他出身官宦世家,擅长拳术和剑术,根本不曾习得这些下三滥的决斗方式,更不知晓如何用刀与人搏斗。若是在此时揭晓自己的身份,兴许可以逃过一劫,可是,他决不这样做,他宁死也不愿成为全城人的笑柄!如今唯有一计,那便是故意出言挑衅,煽动这两人的情绪,让他们当场和他打起来。那些脚夫极有可能也会参战,适时店内乱成一团,他便能够趁机逃走。

下定决心后,他猛地推了那独眼龙一把,直叫对方跌倒在地,同时又用右肘向后一推,顶开了身侧的匕首。他感到体内一阵揪心的锐痛,但眼下正是机会!他暴跳而起,向持刀者的面部挥去一记铁拳,随后踢倒了长凳,绕桌而走。狄仁杰随手拾起地上的凳子,拆出一条凳子腿来当作棍棒,高高举起,护在身前。身后的两人骂骂咧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不住追打,甚至还亮出了随身携带的两把长刀。众脚夫纷纷转过身来,丝毫不见有加入混战之意,而是坐得好好的,观赏起眼前这场无需门票的精彩打斗来。

高个子持刀向前俯冲,狄仁杰眼疾手快,以凳子腿格挡下了这一击。此棍虽当临时凑合之用,在狄仁杰手上却是有如生风。他伸出凳子腿,狠狠朝独眼龙的头部刺去。独眼龙身形迅猛,飞快地闪开了。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一声暴戾的大嗓门:“是谁在这里闹事?”

只见一个略微驼背的老头走上前来。此人面无血色,骨瘦嶙峋,真如干尸一般。高个子和独眼龙见状,马上丢了匕首,对着来人躬下身来。那老头两手拄着圆头拐杖,立于原地歇了半晌,锐利的目光自灰白的浓眉底下射出,一对鹰眼掠过眼前的二人。他虽只着一件褐色旧袍,头戴一顶油亮的瓜皮小帽,身上的气场却是不言自威。他盯着壮实的高个子,没好气地质问道:“毛禄,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也知道,我可不喜欢在城里闻见血腥味。”

“可我们这儿的规矩,就是外乡人必诛!”独眼龙在一旁咕哝。

“这事我说了算!”老头粗声驳回,“身为丐帮帮主,我自有我的责任。在审他之前,我是不会多加刁难的。嗨,那边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乞儿就是想在拜见您老人家之前,先吃两口东西,填填肚子,”狄仁杰耷拉着脸,回他说,“我来这鬼地方也才刚几个时辰,可要是连一碗面都没法好好吃,那我还不如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哩!”

“老大,他说的是实话!”这时便听得小二横插一嘴,“刚才小的问他,他就说他是打江北来的。”

那老头听罢,带着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狄仁杰一番。他问:“你有钱吗?”

狄仁杰方从袖口取出一吊铜钱,便即刻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手里抢了过去。对方甩了甩钱,听了个叮当响,立即神色坦然地说:“入会费是半吊钱,可我收你双倍,就当是让你表表忠心吧!以后,你就每晚到这红鲤面馆来,给我上交当天一成的进账。”说罢,他将一块脏兮兮的木牌扔在了桌面。只见那牌子上标有数字,刻着几串神秘莫测的字符。老头说:“这是你的号牌,拿好了!”

高个子怒目瞪了他一眼,开口道:“依我看,这人——”

“我才不怕!”帮主揪起他的领子,就是一顿训,“你可别忘了!当初木匠行会把你踢出来,是谁收留的你?是我!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可听人说,你到三橡岛去了!”

毛禄嘟囔了几句,说是急着赶去见一个朋友。独眼龙色眯眯地弯起了眼,奸笑道:“他这朋友还穿裙子哩!他就是来找他姘头的,谁知人家装病不来了,所以这小子的脾气才这么火爆!”

毛禄骂他多嘴,喝道:“走吧,你这蠢货!”

二人齐齐向丐帮帮主鞠了一躬,而后退出门外。

狄仁杰正欲与那老帮主再多说两句,怎料对方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当即转过身去,由店内小二毕恭毕敬地送到了门外。

狄仁杰重又回到座位上。小二于他面前放下一碗面条和一只酒杯,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不善:“老兄,刚才都是误会!来,我们掌柜送你一杯酒,不要钱,以后常来坐啊!”

狄仁杰默默吃了口面,发现这家店的面条甚是开胃。他心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也算是长了教训!倘若下次还要乔装暗访,还是装成江湖郎中或是算命先生更为妥帖,因为这些人本就云游四海,每到一个地方,也只会逗留两三日,而且也不拉帮结派,能够省去许多麻烦。”

待面碗见了底,狄仁杰方才感到隐隐作痛,低头一看,原是肋部的伤口正在流血。于是他摆下几枚铜钱,匆匆离去,在市集上寻了家药房投医。

为狄仁杰清洗伤口之人是药房大夫的助手。他一面擦洗刀伤,一面说:“哥们,你可真是命大!得亏这回只是皮肉伤,算不上什么大事。我看,跟你对打的人肯定伤得更重吧!”

说罢,他取出一块膏药,贴在了狄仁杰的伤口处。狄仁杰付了他五文钱,重新回去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徐徐的步子,爬上了连接衙门与城中的台阶,欲要赶回衙前大街。彼时,夜色渐深,街上的大小商铺均已关门落闸,形似百叶的直棂窗尽数闭合,不留缝隙。待踏上直奔衙署大门的平坦道路,狄仁杰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左顾右盼了一番,确保周围并无守卫把看,方才火速横穿街道,溜进了通往县衙侧门的窄巷。然而方一入巷,狄仁杰便忽地驻足,将身子紧紧地贴在了墙上。苍茫夜色中,他遥遥望见前方有一道模糊的人影。一个黑衣人正杵在侧门口前,他俯下身来,腰背如弓,似乎正在研究怎么打开门锁。

狄仁杰神经紧绷,视线死死追随着黑衣男子,欲要看清此人究竟在做什么。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挺起身来,巡视着巷口的方向。他远远瞧见了狄仁杰,当即别过身去,撒腿就跑。然则凭狄仁杰的身手,哪有让他逃脱的道理。只见狄仁杰腾地跃起,接连弹跳,三步之内便已擒住那黑衣人双臂,将其压于身下。

“放开我!”黑衣人大叫道,“要是你不放开,我就喊人了!”

狄仁杰大为震惊,果真依言松手了。听声音,这神秘人竟是一名女子。

“你别怕!”狄仁杰马上摆摆手,“我是县衙的人。你是何人?”

女子迟疑半晌,方才声音颤抖道:“可你看上去像个拦路的劫匪!”

“我不过是有特殊任务在身,所以才乔装出门!”狄仁杰含怒道,“快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子拉低了面巾。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眼前的伊人。此女正当妙龄,明眸皓齿,生得一张楚楚动人、冰雪聪明的脸蛋。只听她轻启朱唇道:“我有急事,必须马上求见县令大人!”

狄仁杰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到前门去?”

“我来见县令一事断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女子吐字飞快,“我本打算吸引丫鬟的注意,让她把我带到县令的内宅去。”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狄仁杰一番,警惕地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衙门的人?”

狄仁杰默默从袖中取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侧门的锁,开门见山道:“我就是县令,跟我来!”

女子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她赶忙走到狄仁杰身边,絮语情急:“大人,小女子乃是韩咏翰之女韩烟柳!家父遭人袭击,受了重伤,是他派我来的。他求大人您马上赶过去!家父还格外叮嘱我,此事至关重要,只能让大人您知道啊!”

“是谁袭击了令尊?”狄仁杰讶然发问。

“是杀死舞姬杏花的凶手!请大人现在马上跟我回家,我家离这儿不远!”

狄仁杰乃行入花园,从靠墙生长的花丛中折下两朵开得正艳的红玫瑰,紧接着折回窄巷,锁上了门。他将两朵玫瑰递至韩烟柳手上,嘱咐她说:“把花别在头发上,领路到你家去!”

韩烟柳依言照做,移步巷口。狄仁杰与她保持几步之遥,一路跟在身后。如此一来,即便二人被打更人抑或夜行的路人撞见,人们也只会以为她是正在领嫖客回家的流莺。

三两步路,二人便已抵临阔气的韩府大门。韩烟柳步伐匆匆,引狄仁杰绕屋而行,走到了后厨的门前。她自胸口取出一柄极小的钥匙,推门而入,狄仁杰则是紧随其后。两人越过小花园,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座偏阁。韩烟柳推开了一扇门,扬手招呼狄仁杰入内。

眼前的房间虽小,装潢陈设却是不落豪奢。房内陈有一张高脚檀香雕花大床,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床上之人正是韩咏翰,他正躺在一堆蚕丝软枕中间。窗边的茶几上,银烛微光,照亮了韩咏翰苍白憔悴的面孔。他见有着装不整之徒闯入,吓得大叫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狄仁杰马上说:“别怕,是本县!你伤着何处了?”

“家父的太阳穴上被人打了一拳,大人!”韩烟柳抢着答道。狄仁杰落座床前圆凳,韩烟柳则行至茶几旁,自热水盆中取出一条毛巾,上前为父亲擦脸。她将韩咏翰右边太阳穴上的瘀青指给狄仁杰看,狄仁杰倾身向前,借着烛光,细察起来。只见那一块瘀青呈酱紫色,不堪入目。韩烟柳叠起毛巾,小心翼翼地为其热敷瘀处。眼下她已脱去一身黑斗篷,露出了原本的模样,狄仁杰视之,着实身姿窈窕,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从她看向韩咏翰的焦急目光来看,她应当十分敬爱自己的父亲。

韩咏翰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狄仁杰。他简直与今天下午完全判若两人,再无那般盛气凌人的气场,而是目光呆滞,眼袋乌青,唇边尽泛起深深唇纹。只听他嗓子喑哑,有气无力地喊:“大人能来,韩某感激不尽!我今晚被人绑走了,大人!”

说罢,他警惕地朝门窗看了一眼,随后压低声音道:“是白莲教!”

狄仁杰闻言一惊,马上坐直了身。

“白莲教!”他愣是不信,拍腿大叫道,“胡说,这教派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剿灭了!”

韩咏翰徐徐摇首。韩烟柳走向茶几,且烹清茶。

狄仁杰沉下脸来,向床上的韩咏翰投以戒备的目光。且说这白莲教,过去曾是轰动全国的邪教,意图谋反,推翻正统。一些高官对朝廷心存不满,于是掀起暴动,自称天赋神通,且得了天谕,道是庙堂将倾,上天降大任于其人,势必奉命推翻当朝旧统,改立新朝。大批野心勃勃的奸佞之臣应召而起,纷纷入伙邪党。此教汇集多方势力,还吸纳了许多逃兵、匪帮头目以及有前科的旧犯。白莲教的教徒和宗派曾遍布全国,可他们的不臣之心却终究是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由是被朝廷施以强令扼杀,密谋亦胎死腹中。为首之人被处以极刑,满门抄斩。此虽是前朝往事,其谋逆之图仍是彻底动摇了国之根基,以致直至今时今日,这三个字仍是危险的禁词,鲜少有人敢提起。狄仁杰心道:“可我从未听说这白莲教有卷土重来的苗头,也没听说有人打算造反。”

他思忖无果,只得耸肩作罢,追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韩烟柳端来两盏清茶,先是递给了狄仁杰,后奉予其父。韩咏翰口渴难耐,大饮一口,遂开口道来:“傍晚时分,韩某常会在饭后到佛寺前走上两步,吹吹晚风,从来不带随从。今晚我见附近只有寥寥几个人,跟平时一样。我从佛寺门前经过,刚看见有六个轿夫抬着一顶严严实实的轿子,就突然被人从后面用厚麻袋套住了头!还没等我弄清状况,他们就把我五花大绑,反剪双手,然后抬起来,扔进了轿子里。他们用麻绳将我的双腿绑在了一起,让我没法逃跑,然后就飞快地把轿子抬走了。

“因为头上套着厚麻袋,我什么也听不见,差点儿就被闷死了!于是我开始不停地踹轿厢,接着有人把麻袋稍微松开了一点,我才重新喘得上气。也不知道这一路走了多久,我猜怎么也得有半个时辰。轿子突然被放了下来,接着有两个绑匪粗暴地把我拽了出去,提着我上了一段楼梯,然后我便听到了一阵开门声。他们两个把我丢在地上,砍断了我脚踝上的绳子,又推我走到屋里,接着把我按在了一张圈椅上,从我头上取下了麻袋。”

韩咏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叙述道:“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小房间里,坐在一张黑紫檀方桌边。桌子对面坐着一个穿绿袍的男子。他身上披着白色的罩布,完全遮住了脑袋和肩膀,只在双眼处抠了两条缝。我当时惊魂未定,开始磕磕巴巴地出言反抗。可那男子却愤怒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又——”

“他的手长什么样?”狄仁杰打断了他的话。

韩咏翰迟疑了。他苦苦思索了半晌,遂答复道:“不知道啊,大人!他当时戴着狩猎用的厚皮手套。此人身上没有半点破绽,韩某根本认不出这人是谁!他虽穿着一身绿袍,可那袍子松垮垮的,看上去没有确切的形状,勾勒不出半点身材,而且他还蒙着面罩,连声音也听不太清!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我不断反抗,可他打断了我,说:‘韩咏翰,这是对你的警告!昨天晚上,有个舞姬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如果你识相,就别把这话告诉县令,韩咏翰,我劝你最好识相!白莲教神通广大!你的相好杏花被我们处决了,这就是证明!’”

韩咏翰以指尖轻揉太阳穴上的瘀伤。韩烟柳见状,马上赶到了床边,可韩咏翰却摇了摇头,声音哀怨地往下说来:“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大人!杏花?他说杏花是我的相好?真是可笑!大人您也知道,在那天的晚宴上,她从头到尾几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气得骂了他一句:‘你胡说!’可他却哈哈大笑,那笑声从面罩背后传来,尤为瘆人。他说:‘别撒谎了,韩咏翰,统统没用!要不要我再帮你回忆回忆,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给我听好了!她说的是“稍后务必请您移步。城中有人密谋,只恐大难临头”。’听了他一番胡诌,我不禁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蒙面人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接着说:‘无话可说了吧,韩咏翰?白莲教无所不知!而且,正如你今晚看到的一样,我们无所不能!听我的话吧,韩咏翰,忘了她对你说的话,忘了这一切,永远都不要再记起!’当时肯定有个绑匪站在我的椅子后面,蒙面人朝他使了个眼色,又说:‘帮这色坯忘了这一切吧,记住,可千万别手软!’接着,有人往我的脑门上猛冲一拳,我便不省人事了。”

韩咏翰长叹一声,最后道:“等我醒过来时,我正躺在自家的后门跟前。幸好周围没人看见。我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艰难地走到了这间小书斋,命人把我女儿唤来,又让她马上去找您。大人,韩某今日向您禀报之事,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这可关系到韩某的生死啊!我相信城中一定到处都被安插了白莲教的眼线,就连县衙,也不例外。”说罢,他脱力地倒在了软枕上,双眼紧闭。

狄仁杰忧心如焚,摩挲着胡须,遂问道:“那房间是什么样的?”

韩咏翰迷糊地睁开了双眼。只见他眉头紧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沉默半晌后,他答道:“我当时动弹不得,只能看见前面的一小部分。我有印象,那是个六角形的小房间。我本以为那是花园里的一座凉亭,可房间里的空气太闷了,不像是亭子。除了那张方桌,房间里还有另一样家具。在蒙面人的椅子后,有一面陈列柜靠墙而立。我还隐约记得,房间的墙上全都挂着略微褪色的绿色墙幔!”

“你可还记得,绑架你的人把你带到了什么方向?”

“只有些许模糊的印象了。我突然遭人袭击,起初还晕晕乎乎的,没太留意,但我很肯定,我们大体是朝东边方向走的。我感觉轿子下了一道山坡,后面四分之三的路程都是在平地上走的。”

狄仁杰站起身来。他只觉肋下的伤口处传来阵阵绞痛,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多谢你及时向我禀报此事,”他说,“我想这大概是有人想整整你罢了。也不知是谁这般不合时宜,全然不负责任,竟然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你可有什么会干这种事的仇家?”

“韩某并无仇家!”韩咏翰义愤填膺道,“您说这是恶作剧?我向您保证,那家伙绝对是认真的!”

狄仁杰平静地说:“本县方才认为是恶作剧,是因为眼下我已得出结论,谋杀杏花的人极有可能是船上的一名桨夫。审问他们时,我留意到其中一个家伙眼神躲闪,看上去很不自在。我还是在堂上严审此人为好。”

韩咏翰听罢此言,转而面露喜色,自鸣得意地说:“大人,一开始我不就跟您说了吗?在听到杏花被害的第一时间,我和我的朋友们就知道犯人是其中一名桨夫了。一想起这回事,韩某便也觉得绑架不过是恶作剧罢了。我可得好好想想,究竟是谁把我搞得这般狼狈!”

“本县也会进行问讯的,”狄仁杰说,“当然是以暗访的方式。一旦有此人的消息,本县自会通知你。”

对此,韩咏翰看上去甚是满意。他含笑吩咐女儿道:“烟柳,你送大人到正门去吧,门子这会儿肯定已经睡着了。要是让大人像个小贼一样从后门离开,岂非太过失礼了!”吩咐毕,他交叉起肥圆的双手,于软枕上斜倚长叹。 a3XTUZWbdy1kkpmuPV26wnkVQypOuI7KorfhgalTEdbLP2qVIobbczRhGlPpIp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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