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阔步登上轿子,辞别韩府。只听几名轿夫说:“大人,梁府也没多远,拐个弯就到了!”他心下暗道:“刚才在韩咏翰家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希望这次拜访梁府能更加顺利,有所收获。毕竟梁大人和我一样,不过是个住在汉源的异乡人。如果我向他打听有关本地人士的情报,他也应当不会像韩咏翰那般顾虑重重。”
狄仁杰正自顾思忖,转眼间,轿子已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梁府的大门十分雄伟壮观。两根粗壮的门柱分立于双扇门左右,其上精雕细琢,刻以祥云浮雕,朱雀盘旋,眼看着双翼就要迎面扑来。
及至前院,只见古槐树荫下,一名后生正耷拉着一张长脸,面容哀愁。见贵客驾到,后生赶忙上前来迎。他说:“晚生名叫梁芬,是梁孟光大人的侄子,现在在府上担任老爷的文书。”他又絮絮叨叨了许多,道是梁大人病情严重,故不能亲自出门迎接云云。狄仁杰扬了扬手,让他暂且打住,遂开口道:“我知道梁大人身体抱恙,实在不方便接待客人。但若不是有紧急的公务在身,本县也断不敢前来叨扰他老人家。烦请带路吧。”
梁芬乃深深一揖,引狄仁杰拐入一条光线晦暗的走廊。廊道十分开阔,直叫人一览无余,不见一个家仆。二人走着走着,正要穿过一座小花园,却见梁芬忽地驻步不前。他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大人,晚生知道谈论此事不合规矩,也太唐突,但还是得冒昧向您请求一件事……不知能否请大人在见过老爷后稍移尊步,听晚生私下说两句?晚生实在是束手无策了,真不知……”
他并不打算把话说完。狄仁杰向他投以探询的目光,而后首肯。梁芬见状,似乎长舒了一口气。他领着狄仁杰穿过小花园,通往宽阔的门廊,打开了沉甸甸的房门。“大人稍等片刻,老爷马上就来!”说罢,梁芬退下,并悄然带上了身后的门。
狄仁杰眨了眨眼。房内烛光弥漫,却是幽暗非常。起初,他只能大约辨识出后墙上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物体,后来才发现,那白块原是一扇低矮而宽大的窗户,其上糊有浅灰色的窗纸。房间地面铺有一张厚重的绒毛长毯。由于室内灯光过于昏暗,狄仁杰只得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生怕一不留神就在什么家具上磕着了小腿。待过了些时候,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狄仁杰方才恍悟,自己刚才不过是徒然担心。只见这房间物什甚少:除却窗前陈设的高脚书案及案后的一把较长的圈椅,房中便唯有靠在侧墙边上的四张高背椅子和顶上一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整间房几近空荡,透露着一股奇异的冷清气息,似乎此处实为无人之境。
走着走着,狄仁杰留意到,在书案旁边,一根黑檀木材质的雕花柱子俨然而立,其上置有一口极大的彩釉瓷鱼缸。在好奇心的促使下,他迈动步子,走向鱼缸。
“坐下!”刹那,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在他的头顶炸开。狄仁杰被惊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只听窗口处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笑声。狄仁杰甚是困惑,忙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倒叫他哑然失笑。如今他看得分明,那扇窗边悬着一个银丝编就的小笼子。再视其内,一只八哥正激动地上蹿下跳,不住地拍打双翼。
狄仁杰径直走了过去,敲了敲银丝樊笼,以责备的口吻调笑那鸟儿说:“你这淘气包,可把我吓得不轻!”
“淘气包,淘气包!”那八哥呜鸣两声,学起狄仁杰说话来。它伸长了脖颈,将油亮光滑的小脑袋偏过一侧,盯着狄仁杰看,眼珠子晶莹闪烁,模样十分机灵。它倏而又叫道:“坐下!”
“好,好!”狄仁杰笑着说,“但我还是想先看一眼缸里的金鱼!”他俯身朝鱼缸里看去,只见缸中游弋着六条黑金蝶尾。它们拖着长长的鱼尾,墨色的鱼鳍悠然摆动,一见有人过来,便纷纷游近水面,瞪着一对圆凸大眼,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来人。
“不好意思,我没给你们带吃的!”狄仁杰向鱼儿赔了不是,遂观察起鱼缸来。只见鱼缸中央陈有一块岩石形状的底座,自水底托出一尊花神小像。此像玲珑奇巧,绘以三彩琉璃之色,栩栩如生,无能工巧匠之手断不能描摹至此般境界。花神柳眉舒展,笑容可掬,桃花颊上胭脂轻染,明艳动人。一眼望去,那头上戴的草编小环亦是真假难辨,叫狄仁杰看得入了神,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缸内的鱼儿瞬时闹成了一锅粥,在水面附近不停扑水,愤愤地张大嘴巴,向入侵者示威。狄仁杰心知,这些鱼儿乃是精心培育的品种,个头虽小,却是身价不菲的宝贝,如此扑腾,只恐会伤了它们修长的鱼鳍。由是,他迅速移开了手,转身去往书柜方向了。
未几,只听房门开启,原是梁芬来了。一位两鬓斑白、身躯佝偻的老人倚着他的手臂,缓缓行进屋来。狄仁杰朝那老人深鞠一躬,毕恭毕敬地立于原地,等待梁芬搀扶梁孟光到圈椅前入座。梁孟光身着一袭版型修直的褐锦宽袍,头戴一方高顶金纹乌纱帽,左手贴着梁芬,右手持一根漆木龙头长拐杖,一步一步,蹒跚而行。其额前套着一副弦月形的黑绸眼罩,叫狄仁杰看不见他的双眼。虽已至鹤发之年,可梁孟光依旧胡须浓密,长髯飘飘,一把白须编成了极粗的三股,垂于胸前。
他行至书案后,便缓缓坐下来,把屁股贴在了椅子上。眼下那八哥又不得安宁,在银丝鸟笼中上下扑棱,忽地大叫一声:“五千两,现银!”
梁孟光稍微偏了偏头,站在一旁的梁芬便马上拿帕子盖住了鸟笼。梁孟光于书案上支起双肘,堪堪托起硕大的头颅,板正的锦袍在其双肩突出两块来,仿佛背后生了一对羽翼。他背对着窗子蜷起身子,整个人向前倾侧,挡住了窗外的夜幕。狄仁杰望向面前的人,如同正注视着一头猛禽,在猎食的间歇飞上枝头暂且栖息。可这猛禽垂垂老矣,说起话来声音颤颤巍巍,含糊不清。
他说:“坐吧!你既然姓狄,我猜,你是狄大人狄知逊的儿子吧?我与你父亲可是老相识了。”
“正是,大人!”狄仁杰肃然起敬道。答罢,他方才在靠墙的椅子边缘落座,身子向梁孟光前倾。侄子梁芬则立侍于主人身旁。
“我九十了!”梁孟光复又开口,“眼睛不好,又风湿骨疼……可人到了我这个岁数,还希求什么呢?”说罢,他便沉下头去,下巴在胸前埋得更深。
“晚辈今日前来叨扰,是有一件小事想请大人相助,”狄仁杰说,“此乃公务,我便不多赘述,开门见山。晚辈碰上了两桩难案,可我相信大人肯定也看出来了,汉源本地的人士总是诸多避忌,他们都……”
话说到一半,却见立在身边的梁芬拨浪鼓似的摇头。他疾步上前,朝狄仁杰低声道:“老爷已经睡着了!最近他总是这样,眼下这种状况,不睡上好几个小时是不会醒的!还是去晚生的账房议事吧,至于老爷,晚生会让家里仆人照顾的。”
狄仁杰瞥了一眼熟睡中的老人,见他正躬身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臂弯里,发出无规律的鼾声。他纵是遗憾,也只得随梁芬离了房间,去到了府邸深处一间狭小的账房。账房的门开着,房中的窗户对着一座花园,四面竖起高篱,虽面积不大,却能看出有人精心照料。
梁芬请狄仁杰于书案后的长圈椅落座。只见上面堆满了账簿和书册,几乎垒成一座小山。“晚生先去让院里的老夫妇照看老爷,”梁芬忙说,“让他们把他带回卧室休息。”话音刚落,他便匆匆跨出了门槛。
账房中一时只余狄仁杰一人。室内寂静无声,气氛沉闷,狄仁杰无事可做,乃徐徐捋须,泄气地想:“看来我今日运气不佳啊!”
彼时,梁芬回来了。他忙手忙脚地在茶几边捣鼓了一阵,为狄仁杰倒上了一盏滚烫的浓茶,而后自行寻了张圆凳坐下,闷闷不乐道:“晚生也没想到,大人刚登门拜访,老爷就又犯病了!大人所求之事,不知晚生能否帮得上忙?”
“先不说那事了,”狄仁杰说,“梁大人像这样突然发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回大人,大概是从半年前开始的,”梁芬长叹了一口气,遂说道,“晚生是被老爷的长子送来府上担任文书的,至今已有八个月了。实不相瞒,晚生出自梁氏旁支,家道中落,多亏老爷好心收留,晚生才得了这样一份活计,已是天大的恩赐了!晚生在这里不愁吃住,还有充分的时间能拿来读书,备考院试。晚生到这儿的前两个月,一切都还好好的。每天早晨,老爷都会召晚生到他的书房里去,口授信件让晚生誊写。老爷在官场浮沉多年,知道许多趣闻轶事,碰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与晚生叙上一叙。他老人家的近视很深,看不清远处的东西,所以您也看见了,他几乎让人把那房间里的家具都搬走了,以免磕碰。过去老爷也常抱怨风湿发作,可头脑却是格外清醒。老爷手头有大批地产,都是由他老人家亲自打理,一直以来都经营得风生水起。”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谁知,大约在半年前的一个晚上,老爷想必是中了风。他突然不能流利地言语,看上去总是昏昏沉沉,不太清醒。自那起,老爷每七日或是更长时间才召晚生一次,而且说着说着话,便会像今日这般睡着。不仅如此,他还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待就是好几天,其间进食的只有松子和茶水,还有他老人家自制的药草汁。那对伺候他的老夫妇,还觉得老爷是在炼长生不老的丹药哩!”
狄仁杰闻言,不由得摇首叹息道:“看来如此高寿,也不总是一件幸事啊!”
“何止啊大人,这简直就是不幸!所以晚生才觉得有必要征求大人的意见。虽然老爷如今抱恙,可他还是执意要躬亲打理所有财务。他现在自己写信,都不肯让我看见。前些日子,刘飞波老爷给他介绍了一个叫做万一帆的掮客。老爷经常和他相谈许久,不准晚生在一旁伺候。可晚生必须保管好这些账簿,因为我发现,近来老爷一直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交易,他正在以低价抛售大亩的良田,就快把自己名下的资产卖光了。大人,这可都是亏本的买卖,一笔笔生意账,损失可谓惨重!这家人既然把老爷托付给我,要是发现了这事,肯定会让我负责的,可晚生又能做什么呢?总不能指望我插手,主动给老爷出谋划策吧!”
狄仁杰点头以示会意。此事确实十分棘手。他思忖少时,遂说道:“梁公子,虽然这并非易事,也可能闹出许多不愉快,但你务必将目前的状况告知梁大人的儿子。你不妨向他提议,请他回府住上半月有余。只要亲眼所见,他便会明白,自己的父亲已经到了昏聩之年,不能打理事务了。”
对于他出的主意,梁芬似乎并不赞同。狄仁杰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心中亦是愧疚。他深知,梁孟光贵为高官,且身居显族,英名在外;而梁芬只是梁府的一个没落亲戚,如若由他揭露梁府家主的丑闻,必会叫他难堪,梁府的人恐怕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思及此处,狄仁杰说:“如果你可以向我出示一些实物,证明梁大人管理不善,本县就愿意为你开具一张字条,就说本县个人相信,梁大人已无力打理财务家事了。”
梁芬闻言,面露喜色,忙出言感谢道:“大人肯这样做,便是帮上大忙了!晚生这里汇总了老爷最近的一些交易,都是我为了留存证据准备的,想着万一出事也可说明。还有这本账簿,老爷亲自在边缘写了批注。因为近视,他把字写得很小,但也足够看懂意思了。大人您一看就会明白,老爷售出土地的要价,可远远低于土地的实际价值啊!虽说买主交付的确实是真金白银,可……”
狄仁杰接过梁芬递来的汇总,似乎读得全神贯注。可实际上,他并未细读内容,只顾着观察上面的笔迹。倏而狄仁杰眼睛一亮,只因在他看来,那笔迹竟与竹林生写给杏花的情书字迹相仿!
他抬起头来,说:“这份汇总便交由本县带走,以待进一步研究。”他卷起账目,收入袖中,又道,“张虎彪投湖自尽,对你的打击定然不小吧。”
“对我!”梁芬十分诧异,问道,“晚生确实听别人说过这回事,可我跟那位可怜的公子素不相识,又何来打击之说?大人,晚生在这城里几乎不认识什么人,也很少出门,最多也就上孔庙的藏书阁去借阅书籍。晚生知道勤学苦练之道,把所有闲暇光阴都用于读书了!”
狄仁杰冷冷地回道:“可你不还有时间到柳青巷去寻花问柳吗?”
“到底是谁恶语中伤我!”狄仁杰的话显然触怒了梁芬,梁芬摆出一副凛然之色,愤愤不平道,“大人,晚生夜间从不出门,读书之人绝无虚言,那对老夫妇也可以作证!我对那些轻浮女子从无半点兴趣……况且,晚生又何来钱财,去做这般越界之事?”
狄仁杰未作回应,只起身离座,行往花园门边。他问:“梁大人身体仍康健时,是否常来此处散步?”
梁芬含怒瞥了狄仁杰一眼,遂答复道:“不,大人,这不过是后花园罢了。那扇小门通往的是府邸后面的小巷,府上的主花园可是位于另一头!大人,有人对晚生恶意造谣,我相信您应当不会听之信之吧?真不知道到底是谁……”
“没关系,”狄仁杰打断了他的话,“有空我自会研读你写的汇总,到时你便知道了。”
“那晚生就多谢大人了!”梁芬恍然大悟,将狄仁杰送至前院,扶其登轿别去。
及至回到衙署,狄仁杰见洪亮、乔泰二人正在书厅中等候。洪亮言语激动,说:“老爷,乔泰在张宅有了重大发现!”
“这是喜事啊,说来听听!”说着,狄仁杰入座案后,“乔泰,你发现了什么?”
乔泰谦虚地回禀道:“其实也没什么。关于老爷交代的正事,我们还没有取得任何新进展。小的后来又把张家里外搜查了一番,想找到那个从窗外偷窥您的怪人。马荣从佛寺回来后也帮忙跟着找,可我们怎么都找不着关于那人的丝毫线索,也寻不见他的行踪。至于那木匠毛源,也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在喜宴开办的两天前,张宅的管家喊那毛源上门做工。第一天,他用木头给喜宴上的乐师搭了个平台,晚上睡在门房里。第二天,他修理了部分家具,新房的房顶漏雨,他也一并修补好了,晚上也是在门房里睡的。第三天,也就是办喜事那天早上,毛源修了一张大饭桌,又去厨房搭了把手,酒席开始之后,他就把剩酒喝得一滴不留,烂醉如泥地睡去了。第四天早上,张家的人发现了新娘的尸体,毛源好奇,留下跟着凑热闹,直到张文章寻子回来,他见还没找着人,才离开了张家。管家说,他看见毛源出门后,站在街上,跟找到张公子腰带的那名渔夫聊了起来,原来是落下了工具箱和斧头。这些天来,张文章都没跟毛源说过话,修这修那的指令全是张家总务给毛源下达的,就连报酬也是他发的。”
乔泰扯着自己的短须,继续说道:“今天下午,我见张文章正在午睡,闲来无事,便去看了眼他的藏书,见有一本关于箭术的老图册,就兴趣大发地读了一阵。等我把那本书放回原位,便瞧见了塞在后面的一本旧书,竟是一册棋书!我将那书大致翻了翻,在最后找到了杏花袖中藏的那页棋谱!”
狄仁杰大为满意地夸赞道:“太好了,你可有把那本棋书带来?”
“没呢,老爷。若是张文章发现这书不见了,岂非要起疑心?当时马荣已经回来了,小的便留他看守张宅,独自去了一趟孔庙对面的书铺。我跟书铺掌柜报了书名,那掌柜说他店里还有一本,当即与我谈论起了最后一页的棋局。据他说,这棋书问世于七十年前,编者正是韩咏翰的曾祖父!这人是个怪老头,过去人称韩隐士,同时,他也是颇负盛名的围棋大家,至今仍有一大帮人钻研他的棋书。话说回来,这最后一页的棋谱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两代棋迷研究来研究去,竟无一人能够成功破解,看出这棋谱究竟是何意。这书上也并未附带解说,空有棋局。所以世人都说,最后一页恐怕是刊印之人误印上去的,因为此书尚未刊印完毕,韩隐士便溘然长逝了,于是未能看到校稿。我买下了这书,还请老爷您亲自瞧瞧。”说罢,他立即呈上一册老书。其书页折角,业已泛黄。
“此事当真有趣!”狄仁杰慨叹一声,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面前的棋书,三两功夫便将序言通读完毕,品评道:“韩家先祖真乃集大成的学者!这篇序言文风独到,叫人读罢回味无穷。”
狄仁杰将书翻到了终页,遂又自抽屉中取出那页单独撕下的棋谱,摆在完整的印本旁边。“没错,杏花就是从同样的棋书上撕下了这页棋谱!可她为何要这样做呢?这棋谱是七十年前的刊物,年代颇为久远,怎么会与如今城中密谋之事有关联?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他摇了摇头,将棋书同那孤页一并收入屉中,复又询问洪亮道:“老洪,关于刘飞波此人,你可有打听到其他消息?”
“回老爷,打听是打听到了,但与我们手头的案子都无甚直接关联。”洪亮回禀道,“刘飞波的女儿在新婚夜猝死,尸体又不翼而飞,此事已在街坊四邻里传开了,闹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人们都说,刘飞波定是在女儿婚前就有了预感,知道这桩婚事不祥,所以才极力反对,想要取消婚约。刘家附近的拐角处开了家酒馆,小的便在那儿和刘飞波的一众轿夫小酌了几杯。有个伙计跟小的说,刘飞波相当受下人喜欢。此人虽待人略为严苛,但由于时常周游在外,不留在家宅,下人们也就落得一身轻松,日子大体算得上清闲。可这人还向小的说了一件怪事!他坚称刘飞波懂得凭空消失之法,有时会跟人玩失踪!”
狄仁杰大为惊愕地问:“凭空消失之法,这是何意?”
洪亮说:“还请老爷耐心听小的说,事情是这样的——似乎有好几次,在刘飞波退回书房后,管家因有事相问去书房找他,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管家找遍了整座宅邸,都并未发现刘飞波的踪迹,一问其他家仆,均是众口一词,说没见过他出门。谁知等到晚膳时分,管家便会突然碰见自家老爷在遛弯,或是在花园,或是在门廊。第一次出这事时,管家忙跟刘飞波说,自己到处找他也不见人影,谁知道这话反倒惹怒了刘飞波。他骂了管家一顿,说他是个蠢货,没长眼睛,还说,自己一直都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管家被骂怕了,后来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也没敢再多管闲事。”
“只怕是那轿夫酒后胡言,不可尽信!”狄仁杰不以为然地说,“接下来由我说说下午查访的结果吧。韩咏翰在与我交谈时,无意中泄露了一件事,说是张文章过早辞去教官一职,实为事出有因。起因是一名他的女学生控诉他行为不检点。韩咏翰始终认为张文章是冤枉的,可按他的话说,呵,这汉源名士里,有哪个不是品性高洁的君子?所以说,刘飞波状告张文章强迫他女儿一事,乍一看是略显荒唐,可实则未必啊,毕竟人心隔肚皮,说不定还真是我们看走眼了!还有一事,梁大人有一名与他同住的侄子,他的笔迹看上去与我们苦寻的竹林生分外相像。快给我把情书拿来,我真得好生看上一看!”
洪亮奉命取来一封竹林生的情书,展平呈至狄仁杰面前。后者乃自袖中抽出梁芬交予的账目汇总,仔细与那信件比对了起来。过了半晌,却见他一拳砸在书案上,面上怒不可遏,自顾喃喃道:“这案子总是如此,每回我们有了新发现,却都是空欢喜一场!这分明不是竹林生!你们看,两人的书法确实是同一字体,所用的笔墨也尽然相同,可笔画顿挫却是截然不同!”
他边摇头边往下分析:“虽说一切线索都惊人的巧合。梁大人年老昏聩,府上除了一对上年纪的夫妇,便再无其他仆人了。梁芬一个后生,独自住在不起眼的后院里。此处有一道通往后巷的小门,如若梁芬在外有了相好,这地方不正是二人理想的幽会之处?杏花生前时常在午后出门,也许便是来这后门与人私会。梁芬不去烟花柳巷,那他极有可能是在某家铺子与杏花相识的。他坚称自己不认识张虎彪,这是因为他心中了然,现下张虎彪已死,我们断无处可查!老洪,张文章写给你的名单上可有梁芬的名字?”
洪亮摇了摇头。
乔泰说:“老爷,就算梁芬真的与杏花有过私情,那也不可能是他下的杀手,因为那天他根本不在船上!同理,张文章也不可能是凶手。”
狄仁杰于胸前交叉双臂,垂头沉思良久。最后,只听得他沉沉开口:“坦白说,我参不透这事了!你们两个先去吃饭吧。乔泰,你饭后便回张家去,替了马荣的班。老洪,你出去的时候,麻烦告诉外面的小吏一声,我打算在书厅用饭,让他把晚膳端来吧。今夜我将重读与两桩案子有关的所有信函文书,看能否从中找出一丝线索。”
他气急地揪了揪胡子,又道:“目前来看,我们的推论似乎不太乐观啊!一是关于花船一案。凶手杀害了一名舞姬,为的是防止她向我泄露某桩阴谋。有机会犯案的有如下四人——韩咏翰、刘飞波、苏掌柜和王掌柜。这起密谋与一道无解的棋局有某种关联,那不过是七十年前的棋局罢了!可以确定的是,舞姬杏花有一个私下往来的相好,可他也许与杏花被害一案无关。此人有可能是熟知竹林生之名的张文章,亦有可能是知道女婿笔名且字迹顿挫相似的刘飞波,还有可能是梁芬,因为他不仅与竹林生字迹相仿,还住在梁府后院,有大好的机会与杏花私会。
“二是关于刘素娥一案。经学博士张文章学富五车,然而私德不检,强暴儿媳,致使其自尽身亡,其子张虎彪也投湖了。张文章意欲跳过尸检,直接埋葬刘素娥的尸体,却不承想木匠毛源因为与渔夫有过交谈,继而对真相产生了怀疑。记下来,老洪,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名渔夫。毛源很快就被杀害了,凶器显然是他自己的斧头!张文章知道我们要进行验尸,就马上转移了刘素娥的尸体,根本不留痕迹。
“以上就是目前掌握的全部情况了!可现在,你们难道不觉得有人正在暗中筹划什么吗?怎么会呢,汉源只是一座宁静的小城,这地方什么破事都没有——反正韩咏翰是这么说的!算了,你们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