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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破庙

及至行入穿堂,狄仁杰对马荣说:“传令下去,让衙役给我把轿子备好,准备前往张宅勘查。再点四个皂隶到存放尸柩的佛寺去,准备好一切验尸工具。我一审完张文章便马上过去。”

狄仁杰吩咐毕,遂步入书厅,身后跟着余下两名亲随。洪亮先是走向茶几,为狄仁杰沏下清茶。乔泰则站得笔直,等候狄仁杰入座。可狄仁杰却是没有半点坐下的意思,只见他双手背在身后,浓眉紧蹙,在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当洪亮递来茶盏,狄仁杰方才停步,站在原地抿了几口,遂说:“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刘飞波究竟为何会提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指控!诚然,张文章速速装殓了死者的遗体,这一行为看上去确实可疑,但刘飞波也有不合理之处。任何人遇到这种事,必定会先执意验尸,断不会以重罪控诉他人!昨夜刘飞波还给我一种分外沉稳自持的印象,怎的今日就变了样!”

“老爷,方才在堂上他便死死盯着我,好像精神错乱一般,”洪亮发话了,“小的看见他双手颤抖,唇上都起了泡沫了!”

“他的指控当真是荒唐透顶!”乔泰大声抢白,“如果他真的相信张文章人面兽心,怎么还会让步,同意这门婚事?再说了,我瞧他这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会为妻女所迫之人。以他的地位,哪怕张文章拒绝取消婚约,他不也一样能单方面悔婚,轻易叫那婚约作废吗!”

狄仁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这桩婚事底下,恐怕还藏有更多的秘事!还有一事令我觉得奇怪,便是那张文章本人。他痛失独子,又家门不幸,为何还能看上去如此镇静?”

这时,马荣进来了,道是轿子已经备好。狄仁杰乃携三名亲随出了庭院,启程往张宅去。张文章的宅邸在县衙以西,依山坡而建,放眼望去,十分醒目。管家为衙署一行人打开了双扇大门,好让狄仁杰的轿子进入。张文章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扶狄仁杰下轿,引狄、洪二人进入会客厅中。马荣和乔泰率领班头及两名皂隶,负责留守前院。

狄仁杰行至茶几客座,与张文章相对而坐,趁此机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只见这张文章个子高挑,身材强健,生就一副轮廓分明的聪明面相。他望去年过半百,就致仕之人而言还相当年轻。在狄仁杰的注视下,张文章默默起身,为来宾倒茶,随后复落座,等待贵客先起话头。洪亮则是一直立侍于狄仁杰的座椅一旁。

见了书架上琳琅满目的藏书,狄仁杰先开口了:“不知先生钟爱什么文学题材?”

张文章遂以得体的措辞,简要地向狄仁杰解说了自己对于某些古代文卷的批判性研究。狄仁杰频频发问,张文章亦能对答如流,且细致入微,不曾敷衍,足以见得学有建树。他以个人的角度,对学术界某篇极具争议性文章的真实性作出了点评,仅凭记忆,就即兴引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旧论。尽管有人对他的品格提出质疑,但毋庸置疑,张文章是一位饱学之士。

狄仁杰问他道:“先生须发未白,为何竟在这般年纪辞去官职,不继续在孔庙的县学里教书?有好些人都在这位子上坐到了古稀之年,或是更甚!”

张文章目光猜疑地看了对方一眼,只生硬作答道:“小人更愿意将全副身心放在学问研究上。近三年来,小人在自家开设私塾,供少数天资聪颖的弟子进修,堂上只教授两门课程,俱是关于古典经学。”

狄仁杰听罢起身,直说想要看一看案发现场。

张文章默然,点头应下,遂带领主仆二人上路。他们穿过了开放式的走廊,步入中庭,在一扇幽雅的雕花拱门前止步。待那拱门沉沉打开,张文章说:“这头的院子是小人划给犬子的。小人业已传下严令,自棺材移出后,任何人禁止入内。”

步入其中,只见得一座小花园,风景如画,园林秀美。花园中央设有一张圆木桌台,旁道栽有两丛竹林,绿影婆娑,在微风的吹动下发出瑟瑟之声,凡见者,无不忘却暑夏闷热之苦。厢房玄关下略为狭窄,张文章先推开了上首门扇,后面现出一间小书房。窗前立有一张写字桌和一把老旧圈椅,书架上放置籍册成山,手写的卷稿浩如烟海。除此以外,房内别无他物。

张文章的语气顿时柔软下来,娓娓道:“这一间小书房,便是犬子的挚爱。他还为自己取了‘竹林生’这一笔名,尽管窗外那两丛竹子还称不上竹林哩!”

狄仁杰闻言移步房中,搜查起架子上的书籍来。张文章与洪亮则一同立在玄关处。狄仁杰朝二人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对张文章说:“本县看过这书架了,令郎真是涉猎甚广,只可惜他连柳青巷的风尘女子也要沾染!”

“真是无稽之谈!”张文章登时一怒,“大人究竟是听了什么人的谣传,才说出这般子虚乌有之事!犬子性情沉稳,最为自爱,哪是轻浮之人!再说,他夜间从不外出,又何以去得那种花柳之地?究竟是谁在无中生有?”

“本县只是在某处听过类似的话,大约是我误会了,”狄仁杰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遂说,“令郎刻苦研学,本县已经知晓了。想来他必定写得一手好字吧?”

张文章指着写字桌上的一沓纸张,草草回答:“那是犬子研读《论语》的评论手稿,他近来一直忙于此事。”

狄仁杰翻开桌上的手稿,大致浏览了一遍,欲从中找出些线索。随后,他一路走回玄关,一路称赞道:“笔走龙蛇,确是好字!”

张文章将二人引至书房对面的客厅。显然,狄仁杰方才说张虎彪花天酒地一事,仍教他耿耿于怀。张文章面色不善,沉沉开口:“回廊尽头便是卧室房门。小的在此等候,便不奉陪了,还请大人准允。”

狄仁杰首肯了,带着洪亮穿过回廊。廊下凄清,灯火幽暗,看得不甚分明。及至尽头,只见一扇门松松垮垮地挂在房前,几近脱落。他轻启房门,在门槛前驻足,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睃巡。这房间相当狭小,窗棂上糊着半透的薄纸,房中唯一一缕光线便是由窗纸透进来的阳光。

洪亮压低了声音,却仍是难掩激动:“所以说,张公子就是杏花的恋人!”

“可他投水自尽了!”狄仁杰恼火道,“我们找到了竹林生,却在同一时间得知了他的死讯!可还有一处尤为怪异,我看了张虎彪的字迹,与那情书上的却是大不相同。”

他俯下身子,接着说:“你看,这地板上已铺了一层灰。张文章说的显然是实话,在刘素娥的尸体抬走后,便无人进入过房间。”

他的目光落在宽敞的床榻上,打量了须臾。只见那床榻靠在正对房门的后墙上,其上覆有一床苇席,底下露出些许暗红的血迹。右手边是一张梳妆台,左手边则是一叠衣箱。大床边设一小方茶几,配有两张矮凳。整间房空气不畅,十分闷塞。

狄仁杰径直走到墙边,本想推开房中的窗子,却发现窗子已被人用木头闩上了。那根木头同样落满灰尘,不知放上去多久了。他用力将其拉出,好不容易才推开了窗子。透过窗上的铁条,他看见了菜园的一角。那菜园四周砌有高高的砖墙,墙上开有一面小门,应是厨子摘菜时的进出口。

狄仁杰面露难色,摇首道:“洪亮,你看,这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窗户又修有铁栅栏,看上去至少有好几天没打开过了。那夜里,天知道那张虎彪是如何从这儿离开的!”

洪亮向狄仁杰投去了疑惑的目光。“那可太奇怪了!”他迟疑了一阵,又道,“老爷,莫非这房间有道暗门,可以通往外界?”

听了洪亮的话,狄仁杰眼睛一亮,迅速站起身来。二人合力将大床从墙角移开,一寸不落地察看了背面的墙面和地板。而后,两人同样将其他几面墙和整块地板都检查了一遍,却仍旧一无所获。

狄仁杰坐回到位子上,一面拂去膝盖上的灰尘,一面说:“洪亮,你回客厅去,命张文章写下一份名单,列出他本人以及其子张虎彪所有朋友与相熟之人的姓名。我在此多留一会儿,四处看看。”

待洪亮领命离去,狄仁杰在凳子上交叉双臂,陷入了沉思。眼下出现了新的谜题。杏花落水一案至少还有明确的线索导向,凶手的动机很明显:他之所以下杀手,就是想要阻止杏花向狄仁杰暗中提醒,透露密谋的消息。此案有四名嫌疑人,只要对他们和杏花的关系进行系统性的排查,就能揪出犯人,无需多时,此人密谋之事便能大白于天下。

原本调查进展顺利,怎料眼下又突然冒出一桩怪事,涉案的两名重要人物竟都先后死去了,不仅如此,这案子还毫无线索!张文章人虽古怪,看上去却也非风流成性之徒。另一方面,人不可貌相,谁知他君子模样是真是假,再说公堂之上,万一帆又岂敢拿自家女儿的清白扯谎?可在张虎彪是否时常出入柳青巷一事上,张文章同样不敢说谎。他这人足够聪明,定然知道这去与没去,一查便知。又或许是张文章自己与杏花有私情,在情书中借用了儿子的笔名!此人虽风华不再,却性子要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杏花是不是就好这一口?

狄仁杰心道:“不管怎么说,须得先将张文章的笔迹与情书上的进行比对。正好,我方才命洪亮让他写下名单,正好可以作为比对的样本。但张文章不可能是杀害杏花之人,因为昨夜他根本就不在船上!兴许杏花被害,根本就与她的私情无关!”

他一边想,一边在座位上挪动身子。突然,他感觉到有人正在监视自己,便扭头看向了打开的窗子。只见窗外闪过一张枯槁而苍白的面容,正对他瞠目直视。狄仁杰从凳子上暴跳而起,一个箭步冲向窗边,谁知却被另一张凳子绊倒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扒着窗户向外一看,却只见得菜园围墙的门已然紧闭。

他随即赶往前院,命在此等候的马荣和乔泰赶紧出门,到街上搜寻一名男子,道是此人中等身材,像和尚似的剃光了头。狄仁杰又着班头将宅中人口全部召集到堂屋,而后对宅中每一个角落展开地毯式的搜查,看是否有人在此藏身。诸事交代完毕,狄仁杰眉头紧锁,独自走向了堂屋。

班头三呼两喝,庭内一阵骚动,引得洪亮和张文章跑出来看,直问狄仁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狄仁杰并未回答,反问张文章道:“新房有道暗门,你方才为何不说?”

张文章闻言,一脸惊愕。他茫然地盯着狄仁杰,仿佛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暗门?”他甚是疑惑,“在此国泰民安、歌舞升平之世,小人一心隐逸,设这般机关做什么?这宅子由小人亲自监修,小的敢向大人保证,整座宅子里都没有什么暗门哪!”

“如若真是那样,”狄仁杰冷冷地说,“还请你解释一下,张虎彪是如何离开房间的呢?房内唯一的一扇窗有栅栏阻挡,而房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这些你又作何解释?”

张文章气得一拍脑门,怒道:“我先前怎么没有想到!”

“那本县便给你一个机会,将这疑点想个明白!”狄仁杰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若无另行通知,不得离开此宅。眼下我要去佛寺一趟,验看张少奶奶的遗体。为了诉诸公平,伸张正义,本县认为有必要再行验尸,你就省点力气,别反抗了!”

张文章面色愠怒,可还是克制住了。他转过身去,未发一言,甩袖离开了堂屋。

此时,班头将十二名男女赶到了堂屋中,忙禀报道:“大人,屋里的人全都到齐了!”

狄仁杰迅速扫了他们一眼,不见有谁与方才窗外所见的人影相像。他点了丫鬟牡丹,问她:“那日就是你去叫醒新郎新娘的?快将来龙去脉详细说来!”

牡丹应了,回答与张文章先前所述完全一致。

狄仁杰见再问无果,遣散了众人。这时,马荣和乔泰进来了。只见马荣揩着额前的汗水,回禀道:“老爷,我二人在这一带搜了个遍,并未发现您说的那人。这附近除了一个卖柠檬水的小贩正坐在推车边打盹,便没有其他人了。只因这正午时分,太阳毒辣过头,都没人肯上街!倒是在花园的门边有两捆柴火,分明是哪个柴火贩子落下的,可也找不到他人在哪儿。”

狄仁杰听罢点头,遂将方才有个怪人从窗外窥看之事简要说来。随后,他又命班头上刘飞波和王掌柜家里,通传二人一同去往佛寺,观看验尸过程;马荣也得先去那儿一趟,监督众差役备妥验尸工具,布置好场地。最后,狄仁杰转头吩咐道:“乔泰,你带两个人留守此处,看着张文章,不许他离开自己的院子半步!还有,你给我时刻盯紧宅中来往的人,留意我方才所说的古怪男子!”

吩咐毕,狄仁杰怒而拂袖,与洪亮一同登轿离去。轿夫扛着二人,直往佛寺方向去。

佛寺的门房前设有宽阔的台阶,狄仁杰拾级而上,只见台阶上杂草丛生,门前的几根高大门柱,现下都已掉漆,模糊了朱红颜色。他记起来了,自己刚赴任不久,对此地不甚了解,但也曾听人说起,本寺的和尚早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只留下一个把门的老头在此打理。

门房后即是长廊,然则年久失修,十分破败。狄仁杰与洪亮一前一后穿过回廊,行至佛寺偏殿。只见马荣已等候在此,身后站着仵作及几名差役,还有陌生的三人。马荣向二人介绍,这人乃是当日装殓刘素娥的土工,另两人则是他的助手。

偏殿的右手边设有一方高大的供台,只是台上空空如也,不曾见祭拜的瓜果,反倒见前方的两副架子上放置着一口棺材。于偏殿的另一头,众差役已备下一张大桌,旁侧设一张小桌,供书吏入座,是为临时公堂之用。狄仁杰走向正中的大桌后,在正式落座之前,吩咐土工及其助手上前。

待三人在桌前跪下,狄仁杰向土工问道:“你们去清洗遗体时,新房的窗子是开着还是关着的,你还记得吗?”

土工哑然,眼神求助于两名助手。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人抢答道:“回大人,是关着的。小人当时觉得房里太热,本想打开窗子,结果发现闩窗子的木头被卡住了,怎么也推不开。”

狄仁杰颔首,复又发问:“在清洗的过程中,可有发现什么暴力痕迹,比如刀伤、瘀青,或是尸斑?”

土工摇首道:“大人,当时现场简直一片血海,小人也没见过这等场面,也吓得不轻,所以在检查尸体时格外仔细。可那尸身上根本不见伤口,连一丝抓痕也没有!小人须得再提醒一句,这姑娘体格壮实,许多像她这般家境的大小姐,都断无这样强健的体魄哩!”

“你清洗完毕,用寿衣装殓完遗体后,就立即把尸体放入棺材了吗?”

“是的,大人。在来之前,孔老爷就吩咐我们带上一口棺材,拿来临时放置尸体,因为死者的父母还没决定好下葬的时间和地点。那就是口薄板棺材,封棺没花多长时间。”

狄仁杰问话间,那头仵作已将工具在棺前就地而陈,铺开了一床薄薄的苇席。眼下只见他在那里摆下了一个盛有开水的铜盆。须臾,便听得刘飞波及王掌柜赶来,向狄仁杰问安。狄仁杰见人已到齐,立刻走向临时公案,落座于其后的太师椅上。他屈指叩桌三声,以代鸣锣,随即开口道:“张虎彪之妻刘氏身死,原因不明。本次召开堂审,即是为解开相关的疑点。我等即行开棺,交由本衙仵作进行验尸。由于尸柩尚未下葬,本次验尸只作例行预审的后续,算不得掘墓开棺,故无需征得死者父母的同意。然而本县还是传了死者的父亲刘飞波上堂,以证人的身份出席本次堂讯。一同到场的证人还有王掌柜。死者的公公张文章,由于仍被软禁在家,故不能到场。”

底下一名差役得了狄仁杰眼色,遂在薄棺前摆下一个香筒,取来两捆香,分别在狄仁杰的桌边和香筒内焚上。一时间,偏殿内薄云袅袅,充满了刺鼻的香火味,恰好能盖过尸臭。

狄仁杰于是下令,由土工前去开棺。只见那土工行至棺前,将手上的凿子深深嵌入棺盖底下的缝隙。两名助手也随之上前,着手撬开棺盖上的钉子。不久,二人便顺利地抬起了棺盖。

谁知这一开棺,便叫土工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后退。两名助手亦是吓得不轻,“砰”地一声将棺盖丢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仵作疾步上前,朝棺内看去。只听他大叫一声:“真是见鬼了!”

狄仁杰马上起身,奔向仵作身边。他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向后一步。

且视那棺材之中,哪还有新娘的遗体。唯有一具穿戴整齐的男尸躺在棺中,脑袋上结着大片凝固的血迹。 Mng7BoZylBeVCv83AMW7rIN6nQcimqrWt4jKQ4UP1KFFVEwEpNfhQu9RhbJxkU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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