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洪亮便到署内报到了。他走入公堂后的书厅,却见狄仁杰早已穿戴整齐,端坐在此。狄仁杰已经将昨夜在杏花衣箱中发现的书信码得整整齐齐,放置在书案上。待洪亮上前倒茶时,狄仁杰说:“洪亮,我已仔细读过这里的全部书信。杏花与唤作竹林生的男人开始往来,定是半年以前。在早期的书信中,两人互有好感,情谊渐近;后来的信件则是互诉衷肠,你侬我侬。可是在大约两个月前,两人之间似乎是生了什么嫌隙,爱意有所消退。他们写信的口吻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随处可见意带威胁的语句。洪亮,我们必须揪出此人!”
“老爷,我们衙中的主簿是个业余诗人,”洪亮急切地禀报道,“在闲暇之余担任本地文会的书记。没准他能认出那个笔名呢!”
“太好了!”狄仁杰大为快意,“你马上到公廨去问问他。但在那之前,我想让你先看看这个。”他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张薄纸,展平开来。洪亮立刻认出,这便是昨日在杏花袖中发现的棋谱。狄仁杰伸出食指,在棋谱上敲打比画,说:“昨天夜里从柳青巷回来之后,我仔细研究了这棋谱,可怪就怪在这里,我思考了一夜,却仍旧对此毫无头绪!
“我承认我不是专业棋手,可在学堂读书的时候,我也常常下棋。你看,这四方形上有横纵各十八路,不算周边,统共有二百八十九个交叉点。黑白棋手各执黑子和白子一百五十颗。这些棋子以石子制成,呈圆形,而且所有棋子不分大小,都是等值。双方棋手以空棋盘开局,交替下子,每次各一子,落在棋盘的交叉点上。
“双方以吃掉尽可能多的对方棋子为目标,采用单子或多子完全围困对方。被吃掉的子会被即刻从棋盘上取下,围空多的一方获胜。”
“听上去很简单嘛!”洪亮说。
狄仁杰却回以一笑,接着说道:“围棋的规则的确简单,但棋局本身才最为复杂。人们都说,棋道错综复杂,一个人即便穷尽一生,也不可能研究透棋局万象!
“我朝的围棋大师常常会刊印棋局图册,收录有趣的布局图解,连同附带详细解说的棋局谜题。你看,这页纸的右下角印有一个‘终’字,所以这定是从某本棋书上撕下来的棋谱,只可惜这书名不明。洪亮,你须得在汉源本地全力搜索,找出一位研究围棋的专家来。此人想必能够分辨出这是由哪本棋书上撕下的。这页棋谱的解说肯定就印在这本书的倒数第二页!”
马荣和乔泰进入书厅,向狄仁杰问了安。待二人在书案跟前落座,狄仁杰乃对马荣说道:“我猜你昨晚留下是为了打听消息吧。结果如何,快说与我听!”
马荣猛地一捶大腿,眉开眼笑道:“老爷您昨天提到过,要想打听杏花私底下生活如何,兴许能从跟她同住的其他姑娘身上入手。恰巧,昨夜我们一道经过柳青巷去湖边赴宴时,我就看上了一个站在阳台上的姑娘。所以后来去行院调查的时候,我跟那管事大致描述了那姑娘的样貌。他这人也是个热心肠,二话不说就把她从正在进行的晚宴上喊来了。她名叫桃花,也确实人如其名!”
棋谱谜局
马荣顿了顿,用手指缠弄着自己的胡须,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往下说道:“她真是凡世间最动人的女子,不知怎的,我这么唐突地叫她出来,也不见她有半点不高兴。至少她还——”
“行了!”狄仁杰面带愠色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你在情场如何得意,我们自会默认你二人相处甚好。你告诉我,关于死去的杏花,她都说了些什么?”
马荣话到嘴边,只得活活咽了下去,望去十分难受。他自觉没劲,遂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老爷,事情是这样的,这个桃花跟死去的杏花原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一年前,有个打京城来的皮条客带了四个新人到柳青巷来,杏花就是其中一个。她告诉桃花,自己是因为生了变故才离开山西老家的,还说再也不会回去了。杏花的眼光非常挑剔,尽管有一大帮贵客仰慕她,对她百般讨好,却都被她礼貌地回绝了。特别是那个苏掌柜,他对杏花最为殷勤,送了她很多值钱的礼物,可杏花呢,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
狄仁杰插话道:“这也是一条不利于苏掌柜的线索,记下吧。爱而不得往往是强有力的杀人动机。”
“不过桃花说,”继而马荣说道,“她相信杏花绝不是个绝情的女子,私底下一定有一位心上人。每七日,她都会向管事请至少一天的假,说是出门买东西。管事看她为人稳重听话,又不曾表露过一丝逃走的心迹,通常都会批她的假。杏花是独自出门的,依桃花猜测,大概就是借此机会和心上人私会去了。我敢肯定!桃花也不是没有试过八卦,但就是没查出杏花的情人是谁,也不知道两人在何处相会。”
“那她每回出去多久?”狄仁杰问。
“她都是吃完午饭就匆匆离开了,”马荣回答,“快吃晚饭了才回来。”
“一来一回的间隔这么短,也就是说,这段时间里她并未出城,她的情人一定也在城中!洪亮,快去找主簿将那笔名问清楚!”
洪亮奉命出了书厅,正巧迎上一个进门的小吏,他向狄仁杰呈上了一个封口严实的巨大信封。狄仁杰从中取出一封长信,在书案上展开,信封里还附上了另两份信稿,其上誊录了同样的内容。狄仁杰轻捋长髯,缓缓读之。正当他读毕信件,向后倒在椅背上时,便见洪亮回来了。他摇着头说:“老爷,主簿非常肯定,县里没有作家文人用竹林生这个绰号。”
“可惜了!”狄仁杰不禁慨叹。随后,他正襟危坐起来,指着面前的信件,声音轻快地说:“这是行院管事送来的呈文。信中说,死者的真名叫做范荷伊,是七个月前由京城的一个皮条客拉来的,一切都跟马荣那个叫兰花还是什么花的相好说的一样。买入价是两块金条。
“据那皮条客说,这女子的来历可不寻常,是她主动找到自己,同意以一块金条和五十两银子的价格卖身的,条件是只能将她转卖到汉源。那人见她不是为父母或者中间商所迫,而是自己来谈成交易,心生怪异。但他看在杏花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知道定能赚一笔可观的收益,便没再往下追问。他把卖身的钱银给了杏花本人,任凭她自己处置了那笔钱。那皮条客来到汉源,心想着柳青巷这一家行院也是个大主顾,还是该把杏花的古怪来历告诉管事,又说明如若后面出了什么差池,他概不负责。”
说到这里,狄仁杰顿了顿,愤慨地摇了摇头,而后接着说道:“那管事就相关问题问了她几句,见杏花都避而不答,也懒得再管,随她去了。据他猜测,杏花恐怕是因为与人苟且,才被家里人赶出家门的。杏花在行院生活的其他细节,都与马荣打听来的相契合。管事在此列出了以前对杏花格外上心的客人之名,此名单几乎涵盖了汉源本地所有重要人物,偏就没有刘飞波和韩咏翰。过去管事也曾劝过杏花,让她从中择一位恩客来往,但杏花矢志不移,每回都严词拒绝。管事看在她光靠跳舞也能带来不少收益的分儿上,也就没再强求。
“在呈文的末尾,管事写道,杏花喜爱书画,写得一手好字,作花鸟画的技艺更是超群。但他明确提到,杏花不喜欢下棋!”狄仁杰歇了歇口舌,看着几名亲随发问:“这怎么说?既然杏花不爱下棋,那她为何要与我谈论下棋之事,她的袖中又为何藏有棋谱?”
马荣挠了挠头。他听了这番情况,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一旁的乔泰问道:“老爷,以前我也称得上是个棋迷,能让我看看那张棋谱吗?”
狄仁杰乃将那一纸棋谱推到了他面前。乔泰接过去研究了一阵,遂说道:“老爷,这棋下得简直毫无章法!您看,这白子占了将近整面棋盘,可想而知有数步是悔棋重下,借此堵住黑子的逃路。但这黑子也是乱下一通!”
狄仁杰蹙起了眉头,沉思良久。忽地只听锣声乍迸,有人敲响了门前悬挂的巨大铜锣,将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锣声三起三落,在衙署之内回响不绝,昭示着即将升起早堂。他只得把棋谱再度收入抽屉之中,叹息一声站起。洪亮在旁服侍更衣,帮他穿上了墨绿锦缎的官袍。狄仁杰一面调整头顶双翼翘起的乌纱帽,一面嘱咐眼前的三人:“我将对花船上发生的命案进行复核。好在眼下没有其他悬而未决的案子,我们尚能把精力全放在这一桩疑案上。”
马荣上前几步,将分隔书厅与公堂的厚重帷幕拉到了一边。狄仁杰穿帷幕而行,登高台之上。台上设一高脚公案,其上铺有深红锦缎。狄仁杰落座其后,正襟危坐。马、乔二人则走到太师椅后方,立侍左右,洪亮循例就位,站在了狄仁杰的右手边。
且视高台前,堂下皂隶分列两排,手持长鞭、棍棒、铁链、手铐和其他刑具,以备刑讯之用。高台两边各有一张稍低的桌台,主簿及其副手分别入座,预备记录堂讯过程。
狄仁杰放眼四顾,见门外已聚集了一大群围观者。花船命案的消息一出,便如同野火蔓延似的疯传。县衙一升堂,城中百姓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听审,不愿遗漏任何细节。狄仁杰看见了站在前排的韩咏翰、康家兄弟与彭、苏两名掌柜,却是心下疑惑:“刘飞波与王掌柜为何不在此处?我分明已让班头去通报过,他们所有人都必须出席今日的堂审。”
狄仁杰举起惊堂木,在公案上重重一拍,宣布就此升堂,遂取花名册即行点卯。然而点卯才行,便出了状况。只见一群人走到了公堂门口,为首之人正是刘飞波。他疾言厉色,叫喝之时,可见得面部青筋暴起:“敢问苍天,公平正义何在!如斯罪恶竟发生在我们汉源!”
狄仁杰朝底下班头丢去一记眼色。班头会意,立即走了过去,将来人引至台前。
刘飞波在石砖地上重重跪下。一名文质彬彬、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亦走上前来,跪在了另一边。此人一身素净装扮,水色襕衫垂落地面,一小方黑色软脚幞头扎在脑袋上。皂隶一字排开,其余四名男子站在他们身后等候,不得上前。狄仁杰认出,这其中一人乃是王掌柜,另外三人是谁,他就无从知晓了。
“大人!”刘飞波喊道,“小女竟在新婚之夜被人残忍杀害了!”
狄仁杰抬起眉毛,言辞简略道:“原告刘飞波,报上前因后果来。本县昨夜在宴会上得知,令嫒是在前日成的婚。事发已过去两日,你何故现在才来衙门报案?”
“全赖这恶人居心不良!”刘飞波指向跪在一旁的中年男子,高声责骂道。
狄仁杰乃质问那人:“你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那男子幽幽开口,语气平静:“小人名叫张文章,身居经学博士,然而家门不幸,飞来横祸,竟同时夺去了我挚爱的独子与年轻儿媳的性命!可苍天不怜,仿佛觉得这还不够,这个刘飞波,原是我的亲家,如今也反过来状告小人!小人今日临覆盆之冤,还求大人您平反啊!”
“你这无耻老头,张口就来!”刘飞波不忿,高声骂道。
狄仁杰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道:“原告刘飞波,公堂之上不得谩骂他人!你陈述案情便是!”
刘飞波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情绪。眼前的他与昨日晚宴上的样子判若两人,显然是由于失去爱女,悲痛难当,再加上怒火攻心,才完全昏了头脑。他默默平复了多时,方才言语,话音比方才稍为镇静:“都说天意难违,刘某年事渐长,却命中无子。刘某膝下只有一女,名唤素娥。可怜苍天有眼,为了弥补我没有子嗣的缺憾,将素娥赐给我做女儿。小女性情温婉,又十分可爱,能看着她长大成人,出落成才貌双全的姑娘,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乐事。我——”
话到一半,刘飞波已哽咽得不能言语。只听他饮泣几声,复又声音颤抖地开口道:“便是在去年,素娥对我说,我身边这位先生在自家开设了私塾,专收年轻女子为徒,教授古典经文,问能否让她去那里念书。我同意了,只因素娥往日里主要爱好骑射和打猎,如今能对文字诗书感兴趣,也十分合我的心意。我满以为这是好事,又何曾预见随之而来的不幸?素娥在张先生的宅上见到了其子张虎彪,两人就这样坠入了爱河。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不放心,想要在定夺之前先暗中调查张家,可素娥一再央求我尽快宣布他们订婚。我的正房夫人,那蠢婆娘,她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支持女儿订婚的请求!
“我经不住她们一唱一和,只好认同了女儿跟张虎彪的婚事,也为他们物色好了媒人,拟定了婚约。谁知在那以后,我那当掮客的朋友万一帆就跑来警告我,说那张文章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浪荡之徒,先前还曾三番两次地上他家门,硬要娶万一帆的女儿当小老婆,好发泄自己的兽欲,只是不曾得手。我听了他一番劝,决定马上宣布婚约作废。可紧接着,素娥就病倒了!我夫人执意说这姑娘是害了相思病,如果我不肯重新考虑这门婚事,女儿定会就这样香消玉殒。张文章这人更是过分,他不愿看着猎物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居然拒绝取消婚约!”
说到这里,刘飞波瞥了一眼张文章,眼底饱含怨恨,似是想要将对方生剖活剐。他接着说:“所以,即便刘某心中是百般的不情愿,也只能把素娥的婚事办了。喜宴是前日在张家府上操办的,敲锣鼓号,十分隆重,新人也在张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拜了堂,成了亲。来喝喜酒的汉源名士不下三十,其中也包括昨日在花船上宴饮的客人。
“今日一大早,张文章便风风火火地跑到我家里来,说素娥已在新床上暴毙身亡了!我马上质问他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告诉我,他却说是因为新郎下落不明,自己本想先找到儿子再说。一问起素娥的死因,他就支支吾吾,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随他回去,好看一眼女儿的遗体,可他却一脸平静地对我说,素娥的遗体早已装殓入棺,存置在佛寺了!”
狄仁杰坐直了身子,本欲打断刘飞波的话,可转念一想,又决定先听他说完。
“张文章行为怪异,让我当即起了疑心,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刘飞波继续说道,“我便马上去找邻居王掌柜,跟他说了此事。我二人一拍即合,都认为小女素娥是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摧残而死,只是张家心虚,有意秘而不发。于是我跟张文章放话,说我要到衙门去告他的状。王掌柜则替我寻了万一帆来做证人。今日,我刘飞波就此长跪大人面前,誓要亲眼见证杀害小女之人落得公正的判决,恶有恶报,以慰藉苦命女儿的在天之灵,叫她在黄泉之下安息!”说罢,刘飞波将前额重重地磕在石地砖上,接连叩了三叩。
狄仁杰捋动长髯,蹙眉思忖少时,遂问道:“那你是说,张虎彪杀了自己的新婚妻子,然后畏罪潜逃了?”
刘飞波连忙答道:“刘某悲痛欲绝,说得不甚清楚,还望大人见谅!那文弱书生张虎彪乃是清白的,真凶应是他的父亲张文章!那老淫贼垂涎素娥许久,那日他在宴席上喝多了酒,便不顾素娥与他即将是公媳关系,乘着酒兴夜袭了她!我那可怜的女儿烈性贞洁,便是不堪重辱,自缢身亡;张虎彪也惊骇于其父禽兽不如的罪行,绝望而逃。第二天早上,张文章终于酒醒,在床上发现了素娥的尸体。他生怕暴露自己的兽行,便第一时间叫人把小女封棺入殓,好掩盖她实为自尽一事。故而刘某在此状告张文章强暴我女儿素娥,从而导致了她的死亡!”
那头刘飞波说完,主簿也已抄录罢口供。狄仁杰命主簿当堂宣读供词,问刘飞波是否属实。后者给予肯定答复后,立即伸出拇指,在供状上按下了指印。
狄仁杰遂朗声道:“现在轮到被告张文章陈述供词。”
“小人行为不慎,叩求大人恕罪!”张文章方一张口,便听得一股子学究气,“有一事小的向大人但说无妨,小人自知贸然行事,实在是愚不可及。可小人终日与书为伴,生活安宁,是故见识短浅,不曾见过大风大浪,谁知家里一日之内竟是祸不单行!小人哪里见过这等祸事,故一时成了软脚河虾,未能妥善处理此事。但对于刘飞波所言之事,小人定当坚决否认。小的乃是正人君子,对儿媳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更不必说是奸污强迫!接下来小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说来,所有琐碎之事,皆为如实禀报!”
他顿了顿,在脑海中理清了头绪,随即往下说来:“昨日早晨,小人正在花园的亭子里用早膳,谁知丫鬟牡丹突然匆匆忙忙跑来,说她去给新人送早饭,却许久也叩不开新房的门,朝内喊叫也无人回应。小人起初没当回事,只说新人浓情蜜意,怎堪受人打搅,便命她过一两个时辰再去敲门,打发她下去了。
“等到了将近中午时候,小人正在院子里浇花,又见牡丹来报,说新房还是无人应门。小人方觉有些不妙,便亲自去了小两口的独院中,大力叩门,却是无人应门。小人见势不妙,趴在门边反复呼喊犬子的姓名,亦是听不见任何回音。小人这才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喊上孔掌柜前来出主意。孔掌柜是本地茶商,亦是小人的近邻好友。依他所言,必须由外而内暴力破门。于是小人喊来管家帮忙,管家终是拿斧子破开了门锁。”
张文章没再往下说。只见他喉头一动,咽了一口唾沫,接着以毫无波澜的声调继续陈词:“只见素娥裸身躺在新床上,浑身是血,房中四处寻不见犬子的踪迹。小人吓坏了,连忙走上前去为素娥盖上了被褥,接着探了她的脉象。只可惜……素娥脉搏已然歇止,其手掌寒冷如冰。终究是为时已晚。
“孔掌柜马上到附近寻来了华神医。他验过了尸,发现素娥乃是因初行云雨过于激烈,大出血而死。小人这才知晓,犬子定是因见了这情形,肝肠寸断,不忍再触景伤情,才离家出走了。小人心知他定是逃到了某处孤僻之地,准备了结自己的性命,于是就想先尽快找到他,免得他做出傻事,教人追悔莫及。可华神医又说,当下天气这般炎热,还是立刻装殓遗体为好。小人便传令家仆,让人叫了土工来清洗尸身,暂时将遗体安置在一口薄棺里。眼下安葬之处未定,孔掌柜就提议说,在此期间,不妨将尸柩存放在佛寺。小人亦叮嘱在场人士,在找犬子踪迹前誓要保守秘密,无论虎彪是死是活,我都要去寻他。他们答应过后,小人便由孔掌柜和管家作陪,出门寻子去了。
“整日下来,我们走遍了城中以及郊区,问遍了大小人家,只可惜等日暮西垂,也仍旧一无所获,只得打道回府,稍作歇息。一回家中,便见有一渔夫正在大门口蹲守,说是在等我们。他递给小人一根丝绸腰带,道这是他在湖中钓鱼时钩上来的。小人不等细看便一眼认出,那内衬上绣的便是犬子的名字,这腰带正是犬子的物件!小人心想莫非虎彪已经……于是更加悲痛欲绝,当即昏倒在地,还是孔掌柜和管家合力将小人抬上床榻的。小人心神操劳了一整日,几近虚脱,由是一路昏睡,直至今早。
“小人待起身方才醒悟,须得将此事通知新娘的父亲,便急匆匆赶到了刘家,告知噩耗。谁知这刘飞波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眼见上天夺去了我们一子一女,他不但没有与小人一同哀叹悲戚,反倒给小人扣上了罪名,并扬言威胁,要将亲家告到衙门。一日之内,小的儿媳惨死,痛失独子,断了家族血脉,已是了无牵挂,今日却还背负上如此污名,不得安生。还求大人明察秋毫,为小的伸张正义!”
张文章供述罢,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狄仁杰眼神示意主簿,命其宣读方才录下的被告张文章一方供词。待张文章在供状上按下拇指指印,狄仁杰说:“现在轮到原告与被告双方证人陈词!传证人万一帆上前!”
狄仁杰向万一帆飞去一记眼刀。犹记昨夜花船宴上,康家兄弟二人争吵,亦是提过此人姓名。这个万一帆望去四十岁上下,皮肤光滑,未有蓄须,面色在唇上几撮黑色短髭的衬托下显得尤为苍白。
万一帆行至案前跪下,说:“且说这张文章原有三个老婆,只是正妻和三房都已离世。自从两年前二房一死,就只剩下张文章一个鳏夫。可他这人不老实,甚至连个合适的媒人都不带就找上门来,说要纳小的女儿做小妾,也不知拿我女儿当什么东西了。小的当然不肯了!张文章吃了闭门羹,一腔兽欲无处宣泄,就在街上四处散播谣言,恶语中伤,说小的坑蒙拐骗,干的尽是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他这人歹毒心肠,我作为好友,自然应当警告刘老爷一番,断不能让他把掌上明珠随便托付给这么龌龊的人家!”
却不想万一帆话音刚落,那头张文章便气愤地大呼:“荒唐,简直荒唐至极!万一帆所言真假参半,虚多实少,还求大人切勿听信谗言!平日里,小人确实对万一帆评价不佳,今日,小人也无惧在公堂上打开天窗说亮话,此人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当年,小的二房妻子溘然长逝,就是万一帆找上门来,说要让我纳他家女儿为妾,又说这是因为家中妻子离世,他自己一人根本无力照顾女儿。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这是想要从我这里勒索钱财,好堵住悠悠之口,不让我揭露他做生意的旁门左道,挡着他发黑心财哩!万一帆的提议何其无耻,可小人知道礼义廉耻,立马严词拒绝了他!”
狄仁杰为二人所恼,猛地一拳砸在案上,朗声道:“公堂之上,竟有人敢小看本县,言语不实,真厚颜无耻!你们当中定有一人是在扯谎!听着,本县定将彻查此事,等我发现是谁敢糊弄我,此人就大难临头了!”
只见台上的狄仁杰面红耳赤,一下下捋着胸口的长髯。他大手一挥,下令传审证人王掌柜。
就事实而言,王掌柜的证词于刘飞波一方有利,但他对于刘飞波指控张文章有罪之说,却是不予表态。他说:“当时王某看刘老爷气急,这才嘴上附和,好叫他冷静下来罢了。至于这新婚之夜究竟发生了何事,王某保留意见,还望大人谅解。”
狄仁杰又点了被告人张文章的两名证人上前,一一听过辩护之词。
为首的是茶商孔掌柜。他说:“小人可以证实,张先生所言句句属实!而且张先生为人朴素,勤俭持家,是德泽一方之人,断无可能做出那般兽行。”
随后提来跪下的是华神医。狄仁杰命班头去传衙中仵作来,遂向华神医厉声发问道:“凡有人猝死,不可立即装殓,必须先向衙门全盘禀报,再经过仵作验尸,方可入棺。此等律例规定,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夫岂能不知?!如今你已触犯法律,本县将按照律例处置你。现仵作在此,你便当着他的面,说说验看遗体时的尸身状况和判定死因的根据吧!”
华神医听命,立刻向仵作详述了死者的体征。待其供述罢,台上的狄仁杰以眼神询示仵作。仵作会意,随即恭敬地回禀道:“回大人,虽然这种情况很少会导致处女死亡,但我们的医书上也确实记载过几个旧例。诚然,更为常见的症状是患者陷入重度昏迷,不省人事,但也不排除过于激烈的行房会致人死亡。华大夫所说的死者体征,与权威医典中记录的细节全部吻合。”
狄仁杰点了点头,下令对华神医处以巨额罚金,又对围观众人说:“本县今早升堂,原本是为复核舞姬被害一案,怎知突然冒出一桩新案子。眼下本县必须立即赶往涉案现场勘查,刻不容缓!”由是惊堂木一拍,狄仁杰宣告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