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清晨,陶干也离开了狄公书房,他换了一身低调尊贵的外袍,头戴玄帽,假装是那身无官职的富家老爷。
如此打扮一番后,他便出来北城门,把整个北郊闲逛了一圈,又寻了一家饭馆吃了顿简易的午饭。
坐在二楼窗户边,他透过窗棂便能望见那普慈寺的圆屋顶。结账时他对小二道:“那寺庙真是气势恢宏!那些僧人定是得了菩萨佛祖的真传啊!”
那小二哼了一声道:“那些秃驴可能对佛祖毕恭毕敬,但这地界上不知有多少老实巴交的人家想要他们的命呢!”
“你这家伙,休得胡言!”陶干佯怒道,“我乃佛门信徒,岂容你如此诋毁我佛家弟子!”
那小二怒瞪了陶干一眼,连赏钱都不要便走开了,陶干把钱收回袖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饭馆。
没走多远,陶干便到了那三层大门的普慈寺门前。他拾级而上进得寺内,余光却瞥见有三个和尚正坐在门房里,上下打量着自己。陶干慢悠悠地穿过大门,突然停了下来,摸了袖袋半晌,左顾右盼,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此时其中一个年长的和尚踱上前来,施礼问道:“施主,小僧可有效劳之处?”
“大师可真是慈悲为怀,”陶干道,“我乃佛门信徒,今日特地来此,向观音大士敬香礼佛。无奈适才刚发觉自己把碎银子忘在家中,无法贡献那香火钱,只怕今日只能无功而返,另择他日再来了。”
他边说边从袖袋中掏出一块银元,在自己手里掂量着。
那和尚看见那银元,满眼放光,忙道:“小僧可先替施主垫上这香火钱!”
说着这话,他匆忙从门房内取回两串铜钱递给陶干,那陶干自是感激不尽。
穿过第一层院落之时,陶干见地面皆是石板铺就,两边香客房间尽显优雅。院前正停放着两顶软轿,僧人、仆从,来来往往,好不热闹。陶干继续往前走,穿过另外两处院落之后,终于见到了正对面的寺庙主殿。
这大殿三面皆为大理石高台,俯视着那开阔院落,院落地面也全由雕花大理石铺就。陶干拾级而上,越过石台,跨过门槛,进入大殿,大殿内光线不明,但见那檀木观音像六尺多高,坐在莲花宝座之上,两支巨烛照着那供桌上的香案与法器,金光闪闪,灿烂夺目。
陶干上前深深三鞠躬,因为边上有和尚站着,他便用右手佯装往那案前箱子里扔了些香火钱,装着两串铜钱的左手袖袋砰的一下撞在箱子上,此举令人对他深信不疑。
他双掌合十默站了一会儿,再次三鞠躬后退出大殿。出了大殿,他往右边转悠时,发现有处门关着挡住了去路,正暗自思忖要不要推开那门之时,一小僧出来问道:“施主是要求见住持大师吗?”
陶干忙找了个借口退了回来,穿过大殿又转到了左边。一条宽阔覆顶的长廊下有条狭窄台阶,台阶尽头又是一扇小门,那门上写着:“寺院重地,闲人免进。”
陶干对此视而不见,推开那门便闪了进去。这是一处景色迷人的花园,花木郁郁、假山重重,一条小径蜿蜒其中;远处,葱葱树端间还隐约可见那青色琉璃瓦和香阁朱椽熠熠闪光。
陶干暗想这便是那些求子妇人的过夜之处,他迅速蹿进两棵低矮树间,把外衣翻过来穿上,这外衣是特制的,内里是干粗活的人常穿的粗布,那上面还缀着几块补丁。他把帽子也摘了下来,折起来塞进袖内,还把头用一块脏布裹了起来,卷起长袍,露出裤脚,最后从袖袋中拿出一小卷蓝布。
这可是陶干奇思妙想的发明之一。这卷蓝布展开,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百姓们常用的褡包,方方正正的形状,但内里却缝制了各种褶皱和口袋;这卷蓝布折起来,随着里面竹篾的各种变化组合,陶干就能将其变化成装换洗衣裳的方包或装满书的长书包等花样。这东西对陶干扮演各种角色大有助益。
陶干把竹篾整理一番,那布包便摇身一变成了个木匠工具包。他三两下便扮好了,沿着小路走了出来,肩背稍驼,胳膊下夹着工具包似是十分沉重。
那小路尽头是处典雅香阁,一棵虬龙般粗壮的古松耸立其身后,镶着铜把手的红漆双门大开,两个小沙弥正在洒扫。
陶干跨过门槛,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向靠墙处的那张大榻,他哼了一声直接蹲下,拿出一根木工线绳,丈量起来。
其中一个小沙弥道:“怎么,这家具又要改?”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陶干粗声粗气地说道,“是舍不得给我这穷木匠几个铜子儿么?”
那两个小沙弥笑笑随即便走开了。待这香阁只剩陶干一人,他立即起身四处查看。
这房间没有窗户,只有后墙高处一圆形气窗,那洞口太小,显然连孩童也难以潜入。适才他佯装丈量的大榻乃红木材质,雕刻精美,珍珠母贝装饰。榻上的被褥枕头皆是重缎织绣,榻边是一个雕花精美的花梨木桌,桌上是一套精制细瓷茶具和一轻便茶炉。另一边,一卷丝质巨幅观音画像,色彩饱满,覆盖住了整面墙。对面倚墙而立是张典雅的花梨木梳妆台,台上有两支蜡烛和一个香炉。最后,剩下唯一的家具便是一个矮脚凳了,尽管适才那两个小沙弥已经洒扫过,但这房间仍有一股浓郁的熏香之气。
陶干自言自语道:“如今找那隐秘入口要紧。”
他先是查看了最可疑之处,也就是观音画像后的那面墙,四处敲打一番,试着找到暗道或是暗门所在之处,紧接着他又一寸一寸地查看了其他墙壁,却一无所获。他把那大榻搬开,也将它细细查看,他又爬上梳妆台,把那小小的气窗也摸索一遍,想看看其中是否暗含机关,然而如此这般后他依然一无所获。
陶干显然很是恼怒,在机关暗术方面他可自认为是行家里手,颇以为傲。
他想:“老宅里,地板上会有处活板门通向地下暗道,但这些香阁乃去年新建,可以想象这些和尚能在墙里设暗门,可他们没办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在这地下挖条暗道。这也是唯一可疑之处了。”
于是他便掀开榻前地板上那厚重的地毯,手脚并用,一块块地查看石板,还用自己的小刀撬动石板间缝隙。然而如此折腾后,依然没有新的发现。
他不敢在这香阁逗留太久,只得就此罢手。出门之时,他又匆匆查看了那厚重的双层大门的门枢,看看那里是否暗含机关,但一切正常。陶干不由叹息一声,关上阁门,又查看了那最结实的门锁一番,也未能发现不妥之处。陶干沿着花园小径走回,路上遇见了三个和尚,他们也只当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木匠。
在离入口不远的灌木丛中他又把衣服换了回来,偷偷溜了出来。
出来后,他在各个院落里闲逛,找到了僧舍,也找到了来求子妇人们夫君所住的客房。
陶干再次回到大门处,一走进门房便见到自己刚来时遇见的那三个和尚。
“大师适才施以援手,我不胜感激。”陶干朝着最为年长的和尚施礼拜谢,却没有一丝要从袖袋里掏钱的意思。他站在那里显然不妥,年长和尚便邀他坐下喝杯茶,陶干自然同意。一会这四人便围桌而坐,喝着寺院里特供的苦丁茶。
“你们这些人啊,”陶干语重心长道,“未免用钱过于吝啬了。我没用你们借我的那两串铜钱。我待舍几个铜子去买些香火时却发现这铜钱绳串没有结。我怎么解得开?”
“施主,莫要说笑,”一位岁数稍小的和尚说道,“我看看那钱绳。”
陶干便从袖中掏出串铜钱递给那和尚,和尚把那串铜钱迅速穿过两掌。
“这儿,”和尚得意洋洋道,“这不是绳结是什么!”
陶干把那串铜钱拿回来,看都没看一眼,对那年长和尚说道:“这肯定是障眼法,你敢跟我打赌吗?五十个铜子,这上面根本就没有绳结!”“赌就赌!”年轻和尚急急叫道。
陶干拿起那串铜钱,在空中转啊转,然后又把它递回给那和尚,说道:“你给我找找看那绳结!”
三个和尚忙把钱串套在手上,细细在那铜钱间找寻一番,却未能见那绳结。
陶干把那钱串心满意足地收回袖袋,往那桌上扔出一枚铜钱道:“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赢回自己的钱。转这枚铜钱,还是五十个铜子,我赌反面朝上!”
“赌!”年长的和尚说着便转起那枚铜钱,结果果然是反面朝上。
“那这借债就不作数了。”陶干说道,“不过,为了补偿你们,我愿意用我那银元换你们五十铜子。”
这般说着的时候他又把那银元拿出来在手里把玩着。
这会儿几个和尚完全糊涂了。年长的和尚以为陶干脑子不好,但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元飞走,五十个铜子不及那银元百分之一啊,他便又掏出五十个铜子放在桌上。
陶干见了便道:“你这买卖合算,这银元可是个好东西,而且轻便易带!”他朝银元一吹,那银元便飘落下桌去,原来那只是锡箔折的绝妙赝品。
陶干从袖子里取出另一串铜钱来。他给和尚们看了看那特别的绳结:他用指尖一按,只见那绳结变成了活结,正好卡在铜钱中间的方洞里,如果有人让这铜钱在指间转动,那绳结因已被固定住,所以会随着铜钱转动,从而消失不见。陶干又把适才翻转的那枚铜钱反过来,原来这枚铜钱两面是一样的。
那三个和尚哄然大笑,这才知道陶干是个专门的江湖骗子。
陶干平静地说道:“你们今天所学到的可不止这一百五十个铜子。现在言归正传,我听人说起这寺里的财源来路,想着四处看看。听说这寺里贵客不少,我碰巧是个健谈之人,又善察言观色,觉得你们可以雇我去寻访些人,咱这么说,寻些潜在‘顾客’,还可以劝服那些犹豫不决之人把夫人送来此地过夜。”
年长和尚摇头时,陶干忙道:“你们不必付我很多工钱。比如说,就取我介绍之人供奉香火钱的十分之一,如何?”
年长和尚冷冷说道:“施主道听途说可不能信。我知道有些心存嫉妒之人四处散播我寺流言,但那全是无稽之谈。我能想到如你一般之人常以恶意看待世事众人,但这事是你大错特错,这都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显灵。阿弥陀佛。”
陶干乐道:“我本无意冒犯,做我这行的难免有所疑虑。你们应当举措得当才得以护住那女施主们的名声吧。”
“那是自然,”那年长和尚说道,“首先,我们住持灵德大师,挑选人时十分谨慎。他会在花厅见见那些求子之人,若是对佛祖心意不诚或是财力不足,也就是背景不行,住持是不会让他们在这里住下的。女施主和其夫君在大殿祈祷之后,男施主要设宴招待一下我们住持和长老们。这花费可不少,但我们寺庙后厨可是极好的,尽管我这还是客气了说来。
“最后,我们住持会把这对夫妇引至后花园的一处香阁之中。你未曾得见那香阁,那香阁品位绝对超凡脱俗。香阁共有六处,每处香阁内墙上皆有一幅你在大殿所见的那尊檀木观音大士的实物画像。如此这般,女施主便可在房内的观音大士像前打坐祈祷整夜,阿弥陀佛。当女施主进入香阁后,其夫君会亲自把门锁上,自行保管钥匙。而且,我们住持会要求在门上再贴上封条,且让男施主加盖印章。这些封条除了女施主夫君,任何人不得撕开,次日一早由女施主夫君自己去开锁开门。如此这番,你觉得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陶干一脸遗憾地摇头道:“真是可惜,不过这是对的。若是求子之人心愿未能达成怎么办?”
那老和尚得意洋洋道:“那便是女施主心思不净或是对佛祖心意不诚了,也有女施主来第二回的,还有一些再也不来的。”
陶干拽着自己脸颊那几根毛问道:“我猜那久无子嗣的夫妇一朝得子,定不会忘记这普慈寺吧?”
老和尚便咧着嘴笑道:“那确实不能忘,有时会有特殊的轿子装满礼品送来。若真有人忘了这小小礼节,我们住持也会派人去提醒女施主我们的寺庙之恩。”
陶干又和和尚们扯了许多,不过再也没能探得更多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