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双手敛于袖中,快道:“继续!”
洪师爷便继续道:“直到那天早上,肖屠夫对自家女儿纯玉有一情郎之事仍旧毫不知情。那纯玉独睡于用来洗衣缝补的阁楼之上,楼下是处仓库,离肉铺有些距离,家中又无仆人,家务杂事都是那屠夫娘子和女儿自己动手。冯县令曾经验过几次,在那阁楼之中,即便声音极大,身处肖屠夫的卧室或是街坊邻居都听不到一丝一毫。至于那王秀才,他本是京城名门之后,奈何父母早逝,家族纷争之下,便身无分文了。他在准备二次科举之际,便在这半月街教授几个店铺家小童,以此勉强糊口度日。他在老龙裁缝店之上租了处阁楼,正好对着肖屠夫的肉铺。”
“那纯玉与王秀才之间的风流事是何时开始的?”狄公问道。
“大约半年前,”师爷答道,“那王秀才爱上了纯玉,这两人便时时在纯玉阁楼密会。王秀才总在午夜时分从窗户溜进纯玉房间,黎明时分又偷偷溜回自己住处。龙裁缝作证说几周后他便察觉出这两人有猫腻,便严厉斥责了那王秀才一番,还说要跟肖屠夫揭穿此事。”
狄公此时点头赞许道:“那裁缝做得对!”
洪师爷看了眼面前的一页文书,接着说道:“那王秀才显然是个狡诈之徒,他双膝跪地再三向龙裁缝保证,自己和纯玉深爱彼此,发誓考取功名之后便会迎娶纯玉为妻,那时他便可以携体面彩礼,向肖屠夫提迎娶纯玉一事。王秀才又道若这等私事被他人所知,自己便会被科举除名,这事便会有始无终,对众人皆是丑事一桩。龙裁缝深知这王秀才读书勤奋,今年秋考定会高中。何况他想,这贵族子弟仕途有望,娶的还是邻家之女,还窃窃自喜一番。最终他便应允那王秀才保守秘密,自我安慰道,这桩事几周后便会因王秀才迎娶纯玉而结束。然而,为了让自己坚信纯玉并非那种自甘堕落之人,龙裁缝便时时关注肖家肉铺;他证实王秀才的确是唯一与纯玉有染,进过纯玉房间的人。”
狄公抿了抿茶,气冲冲道:“即便如此,这三人之中,那龙裁缝实当是最该指责之人!”
“这点,冯县令也是直接斥责了那龙裁缝的纵容之举,也斥责了肖屠夫对家事的看管不力。后来,龙裁缝在十七日得知纯玉被害,他对王秀才由爱转恨,急急冲到肖屠夫处将那二人之事和盘托出。我这里引用他原话:‘我,千古罪人,纵容那狗秀才利用纯玉满足一己私欲。纯玉定是坚持要那秀才迎娶自己,王秀才便杀了她,还偷走了她的金钗以便日后给自己另娶一门好亲!’那肖屠夫,悲愤交加,当即便拉着高里正和董行首商议一番,大家一致认定王秀才就是凶手。行首便起草了诉状,随即众人便把王秀才告上了县衙。”
“那王秀才彼时身在何处?”狄公问道,“他可有逃出城去?”
“没有,”师爷答道,“那秀才被立即逮捕归案了。冯县令听完肖屠夫之言便立即着衙役去拘捕王秀才,衙役们在裁缝铺的阁楼找到了人。尽管已过午时,那秀才还睡得正香呢。衙役们把他拘来公堂之上,随即冯县令便命他与肖屠夫当堂对质。”
此刻狄公直起身来,手肘撑在书案之上,靠上前来忙问:“我倒是好奇那王秀才是如何为自己开脱的?”
洪师爷挑出几张文书,粗粗扫了几眼便道:“那恶徒倒是事事皆有辩解之词。他主要……”
狄公扬手道:“我倒是想听听那王秀才自己怎么说的,将那公堂记录直接读来。”
洪师爷面上一惊,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改了主意,俯身便开始读起那王秀才枯燥乏味的公堂记录:“这秀才懵懵懂懂地跪在堂前,羞愧难当。他承认自己最大的罪过便是与那待字闺中的纯玉暗通款曲,有伤风化。但那也只是因为自己每日读书的阁楼正对着纯玉的闺房,正在那半月街另一边的死胡同一角。
“我时常见那纯玉在窗前梳妆,情难自禁,决意要娶她为妻。我当初若能早日收心,待日后功成名就后再进一步便是幸事,那时我便可以找媒婆登门,依俗抬着厚重彩礼向纯玉父亲求娶纯玉。奈何我情难自禁,一日我偶然见到纯玉独自一人在阁楼,便忍不住与她搭话。当我知道她对我也是同样的倾慕之情,我本该正确引导这单纯的姑娘而不是将我二人之间的火越烧越旺。我设法与她在胡同之中又见了几次,不久我便说服她应允我偷偷进她闺房一次。那夜我在她窗下架起梯子,偷偷爬了进去,我罔顾世俗礼法与那尚未出阁的纯玉享受了鱼水之欢。这感情如同火上浇油,愧疚之情反倒让我们密会益发频繁,我怕那梯子会被更夫或晚归之人发觉,便让纯玉从她窗口顺下一白布条,那布条另一头系在她闺房床腿之上。当我在窗下拉一下那布条,纯玉便在阁楼之上拉我上去。倘若旁人见了也只觉得是晚上忘记收回刷洗的衣服罢了。”
此刻狄公怒而拍案,叫道:“这无耻败类!堂堂一秀才竟堕落得干起了窃贼的勾当!”
“老爷,我之前提过,王秀才就是个恶棍!”洪师爷继续读道,“一日,这事却被那龙裁缝撞破。龙裁缝乃一实诚之人,便威胁着我要将我与纯玉之事告诉肖屠夫,但我那时已心昏眼瞎,无视这是老天示警,苦苦哀求于他,最终他同意替我保守秘密。
“于是我和纯玉暗自来往大概持续了半年。老天爷大概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才让我和单纯又可怜的纯玉遭此横祸。我们约定十六日晚再次幽会,但那天下午,我一同窗好友杨浦来看我,告诉我他京中父亲给他寄来五个银锭作为生辰贺礼,邀我去这城北的五味斋小聚一番。席上我不由多喝了几杯,与杨浦辞别后,走在凉风习习的大街上我才惊觉自己完全醉了,便决定先回家醒醒酒后再去见纯玉,但我迷迷糊糊竟迷了路。今儿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发觉自己躺在一处旧宅废墟瓦砾之上,四周荆棘丛生。我挣扎起身,只觉自己头重脚轻,没顾得上环顾四周一番,稀里糊涂、踉踉跄跄地便走回了主街,直接回家上床倒头便睡。直到衙役们来拘我,我才知道我那可怜的纯玉遭此横祸已香消玉殒。”
此处那洪师爷停了下来,看着狄公,冷笑道:“接下来就是那无耻恶徒的最后供词了。若是青天大老爷因我对纯玉小姐举止失当间接引起了这段祸事而判我极刑,我绝无异议!我已失去所爱,人生昏暗无光,这对我也是解脱,但为了给她找到真正的仇人,也为了我的家族荣誉,小生抵死不认这奸污杀人之罪。”
洪师爷把那案卷放下,用食指敲了敲说道:“这王秀才是打算避重就轻,逃脱极刑呢!他知道诱奸少女之罪不过五十大板,杀人之罪可是要上刑场砍头的!”
洪师爷望着自家老爷,那狄公却慢悠悠地又喝了杯茶,未做任何评论。接着他便问道:“那冯县令是如何看待王秀才的供词的?”
洪师爷又看了另外一卷文书,一会儿便道:“公堂之上,冯县令倒未继续对王秀才追问,他立即着人开始勘验调查。”
“此乃明智之举!”狄公赞许道,“你能找找那现场勘查记录还有那仵作的验尸单吗?”
洪师爷继续翻找着相关文书。
“找到了,老爷。这里记录得很是详尽:冯县令亲自与随从去了半月街。在阁楼里,他们见到尸身仰卧于榻上,赤身裸体,健硕丰满,看上去十九岁左右。那纯玉面部扭曲、披头散发,枕头被褥散落一地。白布一头系在床脚,堆放在地板之上。那存放纯玉为数不多的衣饰柜子也四敞大开着。靠墙处立着一个大洗衣盆,墙角处是一小桌,小桌上有一面破碎的镜子。唯一完好无损的家具便是那床前翻倒的一木脚凳。”
狄公打断洪师爷问道:“现场没有任何关于凶手身份的线索吗?”
“没有,老爷。”洪师爷回答道,“一番彻底仔细的搜查后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唯一的发现便是写给纯玉的一包情诗小笺,尽管纯玉不识字,她仍小心包好收藏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那些情诗小笺落名正是王秀才。至于尸检,仵作注明受害者是被勒死的。死者喉咙处有两处被凶犯双手掐扼的青紫瘀伤,后续仵作又列举了死者胸部,上肢有数处青紫肿胀,死者生前应奋力反抗过。最后仵作注明有几处痕迹都表明那纯玉应是被勒死的过程中或之后被奸污过。”
洪师爷快速浏览了一下那案卷后续,接着道:“随后几天,冯县令费心尽力去查证所有证据。他派……”
“细节不必讲,”狄公插言,“我相信冯县令彻查了此案,只讲要点。我想知道,杨浦对于五味斋的那场聚会是如何描述的。”
“王秀才的同窗好友杨浦,”洪师爷道,“他所述内容与王秀才供词几乎一致,只有一点,他认为王秀才向他辞别之时并未大醉。杨浦原话为‘轻醉’。我还要说明,王秀才未能识别出自己酒醉醒来之地。冯县令尽其所能,试图通过细节能使王秀才辨认出来,但徒劳无功。王秀才身上有多处很深的划伤,衣袍也有新的撕裂之处,王秀才解释说这都是他从那荆棘丛中踉跄而出造成的。
“紧接着冯县令又花了两日彻底搜查了那秀才相关之处,却没有发现那对失踪的金钗。肖屠夫凭记忆画了个图样也附在这记录之上。”
狄公伸出手来,师爷便从卷宗中抽出一张薄纸放在狄公案桌之上。
“好精致的手艺,”狄公赞道,“这些飞燕式的接扣真是制作精美。”
“根据肖屠夫之言,”师爷道,“那对金钗乃是肖家家传之物。因为算是不吉之物,他娘子一直把这金钗锁在柜子里。几个月前,纯玉一直央求着要这金钗,肖大娘也无力给女儿置办其他首饰,便将那金钗取了出来。”
狄公颇为伤感地摇头道:“这可怜的姑娘!”随即又问道:“那冯县令堂审最终裁决如何?”
“昨日之前,”洪师爷道,“那冯县令在堂上把证据全部过了一遍。他开始便声明那对金钗尚未找到,既然那王秀才有足够时间把金钗藏至安全之地,这倒也不算是利证。他承认王秀才辩解有力,但表明这断文识字之人编出这么一段故事,貌似有理有据,也在意料之中。
“这案子也不太可能是流浪窃贼所为。众所周知,半月街住户多是贫苦商户,即便窃贼也只会偷掠肉铺或仓库之处,而不会选择屋顶一处小阁楼行窃。所有证人,包括王秀才自己皆证明除了龙裁缝,并无他人知晓他们二人苟且之事。”
洪师爷从卷宗上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老爷,那龙裁缝年近七十,年迈体衰,当即被排除怀疑。”
狄公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冯县令是怎么判决的?可能的话,我想一字不差地听听。”
洪师爷重新看回卷宗,读道:“当被告王秀才坚称自己无罪之时,大人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你个狗东西,本官知道真相!你离开五味斋后直接去了那纯玉之处。酒壮㞞人胆,你终于坦白自己厌倦了她,要弃她而去。那纯玉岂肯,一番争吵后纯玉便要开门叫其父母,你想要拉她回来,拉扯之中你兽欲大发,不顾她反对,占有她后还勒死了她。做了这许多恶事之后,你便洗劫了她的衣柜,偷走了她的金钗,以便造成盗贼入户抢劫杀人的假象。还不认罪!’”洪师爷读完这记录后,抬头看着狄公,继续道,“那王秀才抵死不认,冯大人便令衙役重责他五十大鞭。奈何那秀才身体羸弱,三十鞭后,便昏倒在了公堂之上,被熏醒之后,他神志不清,冯大人也无法继续审问。当晚交接诏令就到了,所以这案子也便搁下了,未能结案,但他在案卷之上草草做了批注,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我看看那批注!”狄公道。
洪师爷展开卷宗至结尾之处,递给狄公。
狄公凑到眼前读道:“慎重考虑后,本官认为这王秀才奸污杀人的事实确凿无疑。建议他认罪画押后,处以极刑,以儆效尤。濮阳县令,冯义。”
狄公慢慢又把案卷卷了起来。他拿起那玉镇纸,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会儿。洪师爷仍站在案前,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突然,狄公将那玉镇纸放了下来,从椅子中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洪师爷。
“冯大人能力非凡,尽职尽责。我猜是因为他即将离任所以才会如此草率,若他能有时间再研究一番,毫无疑问,他的结论会完全不同。”狄公见洪师爷满脸疑惑,便微笑着继续说道,“我承认那王秀才意志软弱,轻狂年少,应当重罚,但他不是凶手。”
那洪师爷张口要说点什么,狄公便挥手道:“我不便多说,等我见到此案一干人等,亲自勘验一下事发现场再说。明日午后升堂,我要重审此案,届时你便知道我为何得此结论了。师爷,现在几时了?”
“老爷,早已过了午夜。”洪师爷满脸疑惑道,“请恕我直言,我看不出这案子的任何破绽之处。明日待我清醒一些,再重新看一遍这完整的笔录。”
洪师爷边缓缓摇头边擎着蜡烛照亮那黑漆漆的长廊。这是狄公去往县衙北院自己的居所必经之路,但狄公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不必麻烦。我不便在如此深夜还打搅家人。他们日间定是劳累了,你也一样,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吧。我就在这榻上凑合一晚,赶紧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