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陶干得了狄公命令后,已经开始探查梁夫人案的来龙去脉了。
那梁夫人所住之处离半月街不远,所以陶干打算先去拜访高里正。他算好时间正好能赶上吃顿午饭。
陶干极其热情地问候了里正。那里正也觉得与新任县令大人的随从打好关系乃明智之举,尤其是他刚被狄公训诫过,便邀请陶干共进午餐,陶干自是连忙应下。
陶干心满意足地用过午餐后,里正便翻出两年前那梁夫人到濮阳时的户籍记录,那时她还有一个孙子陪同,名为梁珂发。
户籍记录上写明当时梁夫人六十八岁,孙子三十岁。里正提到那梁珂发看起来要年轻很多,以为他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但他肯定年过三十,因那梁夫人曾说他已经通过第二次科举考试了。梁珂发人很好,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闲逛,似乎对城西北特别感兴趣,常见他在水闸附近的运河边散步。
就在几周后,梁夫人向里正报告说自己的孙子失踪已有两天,她担心他已遭遇不测。于是里正按惯例进行调查,结果一点线索也没找到。
此后梁夫人便上堂鸣冤,向冯大人状告一个已落户濮阳的广东富商林藩绑架了自己孙子。同时,她还呈交了一些陈年状纸,由此可见林梁两家结怨已久,但梁夫人无法提供林藩与她孙子失踪之案的任何关联证据,冯大人只得驳回此案。
梁夫人继续住在那小屋里,身边只有一老仆伺候,她年事已高,总想着陈年往事,所以头脑也不甚清醒。至于那梁珂发的失踪,里正也毫无头绪,据他推测,梁珂发有可能掉进运河溺亡了。
陶干了解这些后,对里正的款待真诚谢过,便前往梁夫人处了。
陶干在水闸南边不远处,一条冷清狭窄的后街那找到了梁夫人的住处。那只是一排平房的其中一家。他猜那房子最多三个房间。
他敲了敲那扇朴素的黑色大门,许久后才听到蹒跚的脚步声。门上小门孔打开了,露出一张老年女仆满是皱纹的脸,她细声抱怨道:“你要干什么?”
陶干礼貌问道:“梁夫人在吗?”那老妇人看着他,一脸怀疑。她声音嘶哑道:“夫人病了,不见客!”随即便把小门孔砰的一声给关上了。
陶干吃了个闭门羹,不由得耸了耸肩。他转过身来,四处打量一番。这条小巷非常安静,几乎没有行人路过,连个乞丐、流浪汉也没有,陶干怀疑狄公直接相信那梁夫人是不是错了。她和她孙子很有可能是自编自演,用个悲惨故事来掩盖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许他们和林藩是一伙的,这样一个冷清的住处恰好是密谋最好的掩护。
他注意到梁夫人对面的房子要大很多,砖砌而成,两层格局。被风吹日晒过的招牌上写着这曾是一家丝绸店,但如今那房子窗户紧闭,似乎无人居住。
“白跑一趟!”陶干咕哝道,“我最好再去了解一下林藩和他的一家人吧。”他便开始往城西北角走去。他在县衙中见过林藩家住址,但他没想到这地方如此难找。林藩家的宅子坐落在这城里最古老的地方,许多年前当地的乡绅住过那里,后来便都搬到了更为繁华的东区。在这曾经繁华之地的周边,狭窄蜿蜒的小巷犹如蛛网密布,实在难找。
陶干费了番周折后终于找到了林家宅子。宅子宽大深邃,门脸壮观,红漆双扇大门嵌满了铜钉,两边高墙完好无损,门口两侧还有两座大石狮子守护,看起来阴沉冷酷,令人生畏。
陶干想沿着这外墙走走,找一找给厨房送菜的入口,顺便评估一下这林府面积,结果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往右走是邻院连接的高墙,往左走是片宅邸废墟。
于是,他便沿原路返回,拐角处有一蔬果摊,他买了点腌菜,付钱时顺便问起了摊主生意如何。
那摊主在围裙上边擦手边说道:“这里不是赚大钱的地方,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和家里人身体强健,所以从早到晚都在忙活。这样每日一碗粥,店里一点菜,每周还能吃块肉,还能有什么奢望?”
陶干道:“我看你这摊位离拐角处那户大宅子很近,我还以为你为那家供应果蔬呢。”
摊主耸耸肩道:“我守着的这两个宅子运气不好,一个宅子空了多年,另一个宅子住了一群外地人。他们是从广东来的,方言我几乎听不懂,那林老爷自己在西北郊外有块地,就在河边,每周农家便运来一整车菜蔬,他们从没在我这花过一个铜板!”
“哦,我在广东住过一段时间,知道广东人善于交际。我猜那林家的下人偶尔会来你这聊聊吧?”
“我一个也不认识!”那摊主厌烦地说道,“他们特立独行,似乎觉得自己比我们这些北方人要高人一等……可这些都与你何干?”
陶干答道:“不瞒你说,我擅长装裱书画。那深宅大院,离装裱街又那么远,不知家里是否有卷轴书画需要修复?”
“老兄,甭想了。”摊主道,“这商家小贩,手工艺人就没人进得去那大门。”
陶干却不甘心,跑到角落里,把他那神奇的卷轴袋子又拿了出来,三两下就变成了装裱匠用来装糨糊和刷子的行头。接着他便走上那深宅大院的门口台阶,使劲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上的小门孔打开,门孔后露出一张愠怒不耐烦的脸。
陶干早年四处闯荡,会许多地方方言。于是他便用相当不错的广东话向那门房问安,说道:“小人是个装裱匠,在广东五羊城学的手艺,不知贵府有没有小人可以效劳之处?”
门房听到家乡话,面上一喜,打开双重大门,说道:“我得去问问。既然你说的是我们家乡话,还曾在我们广东五羊城住过,你便进来在我这坐等一会儿吧。”
陶干见这前院修整得体,周边一排矮房。他在门房这里等着的时候,整个宅子安静得可怕,没有听到任何下人的呼喝之声,也不见有人走动。
门房回来之时,脸色阴沉。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又矮又胖,宽肩厚背之人,身着玄色锦缎,是广东人的最爱。那人面部宽大丑陋,胡须稀稀疏疏也不齐整,看那气势此人应是这宅邸的管家。
他朝着陶干吼道:“你这无赖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我们若需要装裱匠,我们会自己找一个来,赶紧滚出去!”
陶干只得咕哝着抱歉,讪讪退了出来。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就关上了。
陶干慢慢走开,想青天白日的再去探查一下也没什么用。这秋日天气正好,索性就去西北郊外看看林家的农庄吧。
他自北门出了城,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运河边。在濮阳的广东人也不多,跟几个农夫一番打听后陶干很容易就找到了林家的农庄。
这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沿着运河延展了半里地,那地中间有一排粉刷齐整的农舍,农舍后还有两个大仓库。一条小路通向河边,那里有个小码头,停着只小船,有三个人正忙着把那草席包裹的货物装船,除了他们,此地似乎无人居住。
陶干见这平静的郊区并无什么可疑之处,便从北城门转回城内,寻了一处小店,简单点了一碗饭和一碗肉汤,还让小二送了一小碟洋葱。长途跋涉让他胃口大开,米饭一粒不剩,肉汤一滴不漏地全进了肚子。接着他便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呼噜声响起,睡着了。
陶干醒来时,天色已晚。他跟店小二再三致谢后便出了门,给的赏钱少得可怜,店小二气得差点把他叫回来。
陶干直接去了林宅,幸好今夜秋月正明,他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对了路。果蔬摊早已打烊,这一片便真的杳无人迹了。
陶干朝这宅子左边的废墟处走去,小心穿过那些茂密的灌木丛和砖头坡,最终他发现了二重院子处的一扇旧门,可门被一堆垃圾堵住了,他爬上去就看到院里的围墙还有一部分是完好的,想着自己可以爬上墙顶,如此便能俯瞰一下那林宅外院了。
几番试探后终于他在一堆破砖烂瓦中寻得了立足之处,爬上了墙头。他趴在墙头上,发现这个危险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宅邸院落。这整个宅子有三层院落,每个院落里成排的房子气势恢宏,院落间雅致大门相连,但这宅邸静得死气沉沉,除了门房那屋,整个宅邸后院只有两处窗口闪着烛光。陶干对此甚是不解,通常这种大宅院晚上这个时辰应是热闹非凡。
陶干在墙头趴了一个多时辰,但宅子里什么事也没有。他曾以为自己看到前院影影绰绰有人在偷偷移动,因为听不到任何声音,又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最终陶干决定不在这里枯等了,他跳下墙头之时,脚底的一块砖头松动滑落了,他一下子跌进了灌木丛里,一堆砖头哗啦啦倒了一地。自己的膝盖磕破了,外袍也扯烂了,他不由咒骂一声,爬起来准备找路出去。就在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四周黑漆漆一片。陶干若稍有不慎,一旦行差踏错就会摔断胳膊腿,于是他便就地蹲下等着那月亮重新出现。
等了不久,陶干突然感觉此处不止自己一人。早年刀尖舔血的生活让他有种本能,能感知危险临近,他敢肯定这废墟某处有人正盯着他。陶干一动不动,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能听到,只有偶尔从灌木丛里传出可能是小动物引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月亮再次出现,陶干并没有立刻动起来,他小心地四处观望一番,然而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他慢慢站起来,弯着腰,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出这废墟的路,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尽量让自己躲在暗处。
回到巷子里的陶干终于松了一口气。经过那果蔬摊时,陶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死寂冷清的街巷可把他吓坏了。突然他发现自己拐错了弯,现下自己身在一处陌生的狭巷之中。
正当他环顾四周寻找出路之时,就见两个蒙面大汉从背后暗处出来,他们直奔陶干而来。陶干飞一般逃了开来,他拐来拐去,想着逃避那两人追捕,或是能跑到主街大道,两人便不敢再追。
糟糕的是,陶干非但没能跑到主街大道上,却跑进了一处死胡同。回头时,那两人已经追了进来,拦住了去路。他被困在这儿了。
“两位好汉!且慢!”陶干喊道,“凡事好商量!”
那两个人根本不听他讲话,直接欺身前来,其中一人直接冲着他的头飞来一拳。
陶干向来是口舌功夫胜过拳脚功夫,他那点拳脚功夫也是跟马荣和乔泰比拼时训练出来的。危难时刻,他绝对不是一懦夫,多少恶棍流氓现在想来正是被他那温和外表所蒙骗。
陶干往下一蹲便避开了那一拳,往前一闪想着绊倒另一个。可惜他脚下一滑,没能站稳,背后那人直接扭住了他的胳膊。两人眼中凶光毕露,陶干便知这两人并非为财而来,而是为了要自己的性命。
陶干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呼救。背后那人把他转过来,两手犹如虎钳般把他的胳膊紧紧锁在身后,另一个则掏出一把刀来。陶干刹那间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为狄公办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用尽全力往后踢,想挣脱双臂,但一切皆是徒劳。
正在这时,又一个身材魁梧、头发蓬乱的壮汉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