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访友

翌日一早，狄公刚换过常服准备出发之时，当值文书来报普慈寺两个僧人到访，还替住持灵德大师带来一封信函。

狄公只得又换回朝服，安坐书案之后，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便被引进了书房。他们跪地磕头之时，狄公就注意到他们身上所着黄袍皆是高级锦缎制成，紫色绸缎做了里子。他们项下还挂着琥珀念珠。

那老和尚高声道：“我普慈寺住持灵德大师命小僧前来向大人问安。他知道大人初来乍到，前些日子定是辛苦了，所以自己不敢前来叨扰，时机合适之时，他定会亲自前来聆听大人教导。为了避免误解我寺对大人有丝毫不敬之意，灵德大师特意为您备了份薄礼，礼轻情意重，小小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说完他便向那小和尚示意，小和尚起身把一个价值不菲的锦缎小包裹放在了狄公书案之上。

洪师爷以为狄公会回绝这礼物，令他惊讶的是狄公只是口中客套一番，那和尚坚持要狄公不要回绝之时，狄公起身慎重鞠躬道：“请各位向灵德大师转达本官对他这一番体谅的感激之情，大师厚意我感激不尽，有机会我会还给他的。请他放心，虽然本官不是佛教信徒，但我一向尊仰佛法，非常渴望能有机会听一下他这样的高僧传道讲义。”

“小僧必将此话带到。还有一事，灵德大师命我们跟大人报告，虽是小事一桩，但仍需到衙门报案。昨日下午，大人便明确表示我普慈寺和这地区所有老实本分的百姓一样受您庇护。近来，有些地痞流氓到寺里诈骗无知僧人的钱财，那可是寺庙财产，还问东问西，无礼至极。望大人能发明文告示制止这些地痞流氓的无耻行径。”

狄公点头，那俩和尚便告辞了。狄公很是恼怒，心里明白，定是那陶干故技重施，更糟的是他还暴露了痕迹，被人跟到官衙。他叹息一声便让洪师爷打开那包裹。

除去那精美包裹，洪师爷只见里面有三锭金元宝和三锭银元宝，闪闪发光。

狄公将那些元宝重新包起来，放在自己袖袋之中。这还是洪师爷第一次见狄公受贿，他大受打击。想起狄公前番警告，他不敢对这僧人拜访之事妄加评论，只能默默地帮狄公换回常服。

狄公慢腾腾地走回大厅前方主院，见自己的官家仪仗已准备完毕。轿子就停放在台阶之下，前后各有六名衙役；前方衙役高杆举牌，牌上写着“濮阳县令”。六个壮实的轿夫在轿边待命，还有十二名壮丁轮流扛着行李。

狄公见一切妥当，便上轿出发了。轿夫们用长满老茧的肩膀抬着轿子，慢慢地穿过庭院，穿过县衙的两重大门。

大轿到了衙门前门之时，乔泰全副武装，牵着马跟在了轿子右侧，那捕头也骑着马，跟在了轿子左侧。

这浩荡队伍出了县衙大门，走往濮阳大街。两个先锋衙役喊着“县令大人到，闲人避让”在前方鸣锣开道。

狄公注意到街边百姓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热烈欢呼，他从轿子小窗望出去，很多人望着这队伍面色沉沉，似有愠色。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靠回坐垫，从袖袋中掏出那夫人的文书仔细研读起来。

离开濮阳城后，这队伍一路沿着主路穿过很多稻田行进了数小时。突然狄公把手中文书搁下，他两眼空空地望着轿外，外面毫无景色可言。他在想自己费尽心力筹划这一切的后果，却无从结论，最终，那摇摇晃晃的轿子让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发觉天色已晚，队伍已经进了武邑县城。

武邑县县令潘大人在县衙大厅接待了狄公，准备了接风宴，当地有头有脸的乡绅贵族也都出席了宴会。那潘大人比狄公年长几岁，因为两次考核不过关，一直未能得到提拔。

狄公注意到这潘大人为人清廉俭朴，学识渊博又特立独行，那两次考核不过关，也不是因为他缺乏才干，不过是他不愿随波逐流罢了。

这接风宴简简单单，潘大人的一番高论却引人入胜，狄公学到了许多州县治理之法。宴会结束时夜已深，狄公回到了早已准备妥当的客房直接安歇了。

第二日一早狄公便辞别潘大人，继续往青华县去了。

赶往青华县这条路，穿过连绵起伏的乡村，山上竹林摇曳，松林密布，景色甚美。狄公把轿帘掀开，尽情欣赏着这旖旎风光。但这美景也无法让他忘却心事，梁夫人之案的细枝末节他琢磨得有些疲累，一会儿他就把那文书案卷又塞回袖袋中。

这桩案子刚下心头，他便又开始担心马荣能否在合适的时间擒获半月街奸杀案的真凶。现下他便又有些后悔，当初应该派还在濮阳的乔泰单独去寻那凶犯才对。

狄公心中犹疑不定，队伍接近青华县时，他甚是烦躁不安。更让他痛苦的是，他们错过了过河的渡船，不得不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待狄公一行人马进城之时，天早就黑了。

青华县衙的衙役们举着灯笼出城迎接狄公一行人，狄公则直接在县衙大厅前被搀扶下轿。

青华县县令罗大人非常隆重地接待了狄公一行，引着狄公步入那宽敞奢华的大厅，狄公心想这罗大人与潘大人还真是不一样。罗大人又矮又胖，年轻活络，没有络腮胡，却留着京城时下盛行的尖胡短须。

正当两人相互寒暄交流之时，狄公听那隔壁院子里传来缥缈的丝竹之声。罗大人赶忙致歉解释道，他原本邀请了几个朋友来见一下狄公，奈何约定时间已过，众人猜测狄公定是在武邑县留下了，所以就直接开宴了。罗大人提议自己和狄公两人就在这偏厅用餐，安静地聊聊双方共同关心的政务。

罗大人这话虽然彬彬有礼，但不难看出他并非要真心如此。狄公此刻心情也无意谈论政事，便道：“实话实说，我今日有些疲累，承蒙各位盛情设宴，不好推辞。本无意轻佻，本官愿与各位朋友相识。”

罗大人看似喜出望外，立刻引着狄公去了二重院里的宴席。席上有三位士绅正围坐在一处，美酒佳肴，举杯痛饮。

罗大人向众人引见了狄公，大家都起身鞠躬问安。最为年长的一位名为罗品旺，是位著名诗人，是罗大人的远房亲戚；另一位是名丹青好手，他的作品在京城也颇有名声；第三人则是位才子，正周游各州，开阔眼界。这三人明显是罗大人的好友。

狄公的到来让这三人清醒了许多，例行礼节寒暄过后，大家便默默无语。狄公环顾一番后便令各位连行了三轮酒。

暖酒入肚，狄公心情也好了许多，便吟诵了一首古诗赢得了满堂喝彩。罗品旺随即吟唱了自己所写的一首词，一轮酒后，狄公又背诵了几首情诗，罗大人非常高兴便击掌示意。此刻花枝招展的四位歌姬，从大厅后屏风处翩翩摇摆而出。早在罗大人和狄公进来之时，她们就在屏风后候着呢！这四人，两个上前倒酒，一个吹奏银笛，还有一个翩翩起舞，舞起了长袖。

罗大人喜笑颜开，对友人们说道：“你们终于知道谣言是多么荒谬了吧！想象一下咱们狄公在京城可是以严苛闻名，现在你们自己看看他是多么和善一人啊！”

接着他一一介绍了这四位歌姬。她们看来不仅貌美如花，似乎还受过良好训练，狄公见她们能够附和自己的诗词，即兴为名曲填词颇感意外。

时间飞逝，夜已深，众人尽兴而归。原来倒酒的两个歌姬正是罗品旺与画家的相好，宴会结束后那二人遂与他们同归。才子要把那歌者与舞者带走赶赴另一处宴会，结果这宴席上就只剩下罗大人与狄公二人。

罗大人称狄公为知心好友，自己心情很好，坚持和狄公抛去那些繁文缛节，称兄道弟。这两人离桌后，漫步在阳台上，享受着清风，欣赏着秋月。他们在雕花大理石栏杆处小凳上坐下，此处可以将下面花园美景尽收眼底。

这两人对适才席间那几个歌姬热烈讨论一番后，狄公道：“老弟，尽管今日我们第一次得见彼此，却感觉我们已经相识一辈子了，所以为兄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你能有所建议，并对此保密。”

罗大人严肃道：“我乐意至极，虽然我的建议对兄长这般聪慧之人来说可能并无多少可采纳之处。”

狄公低声悄悄道：“不瞒你说，为兄甚好酒色，而且喜好花样繁多。”

罗大人叹道：“如此甚好，甚好！我完全同意这一点。即便是美味珍馐，每天都一样也让人味如嚼蜡！”

狄公又道：“遗憾的是我如今这身份也不能常常光顾濮阳的花柳阁，偶尔还可以选个美人在侧，闲暇时还可以快活些。你也知道这城里流言蜚语传得多快，我也不想有损官家威严。”

罗大人哀叹一声道：“这是事实，我们身居高位，衙门苦杂事又多，确实极有不便。”狄公俯身前去低声道：“若我在这青华县偶然遇见一二绝世美人，不知是否冒昧，贤弟可愿为我安排妥当送到我府上去？”

罗大人立刻变得兴趣盎然。他起身深深一鞠躬，对狄公慎重道：“还请兄长放心，这是我青华城的无上荣耀！还请兄长屈尊在我这简陋之处多住些日子，如此我们便可慢慢四处寻觅佳人了。”

狄公道：“不巧的是濮阳有些要事须我亲自处理，我明日须打道回府。但长夜漫漫，贤弟若肯帮忙，天亮时间尚早，还有许多事可做呢。”

那罗大人兴奋得拍着巴掌，叫道：“这热情可真是体现了兄长的浪漫性情啊！短时间内要赢得人心需要英勇之气，这里的大多数姑娘恋旧，不太容易带走。但是兄长仪表堂堂，容小弟实话实说，你这胡子去年京城就不流行了，所以兄长要稍作改变才是，小弟我保证把最美的姑娘带到兄长面前来。”他转向大厅，对下人喊道：“叫管家来！”

不一会儿一个鬼头鬼脑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在罗大人和狄公前深鞠一躬。

罗大人便道：“我要你现在立刻带着轿子出门，请四五个姑娘陪我们一起赏月。”

那管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吩咐，再深鞠一躬。

罗大人对狄公问道：“不知兄长可否告知你所钟爱的是哪种类型的女子？是形体优美，还是热情似火，还是才艺出众？又或者是言谈风趣幽默？时候尚早，大多数姑娘还在家里呢，我们选择的余地很多。兄长说说看，管家会根据你的喜好挑选。”

狄公道：“贤弟，你我之间没有秘密可言。为兄实话实说，在京城之时，我对那些颇有才艺的知礼守节的女子已心生厌倦。如今，我品味变得难以启齿，相当粗俗。坦白说，我就喜欢那些我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勾栏院里的烟花女子。”

罗大人惊叹道：“哈哈，我们圣人不是曾说过正反两极终将归一吗？兄长已经参悟透了这点，可以发现那些庸俗之人看不到的美好。兄长有令，小弟莫有不从！”

他随即就让管家凑近些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管家惊讶地扬了下眉毛，随即深鞠一躬后退下了。

罗大人把狄公又引回大厅，让下人又上了新菜，再敬狄公一杯酒。

“兄长，小弟觉得你的想法很刺激，我非常想体验一番。”

等了不久，门帘处水晶珠叮当作响，四个姑娘走了进来。她们衣着花哨，浓妆艳抹。有两个年纪不大，虽然妆容粗糙，面容尚好，另外两个年纪稍大，脸上明显有在这行当挣扎受苦的痕迹。

狄公看似很是满意。他看这些姑娘在这雅致环境里甚是不自在，便起身询问起她们的姓名。原来那两个年轻的一名为春杏，一名为青玉，另两个年纪大的唤作孔雀与牡丹。狄公把她们带到桌边，她们只是站在那里，垂着眼睛，不知所措。

狄公劝她们进些吃食，罗大人教她们如何倒酒。不一会儿姑娘们便放松许多，环顾四周，欣赏着她们不熟悉的环境。

然而，她们不会唱歌跳舞且大字不识一个，罗大人便用筷子蘸了汤汁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姑娘们的名字逗她们开心。

姑娘们每人喝了杯酒吃了几块点心后，狄公在罗大人耳边嘀咕了几句，罗大人点头叫了管家进来吩咐了几句，那管家一会儿便来回话说，妓院让孔雀和牡丹两人回去。狄公给了她们一人一块碎银，便让她们退下了。

狄公让春杏与青玉随坐在自己左右，教她们如何敬酒，让她们随意聊聊。罗大人见狄公自己干了一杯又一杯，觉得乐不可支。

在狄公的巧妙询问中，春杏知无不言。原来她和青玉是一对姐妹，本是湖南州府的农家女，十年前的一场洪水逼得农夫们几近饿死，她们父母就把这姐妹俩卖到了京城。刚开始这龟公把她们当做下人，待她们长大后便把这姐妹俩又卖到了青华一亲戚处。狄公发现尽管她们身为妓女，但诚实本性尚未泯灭，他想若能好好教导，她们可以变成最合适的人选。

临近午夜时分，罗大人困到极点，他在椅子里都坐不直，言语之间也混乱迷茫。狄公见状，便提出就此安歇。

罗大人被两个下人搀扶起身，和狄公道了晚安。他命令管家道：“狄大人之令犹如我令！”这心情大好的县令大人被带走之后，狄公便命那管家上前来，对他低语道：“我要把春杏和青玉买下。你帮我和她们现在的老板把一切安排妥当，绝不能让人知道你是替我行事。”

那管家会意，笑着点了点头。狄公从袖袋里摸出两锭金子和一锭银子递给管家。

“这金锭足够买下她俩了。剩下的钱你安排把人送到我濮阳府上。”

狄公又把那银锭拿来说道：“这银锭就当是我酬谢你的一番辛苦吧。”

几番推辞后，管家还是礼节性地收下了那银锭。他请狄公放心，一切将按照狄公吩咐安排妥当，还说会让自己夫人一路陪着这两个姑娘到濮阳去。最后那管家道：“现下，我安排那两个姑娘在大人您客房住下吧。”

然而狄公却道自己今日甚是疲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今晚须得好生歇息。

春杏和青玉告辞后，狄公也回住处歇息了。 wXJrB3ujD+rbl6DecBZ+ZAvnoJtTVAAKlcd2wJwfGrCro7WjBxIdy5sTTAcr/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