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马荣回到衙门后,自是梳洗一番。他去前院之时见狄公书房灯还亮着。
狄公和洪师爷正在议事。
狄公见马荣回来,便停下来问道:“你可得到了什么消息?”
马荣便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番他与盛霸之间的瓜葛,以及盛霸最后的承诺。
狄公面上一喜。
“若你第一天便能找到那凶犯,就是撞大运的了。开头不错!暗地里这消息走得很快,我觉得你已经和你要寻的人接上线了。相信盛霸不久后就会给你关于发钗的线索,顺藤摸瓜,凶犯便能找着了。
“在你来之前,我们正讨论明天我去拜访一下周边区县的大人们是否合适,这风俗礼节我迟早得遵从,现在正是时候,我得离开濮阳两三天。这几天你还要继续追查半月街凶犯,若有必要,我让陶干助你一臂之力。”
马荣觉得还是自己一人调查比较稳妥,两人同时调查同一件事容易引起怀疑。狄公也对此表示赞同,马荣便退下了。
洪师爷沉思道:“大人离开濮阳两三天,衙门关了,这倒是个好时机,那王秀才之案暂缓审理也在情理之中了。最近谣言四起,说因他是个读书人,死者只是个屠夫女儿,所以大人对他有所包庇呢。”
狄公耸了耸肩膀道:“随便传吧,明日一早我便去往武邑县,后日直接从武邑县去往青华县,大后日打道回府。我不在时,马荣和陶干或许需要帮助,你便不必跟我去了,你就留在衙门掌管大印吧,必要时你下令即可。你再去为武邑县潘大人、青华县罗大人各自备份厚礼。备好行李,让轿夫一早在主院等我。”
洪师爷保证这些事都会办理妥当。狄公便坐在椅子里,俯身去读早些时候书记员给他放在书案上的一些文书,洪师爷似是有些踟蹰,仍站在书案前。
一会儿那狄公抬头问道:“你想什么呢?”
“大人,我一直在想那半月街奸杀案,我把文书反复读了数遍,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大人是如何得出结论的。虽然夜已深,您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大人能否为我解惑,至少大人不在的这两晚我能安然入眠啊!”
狄公一笑,把那文书用镇纸压住,往后靠在椅背上说道:“师爷,让下人沏壶茶,你搬个凳子坐下。我跟你详细说说我觉得十六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洪师爷忙叫下人请上了茶,搬好板凳坐下后,静待狄公发话。
狄公饮了一杯浓茶后便娓娓道来:“我听你说起这案情之时,一开始我就排除了王秀才是那奸杀的凶手。的确,女子时常会引发男人心中的恶念,我们孔圣人在《春秋》中有时用‘精怪’形容女子也不无道理可言。
“但只有两类人才会把这种恶念付诸行动。一类人,社会底层渣滓,堕落得毫无人性的惯犯;另一类人,富有的好色之徒,多年的放纵,自己已沦落为变态本能的奴隶。我可以想象,即便是王秀才那般勤奋苦读,冷静自持的人,出于极度恐惧,也会勒死一个人。但在我看来,对于一个和自己已经亲近了半年的人,王秀才强奸纯玉就绝无可能了,所以真正的凶犯必是我刚才所提的那两类人中的一类。
“随即我又排除了第二类富家浪荡公子所为。这种人常常出没于暗场子,只要有钱,什么肮脏堕落之事都可以在那里放纵自己干。这种富家浪荡公子甚至听都没听说过半月街这种小商贩聚集的穷街陋巷,他们不可能有机会知道王秀才的秘密,他们更不可能会用布条爬上爬下。所以这凶犯定是第一类那些底层惯犯。”
说到此处,狄公顿了一下,接着恨恨地说道:“这些恶棍渣滓就像饿狗一般在城里四处游荡。他们在暗巷中若遇见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会把他敲晕,抢得那老者身上几个铜板;他们若见到一孤身女子便会把她打晕奸污,还会抢走她的耳饰,留她躺在阴沟之中;他们在穷苦人家周边晃荡,若发现哪家窗户开着或者门未闩好,他们便爬进这家去偷走这家里唯一的水壶,连补过的长袍也不放过。
“这种人在半月街经过时发现了纯玉与王秀才的隐秘之事是不是合情合理?这种恶棍立即就想取代王秀才和纯玉私会,奈何纯玉抵死不从,也许她想呼救或者去门那边叫醒自己的父母,恶棍便勒死了她。做了这等恶事之后,恶棍还平静地翻箱倒柜,偷走了纯玉唯一的贵重之物。”
狄公停下来又喝了一杯茶。
洪师爷点了点头,说道:“大人分析得有理,那王秀才确实不是那奸杀纯玉的凶手,但我们在堂上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为他辩解啊!”
狄公答道:“你若要确凿证据,我就告诉你。首先,你也听了那仵作的证词。若是王秀才勒死了纯玉,他那长指甲势必会在纯玉喉咙处留下深长的伤口;尽管纯玉脖子上到处都有皮肤破损,那仵作却只找到了浅浅的指甲痕,这一点便指向了凶犯那短小又不平整的指甲。
“第二,纯玉被侵犯之时曾全力反抗过。然而,她磨损的指甲绝不可能在王秀才胸口和胳膊上留下深深的严重的划痕。顺便说一下,那些划痕,并不是王秀才所想的那样是被荆棘划伤所致,但这不重要,稍后我再解释。至于那王秀才能勒死纯玉的可能性极低,见过王秀才的体格,再听过仵作对纯玉的描述,我相信王秀才若想要勒死纯玉,他肯定会被扔出窗外,但这也无关紧要。
“第三,十七日那天早上发现凶案后,现场那条王秀才用来爬上爬下的布条是堆在房间地板上的。若那王秀才是凶犯,若他曾在那房间待过,他不用那布条是如何离开现场的?王秀才一文弱书生,体格不强,进出纯玉房间尚需纯玉帮忙,但经常入室行窃之徒,四肢发达,匆忙离去之时根本不必借助那布条。他会像乔泰一般,双手抓住窗台,两脚悬空,飞身跳下即可。这就是我如何判断出那真正的凶犯身份的原因。”
洪师爷心满意足地点着头,一脸笑意。
“大人的这一番推理完全基于事实,我终于明白了。待那凶犯落网,这证据充足,由不得他不供认,若有必要可以酷刑逼供。他肯定还在城内,没有任何理由心生警惕,远走高飞。全城都知道冯大人认定王秀才有罪,大人你也不曾翻案。”
狄公抚着长须,慢慢点了点头,又道:“那恶棍如今正想方设法将那金钗脱手,这正是抓他的好机会。马荣已经和那了解黑市之人接了头,他会知晓那对金钗何时被发卖。要知道凶犯是不敢去找金匠或是当铺脱手的,关于失踪物件,按照朝廷惯例,这些人是知道图样的。他肯定要找其他同伙出手,盛霸那里定会知晓,所以,一切顺利的话,马荣会抓到那人的。”
狄公又啜了口茶水,然后拿起红笔继续看自己面前的文书。
洪师爷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扯着自己的胡子,良久之后又问道:“大人还有两点尚未解释清楚。大人是如何得知凶犯必是一游僧打扮?这与守夜之人又有何关系?”
狄公许久没有回答。他正专注于自己眼前的文书,在那空白处草草写了几句,把笔搁下后把文书卷了起来,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洪师爷,浓眉一挑说道:“今日上午王秀才提及那奇怪的守夜之事后,我心中凶犯的形象就更加完整了。社会底层的渣滓恶徒常乔装成道家或佛家的化缘僧人,这是他们日夜游荡在这城里的最佳掩护。王秀才那晚听到的第二声不是守夜更夫的梆子声,而是……”
洪师爷惊叫道:“是游僧的木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