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干去狄公书房时,见他正与文书和书库长史谈论一争议土地之事。
狄公见陶干回来,便遣散他人,命他叫师爷前来。
陶干将他在寺庙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除了他用假银元换真铜钱的把戏没说,其他细节无一遗漏。狄公待他说完便道:“这事就如此作罢了。既然你未能找到那香阁的秘密入口,我们便只能相信那些僧侣之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大慈大悲的送子观音确实灵验。”
洪师爷和陶干听狄公所言皆惊奇不已。
陶干道:“整个濮阳城都在传那寺庙和尚心术不正,行些下作之事!恳请大人再让我去调查一次,或者派洪师爷去细查一番。”
然而狄公却摇头道:“钱财权势引人嫉妒,此乃常事。普慈寺之事就此作罢!”
洪师爷原本还想再劝说一番,但他太熟悉狄公那神情,便也作罢。
狄公又道:“更何况,马荣正寻着半月街奸杀案的元凶,还需陶干助他一臂之力。”
陶干一脸失望,正欲再争辩几句,午后开堂的锣声响起,狄公便起身着衣开衙去了。
堂前又聚集了一大群观望的百姓,大家都盼着狄公继续审理那王秀才。
狄公宣布开堂后,便盯着堂前百姓说道:“既然濮阳百姓对堂审一事如此在意,借此机会本官也警示大家一番。本官听说如今濮阳城内有些宵小之徒诋毁诽谤普慈寺名声,身为地方父母官,本官需提醒各位,刑法中造谣生事、无端指责,皆有量刑条款,以身犯法者本官将会依法处置。”
接下来狄公便命土地纠纷事件的相关人员上堂,耗了些时间做了判决,并未提起半月街奸杀案。
临近休堂之时,人群中突然有了骚动。狄公从文书上抬眼一看,便见一老妇正努力穿过人群走上堂前,他示意捕头带了两名衙役上前,直接把那老妇人带上堂来。
书记员俯身对狄公耳语道:“大人,此人乃一疯婆子,数月以来,她一直跟冯大人云里雾里地说些莫须有的冤情。下官建议大人无须理会此人。”
狄公对此不置可否,但他看着走上前来的老妇人目光锐利,面容出众,这老妇人早已人过中年,腿脚不便,拄着根拐杖。她身上所着衣衫虽显破旧,却很干净且修补齐整。
老妇人正欲跪下,狄公便示意衙役道:“本官堂前,老弱病残不必跪着回话。你站着就好,报上姓名,有何冤屈,细细道来。”
老妇人深鞠一躬,声音含糊不清道:“草民梁家欧阳氏。亡夫梁逸峰生前乃广东一商贾。”
说到此处,她声音便低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双颊淌下,虚弱不堪的身子随着她的啜泣颤抖着。
这老妇人说的是广东方言,狄公听不大懂。又见她此时悲痛万分,显然无法陈述案情。便道:“夫人,你如此久站不是办法,到我书房来说吧。”狄公回头吩咐洪师爷道,“把这老妇人带到内衙,茶水伺候着。”
老妇人被带走之后,狄公又继续处理了些例行公事便退堂了。
洪师爷正在书房候着。
“大人,那老妇人似乎有些精神错乱。喝完茶后,她清醒了些时候。说自己和家人蒙受不白之冤,便又开始哭起来,语无伦次。我冒昧地去请了家里的老嬷嬷来安慰她。”
“明智之举。”狄公道,“我们得等她完全放松下来,再听听她怎么说。大多情况下,人们所说之事只是精神错乱所致,但无论如何,在查清事情来龙去脉之前,我们不能将上堂喊冤之人拒之门外。”
狄公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洪师爷正待问他所烦扰之事,狄公突然站定说道:“现下只有我俩,你是我的良师益友,关于普慈寺我想跟你说最后一点。来,近点,隔墙有耳呢。”狄公低声道,“你须明白继续调查普慈寺毫无意义。首先,要获得铁证几乎不太可能。陶干的能力我是相信的,他都查不出那香阁的秘密入口,可见并不简单。若那些和尚真的用了不为人知的手段,做下恶事,受害之人也不会主动报案,如此这般不但会让自己和夫君引人注目,那孩子的出身也会遭人质疑。而且,还有一层缘由,更为紧要,我告诉你,你千万不可声张。”
狄公凑近洪师爷耳边低语道:“最近京中有消息传来,令人很是不安。现下佛教盛行,已传入宫中。刚开始只是有些宫娥皈依佛门,现下连皇上对那些僧侣也都有所耳闻,皇上已经允准他们信奉那些佛教谬言。”
“京中白马寺住持大师已奉诏在朝任职,他自己和手下众人对我朝内外事务皆有所干预。佛教信徒耳目众多,无处不在,朝中忠贞之士对此很是忧心。”狄公皱着眉头继续低语道,“情势如此,若我此时拿普慈寺开刀,你当知结局如何,我们应对的不是普通凶犯,而是一国之重器,那佛教众徒势必全力为那住持撑腰。他们会在朝内活动,贿赂官员,给我们施加压力。即便取得铁证,我尚未结案便有可能被调至边境偏远之地,甚至还有可能我被冤枉捏造证据,从而铁镣加身押至京城。”
洪师爷愤愤道:“大人,如此看来,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狄公点点头,郁愤不已。几番思索后,他叹道:“若此案可以在一天之内立案勘破,同一天内将那凶犯判罪执刑便可无忧。只是,你也知道如此武断之举,于法不容。即便我取得完整口供,死刑也须得报刑部批复,这折子须经州府各级上报,时日长久。如此便给了那些佛教之徒可乘之机,他们有足够时间压下奏折,撤销此案并将我罢黜。如今若有一丝机会能拔除这毒瘤,我愿拿自己的官途,甚至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不过,这种机会可能永远不会有。
“与此同时,师爷,今日我对你说的这番话你不得对任何人提及,这事也永远不许再提。我相信咱衙门之内也有那住持的信徒,关于普慈寺一个字都不要再提,现下去看看那老妇人是否清醒吧。”
洪师爷片刻便将老妇人带来,狄公让她在书桌前一椅子上安坐下来。他和善地说道:“夫人,今日见你如此痛苦,本官实在难过。你说自己丈夫姓梁,但你尚未细说他的死因或是你所受冤屈。”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在袖袋里摸索一番后,拿出一个用褪色锦缎包裹着的书卷。她恭敬地双手递给狄公,声音颤抖地道来:“希望大人能仔细读一下文书。如今我上了岁数,头脑不太清楚,清醒的时候不多,无法将我和家人所蒙受的这天大冤屈详细道来!大人看了文书自会了解一切。”说罢便倒回椅子上又开始哭了起来。狄公让师爷递给那老妇人一杯浓茶,自己打开了包裹。包裹里有厚厚一大卷文书,日子久了,纸页已发黄,展开第一张,是一纸长长的诉状,文笔优雅,书法精湛,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粗略浏览一番,狄公便了解到这是广东梁林两家殷实商贾之间的恩怨情仇。事情开始是林家勾引了梁家夫人,后来林家又无情地迫害梁家一族,谋夺梁家财产。狄公读到最后才看到日期,他惊讶地抬头问道:“夫人,这文书可是二十年前所写!”
老妇人轻声道:“罪不可恕,岁月也涂抹不掉。”
狄公又翻阅了其他文书,发现都是这同一件事的后续而已,最近的一份文书也是两年之前。然而,无论新旧,每份文书最后都有县令的朱批裁定,皆是“证据不足,予以撤销”。
狄公道:“我看这案子是在广州城发生的。你为何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呢?”
那老妇人道:“我到这濮阳来是因为那凶犯林藩便在此地落户。”
狄公不记得自己是否听说过此人,他把文书卷好,对老妇人柔声道:“本官会细查这些文书。若有结论,我会请夫人再来对质定夺。”
老妇人慢慢起身,深深一拜道:“这许多年来,我一直盼着有位青天大老爷能还我梁家清白。老天保佑,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
洪师爷将那老妇人送出去,回来时,狄公便对他说:“乍一看,我觉得这是一宗令人恼火的案子。一个头脑聪慧、能读会写的奸诈之徒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毁灭他人,逃过刑罚。很明显,那老妇人正是因此痛苦悲伤从而导致精神错乱。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对这案子仔细研究一番,不一定能在那被告辩词中找出漏洞之处,但我看到经手此案的大人中有一位大名鼎鼎,如今正在刑部任职。”
狄公把陶干叫来。他见陶干垂头丧气,便笑道:“陶干,休要泄气,比起在寺庙瞎晃,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去探查一下那梁夫人所住之地。然后去追查一个名为林藩的富人,他就住在这濮阳城,你要跟他套近乎。这两个人都来自广东,在此地安家也不过数年。”
遣散了陶干和洪师爷,狄公便命书记员送来些例行公事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