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审案

马荣面露惊诧之色，但狄公不愿就此事讨论下去，于是二人默默走回了衙门。乔泰打开大门，禀报狄大人，陶干此时正在内室恭候狄公。

狄公随后又将洪亮唤来。待四位亲信随从在桌前坐定后，狄公先是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路遇丁秀才一事，然后命陶干上前进行汇报。

陶干的脸色比先前更加阴沉。他说道：“大人，情况并不乐观。那钱姓富人在此地只手遮天。当地百姓已被他搜刮了个底朝天，但他却也十分谨慎，不去招惹从幽州移居而来的有钱有势的人家，以防有人上报朝廷，对他不利。大人遇见的丁秀才以及余寿乾之子余基正在此列。那姓钱的倒也十分聪明，懂得弓满易折、弦紧易断的道理。他虽然从当地商户中搜刮了不少钱财，但又让这些商人手里有些富余，能勉强存活下去。一段时间以来，此地也算太平。若钱家手下见有人行偷窃之事，或见有人斗殴闹事，便会抓起来将那些人打个半死。平日里，钱牧手下随意进出饭馆酒肆，大吃大喝却不付分文，这确是实情。但同时姓钱的平时挥霍无度，出手阔绰，他及其手下也时常照顾商铺生意。长此以往，受害最深的是那些从事小本生意的摊贩及店主。兰坊县的百姓现在大多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度日。”

“钱家的手下是否忠心？”狄公打断他的话，问道。

“这些人没有理由不忠心耿耿，”陶干说道，“这一百多号人，大多都曾是市井无赖或军队逃兵，他们终日吃喝赌博，岂不乐哉？钱家府邸就在西城门附近，看起来就像一座围城。外侧高墙林立，墙头插满尖钉。大门处有四个人昼夜看守，全部全副武装。”

狄公听罢，缓缓抚须，沉默半晌后问道：“你是否打探到余基的消息？”

陶干答道：“余基住在水门附近。似乎他素日深居简出，不喜交际。但人们却常对其父亲——旧臣余寿乾的故事津津乐道。据说余大人晚年性情古怪，常住在东门外山脚下的山庄里。山庄里有一座宅子，那宅子伫立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看起来破败老旧，且十分阴森。据说那宅子于两百多年前建成。余大人在那宅子后面建造了一片迷宫，约有六七亩。迷宫内道路两边灌木丛生、怪石林立，几乎无法通过。有人说，迷宫内布满毒蜥蜴。又有人断言余大人在迷宫内设置了重重机关。总而言之，那迷宫极其危险，除余大人外，无人敢踏入半步。而余大人却几乎日日前去，且每次都会停留几个时辰。”

狄公听得饶有兴致，大声说道：“这故事实在有趣！余基是否去过那片庄园？”

“未曾听说。”陶干摇了摇头，回答道，“余大人下葬之后，余基便立即搬离那座老宅，再未踏入半步。如今那老宅中只有一对老夫妇看守，再无旁人。有人说，那地方时常闹鬼，余大人之魂魄仍留在宅中，夜间便会现身。因此，就算是光天化日，也无人愿意接近那座山庄。余大人在城中的房子就在城东门边，但在其身故之后，余基便立即将大宅售出，搬到了现在的宅子中。新宅位于城西南角，旁边就是河流。属下暂未得空前去查看，但据说新宅四周围有高墙，十分气派。”

狄公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踱步。片刻过后，他焦躁地说道：“目前铲除钱家的关键是动用兵力，我对这种问题并不感兴趣。这种对抗正如博弈，只需掌握对方还有多少棋子，便是十拿九稳了。我反倒对另外两件事颇感兴趣，一是余大人遗言之谜，二是丁将军将遭杀身之祸一事，当前，我本想集中全力研究这两宗案件，但铲除这个可恶的土豪劣绅更是迫在眉睫！如今处境着实令人为难！”

狄公表情愤怒地扯着胡须，随后起身说道：“罢了，所谓欲速则不达，多说无益。我先去用午膳，随后首次开庭审案。”狄公说罢走出内室。四位亲信随从朝空荡荡的守卫室走去，管家已经为他们备好饭菜。进门之前乔泰用眼神向马荣示意。两人在通道外侧稍作停留。

乔泰低声对马荣说道：“恐怕狄大人低估了眼前的问题。你我确实有军事经验，但根本不是钱家的对手。那姓钱的有一百个打手，各个训练有素，而我方除了狄大人，只有你我二人。最近的军事据点，骑马也要三天才能到达。我们是否该提醒大人不可草率行事？”

马荣捻着自己的短胡须，低声说道：“我方的情况大人了然于心。我想大人定能运筹帷幄，从容应对。”

乔泰说道：“当前最明智的对策就是冷静处理，不可以卵击石。咱们倒是不要紧，大人的妻子和儿女该如何是好？那姓钱的定不会放过他们。不如我们建议大人先假意向那姓钱的低头，然后伺机打他个措手不及，只需半个月我们就可得到兵力援助。”

马荣摇摇头，说道：“你这不请自来的建议，大人未见得会听。咱们不如先静观其变。真到刀剑相向那天，我若能战死沙场，也算荣耀！”

“也罢，”乔泰说道，“到了真刀真枪打起来那天，我能以一敌四。咱们先去用饭，切勿谈起此事，无须惊扰洪亮和陶干。”

二人走进守卫室，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米饭下肚后，陶干抹了抹嘴，然后说道：“我跟随狄大人已有六年之久，自认对狄大人非常了解。但如今狄大人竟放着铲除钱家这样棘手的大事不管，倒对一桩陈年旧案及一场未必会发生的谋杀案如此上心，实在令我不解。洪亮，你自幼便在狄大人左右。你有何看法？”

洪亮左手撩起胡须，喝尽碗里的汤后笑着说：“说到了解大人，多年来，我只学会了一个道理，就是听从便是，不要妄自揣摩。”

大家闻言大笑，然后起身朝内室走去。

狄公经洪亮协助，换上官服，言简意赅地说道：“因当前无衙役当职，今日你们四人先充当衙役。”说罢，狄公拉开内室与公堂之间的帷幔，随后走上高台。

狄公在案桌后坐定，命洪亮和陶干二人站在他身边充当文书，负责记录审案过程。马荣和乔泰则在台下，站在案桌前充当衙役。

马荣站定后，疑惑地朝乔泰望去。二人都对狄公执意煞有其事的开庭之举感到不解。乔泰看着空荡荡的公堂，不由觉得这高台更像是戏台。

狄公一拍惊堂木，郑重其事地说道：“本人兰坊县县令，首次开庭审案。乔泰，将犯人带上前来！”

片刻过后，乔泰便将六名囚犯及那名女子带进公堂，他用一根长长的铁链将这七人拴在一起。

七人行至案桌前，抬头一看。只见狄公身穿官服坐在案桌之后，那案桌已是残破不堪，再看这公堂，更是十分寒酸，众人均感觉十分诧异。

狄公表情肃穆地命令陶干记下犯人姓名及先前从事的行当。随后，狄公开口说道：“尔等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蓄意杀人，证据确凿，罪当斩首，押收全部财产，且应暴尸三日，将头颅悬挂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不过，考虑到此次无人伤亡，你们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因此，本官决定法外开恩，你们只要答应本官一个条件，便可当庭释放。条件便是你们必须留在县衙充当衙役，由方铁匠作为班头，从此为衙门效力，务必做到尽忠职守。期限尚且未定，但本官将来定会放你们出去。”

一众犯人听罢皆目瞪口呆。

方铁匠开口说道：“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即便如此，我等依旧难逃一死。大人有所不知，那姓钱的断然不会放过我们啊……”

狄公猛地一拍惊堂木，以雷鸣般的声音喝道：“尔等抬头看看你们的县令！看看本官官服上的图案，想想圣上赋予我的权力！就在此刻，普天之下，千百位官员身穿官服，正在为黎民百姓主持公道。自古以来，先贤制定了一套颠扑不破的礼仪纲常，其深意正隐藏在这官服之中。其能上承天意，下系苍生。你可曾见过有人妄图在奔流的山涧中立下木杆？那木杆或能站立片刻，却终究被洪流卷走。或有横行霸道、傲慢无知之人妄图以身试法，扰乱纲常，他们的奸计定不会得逞，此等目无王法之人也难逃厄运。这等道理，汝岂未识之乎？礼仪纲常，断不敢忘。吾辈之志，定不能失！尔等起身，解开枷锁。”

狄公之言发自肺腑，可谓振聋发聩，台下囚犯虽不能全然理解，却大受震撼，信心倍增。几位亲信随从心领神会，深知狄大人一席话既是为了警醒犯人，也是为了鼓舞他们四人。马荣和乔泰连忙低头为众人解开锁链。

狄公随后对犯人说：“稍后你们将钱牧之罪行一五一十报与陶干和洪亮。本官日后会逐个审理。当前有更为要紧的事需要解决。尔等六人即刻前去庭院中清理兵器及巡检公服。本官的两位随从马荣及乔泰会指导你们进行操练。方铁匠之女听从管家指挥，去后院内室充当侍女。退堂！”

说罢，狄公起身走回内堂。换上一身舒适的便服后，狄公准备整理一些文本卷宗。这时方班头走入，作揖行礼，谦恭地说道：“大人，在我等拦路的山谷中，有一片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住着三十余位同伴。他们都因遭受钱牧胁迫而背井离乡。我对这些人十分了解，除五六个心术不正之徒外，其余均为正直之人，这点小人可做担保。小人想到，或可从这些人中挑选一些精壮之人充当衙役。”

“如此甚好！”狄公大声说道，“你立即骑马前去，挑选一些合适人选，令他们黄昏时刻兵分三路归来。”

方班头闻言匆忙出发。

当日下午，主院已然宛如军营。只见十人头戴黑漆头盔，身穿皮质护甲，腰间围着红色腰带，正在方班头的带领下进行操练。另有十人身穿浅色外套，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头盔，马荣正在监督他们练习刺枪；其他十人正在乔泰的指挥下练习刀剑之术。县衙大门紧闭，洪亮、陶干二人负责看守。

稍晚些时，狄公命县衙内所有人齐聚公堂中。硕大的公堂内，狄公仅点亮一支蜡烛。微弱烛光下，狄公将指令一一道来，又提醒众人不可弄出一点声响，随后便吹熄了蜡烛。

陶干离开公堂，将门仔细关好，手持一只小灯笼，走过昏暗的通道。只见那地保正被一条铁链拴着，铁链尾端钉在墙上。陶干卸其枷锁，随后厉声说道：“你玩忽职守，竟将衙门大印当儿戏，狄大人下令将你赶出衙门。不日便会招募衙役。你且听好，第一个被押上公堂受审的就将是那恶霸钱牧！”

那地保一言不发，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陶干。

陶干押着他，一路走过昏暗空旷的通道，穿过空荡荡的主院，又经过空无一人的班房。县衙之内一片阴暗寂寥。

陶干打开大门，将地保推出门外。“滚出去！”他怒吼道，“别让我再看见你那张丑脸！”

地保轻蔑地看着陶干，冷笑着说道：“你且候着，我去去便回，狗奴才！”然后消失在昏暗的街中。 CYFQwB1+hRMHWwD0t8OhbyK8xg3tfCby2FUQaLgqP9tu7g1ohYHJxrnP6eVjE8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