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狄公一觉醒来,却发现已是日上三竿,心中顿时懊恼不已,于是匆忙用过早饭,连忙前往内堂。此时内堂已是焕然一新。座椅已修复如初,桌面平整光洁。桌面上摆放着狄公钟爱的文房墨宝。件件都精心打理过,一看便知出自洪亮之手。洪亮此时正在档案室中,他见此处潮湿阴冷,便同陶干一起清理打扫,通风换气,将装有卷宗文书的棕红色皮箱抛光打蜡,室内弥漫着怡人的香气。
狄公点点头,甚是满意。狄公在桌后落座,随后命陶干唤来马荣和乔泰。
四名亲信全部到齐,狄公首先问洪亮和马荣伤势如何。二人均说已然无碍。洪亮头上的绷带已换成膏药,马荣的左臂虽依然有些僵硬,但已然可以活动。
马荣禀报说,今早他同乔泰前去检查了军械库,里面长矛、长戟、刀剑、铁盔、护甲一应俱全,但已是十分老旧脏乱,需要彻底清洗一番。
狄公有条不紊地说道:“那方铁匠昨日所言倒也可信。若他所言为实,我们必须在钱牧察觉出异样前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有句老话说得好,‘咬人的狗儿不叫’!”
“大人,那地保作何处置?”洪亮问道。
“暂将他关在牢中”,狄公回答道,“当时我灵机一动,将其关押起来,也算明智。那厮显然是钱牧的走狗。若不关押起来,他定会出去通风报信。”
马荣正欲开口问话,狄公却抬手制止,然后继续说:“陶干,你即刻出门,尽力打探钱家底细。同时查问一位名为余基的富人的消息。他乃名臣余寿乾之子,八年前余大人已于兰坊去世。马荣与我前去察看民情。洪亮、乔泰二人留在府中,总理县衙一切事务。大门务必锁好,严加看管,管家可出门采买食材,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出。我们午时在此相见!”
说罢,狄公站起身来。只见他头戴黑色小帽,身着蓝色长袍,俨然一副文人雅士模样。
狄公信步走出县衙,马荣紧随其侧。
二人先朝南走去,见到兰坊九层宝塔巍然立于荷花池中,叹为观止。又见莲花池两畔垂柳袅袅,随风而动,赏心悦目。然后他俩朝北走去,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清晨的街道上店肆林立,人来人往,却几乎听不到欢声笑语,原来行人说话时都先左右环顾,而后才压低声音交流。到达衙门北边的牌楼后,二人又向左转,来到鼓楼前面的集市。这集市上的景色实在有趣。边境来的摊贩身穿浮夸艳丽的服饰,卖力地叫卖着商品,声音刺耳。不时还能看见天竺僧侣举钵化缘。
忽闻人群中一片哗然。一个鱼贩与一位衣装整洁的年轻男子正在激烈争吵,一群游手好闲之徒在旁围观。后者显然被敲了竹杠。最后,他将一把铜钱扔进鱼贩的鱼筐中,愤然喊道:“倘若这城镇治理有方,断不会有尔等无耻之徒,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骗!”
突然,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走上前,硬将那男子拧过身去,然后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叫你胆敢对钱大人不敬!”汉子怒吼道。
马荣正欲上前制止,但狄公将手搭在他胳膊上,拦住了他。
围观群众见状连忙散开。年轻男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擦掉嘴边流出的鲜血,然后走开了。
狄公用眼神向马荣示意。随后二人立即尾随年轻男子而去。
男子走到一条安静小巷后,狄公立即拦住他问道:“恕在下冒昧,方才那恶棍如此欺凌你,你为何不去衙门禀报给县令?”
“你若是钱家的手下,就听好了。”男子冷冷说道,“想让我自投罗网是痴人说梦!”
狄公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便表明身份:“你误会了,我乃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
年轻男子脸色瞬间惨白,如同见鬼一般。然后他用手拭去额上的汗,平复了心情,长舒一口气,重展笑颜,随后向狄公作揖赔礼,然后恭敬地说道:“晚辈丁秀才,祖籍幽州,乃丁锢国之子。大人之名如雷贯耳,晚辈久仰大名。兰坊县终于来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县令。”
狄公微微点头示意,以表谢意。
狄公依稀记得多年前胡人穿越北境进攻,丁将军领兵出战,且大获全胜。但将军凯旋后,却被罢免官职。狄公暗自思索,丁将军之子为何移居至这偏远之地。他对年轻男子说:“此地十分诡异,想来你定知晓详情,还请你如实相告。”
男子思索片刻,并未立即作答,然后开口说道:“此处人多眼杂,不宜交谈。可否请二位与我一同前去品茶?”
狄公欣然应允。三人走进巷角的一间茶肆,择一僻静处围桌而坐。
店小二呈上香茗之后,年轻男子小声说道:“兰坊县有一富人名为钱牧,他冷酷无情,却手握大权,无人敢与他作对。钱府中有近百个地痞流氓。他们终日无所事事,只是走街串巷,恫吓百姓。”
“他们手中可拿着什么武器?”马荣问道。
“这些地痞流氓手中拿着棍棒或刀剑。但若说钱府中武器完备,在下也不会感到意外。”
狄公问道:“你可曾在此地见过从边境过来的胡人?”
丁秀才果断地摇了摇头。
“从未见过!”他回答道。
“看来钱家向朝廷报告的胡人侵袭之事,只是为了说服群众、树立威信而编造的故事罢了。”
马荣问道:“你可曾见过钱府内部?”
“老天爷!”年轻男子喊道,“就连钱府周围的街道,我也不敢涉足半步啊!那姓钱的在府邸周围围起双层高墙,四角都建起了瞭望塔,固若金汤,水泄不通。”
狄公随后问道:“但问钱牧动用何种方式独掌大权?”
“他继承了万贯家财,”年轻男子回答道,“却没继承其父的半点品德。其父为土生土长的兰坊人,为人诚实可信,做事认真勤勉,后因从事茶叶生意而发迹。直至几年前,通往和阗和西域各国的官道贯穿兰坊而过,故此地成为了商贸重要枢纽。后来,沙漠沿线的三片绿洲干涸,变为荒漠,官道向北移动了三百余里。姓钱的趁机网罗了一批地痞流氓作为手下,然后自称为兰坊之首。此人其实聪慧机敏、气充志定,本可成为出色的将才,但他嚣张跋扈,执意要成为一方霸主,由此便可肆意妄为,不受任何人约束。”
“此乃兰坊县之大不幸。”狄公评论了一句,随后举杯一饮而尽,起身欲走。
丁秀才忙俯身向前,恳求狄公再多停留半晌。
狄公犹豫片刻,但见年轻男子实在神情忧郁,便回位坐下了。丁秀才忙起身斟茶,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丁公子若心有疑惑,”狄公开口说道,“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丁秀才再三犹豫后说道,“晚生心中确有一件要事。此事与姓钱的无关,为晚生家事。”
说到这儿,丁秀才顿了一下。马荣脾气急躁,见他闭口不说已是坐立难安。丁秀才犹豫片刻,随后说道:“狄大人,有人欲取家父性命。”
狄公闻言双目圆睁:“既然你已经有所察觉,防患于未然应不是难事。”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
“大人,请容晚生继续讲下去。大人您一定听过家父被其下属诬告陷害一事。那人姓吴。他见家父北境之战大获全胜,心生嫉妒,便上奏诬告家父。尽管那指控无凭无据,兵部还是革除了家父的官职。”
“本官记得此事,”狄公说道,“尊父也住在此地吗?”
丁秀才回答道:“家父也移居此地。一是因为家母本为兰坊人,二是家父认为自己无颜面对往日同僚,宁愿搬离大都邑。自移居兰坊,晚生一家以为此处颇为宁静,倒也落得清闲。然而,一个月之前,寒舍附近却出现形迹可疑之人。上周,我暗自尾随其中一人。只见他走进城西北角的一家名为‘永春楼’的酒肆中。我忙去旁边商铺打探,竟得知吴将军长子吴峰就住在这永春楼中,晚生大吃一惊!”
狄公不解地问道:“吴将军为何安排其子叨扰令尊?他已使令尊前程尽毁,再有任何动作只会惹祸上身。”
丁秀才愤然说道:“那人狼子野心昭然可见!家父幽州挚友已发现吴将军诬告家父之铁证,于是他便派遣其子前来取家父性命,如此一来,死无对证,自己便可全身而退。大人有所不知,那吴峰沉溺酒色,为人暴戾冷酷。他已命人日夜窥视我家,一得可趁之机,便会立即下手。”
“即便你所言为实,”狄公说道,“本官也无从插手,只能劝你多加防范,时刻留意吴家举动,同时府中要严防死守。只是不知吴峰是否与钱牧有任何瓜葛?”
年轻男子回答道:“晚生尚未察觉二人有任何联系。家父自解甲归隐以来,时常收到恐吓书信,因此鲜少外出,寒舍也昼夜封锁。除此之外,家父还将书房门窗全部用砖砌严,房门只留一把钥匙,由家父随身携带。每每进入书房,家父便将房门反锁,随后专心整理边境战争历史。”
狄公命马荣记下丁府住址,原来就在鼓楼前方,离此处不远。
狄公起身后说道:“如有任何进展,速来衙门禀报。本官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本官如今的处境也十分艰难,处理完钱家一事后,本官再来研究你方才所言之事。”
丁秀才叩拜狄公,随后将二人送至茶肆门口,又作揖道别。二人又重回大街上。马荣说道:“那年轻人所言之事,令我想起了杞人忧天的故事!”
狄公摇了摇头。“此事实在蹊跷,”他忧心忡忡地说道,“着实令人心中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