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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情诗

次日一早,陶干走过主院前往狄公内堂时,瞧见马荣正蜷缩成一团,双手抱头坐在石凳上。陶干感觉十分诧异,于是止步观望半晌,见马荣一动不动,便问道:“马兄这是怎么了?”

马荣胡乱挥了挥右手,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地说:“陶兄只管离开,让老弟休息片刻。昨夜我与吴峰小酌几杯,后见天色已晚,便决定在酒馆留宿,望能了解吴峰的行踪。直至两刻钟前我才走回来。”

陶干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不耐烦地说道:“你同我来!我正欲向大人禀告新消息,你也来听听!”说着亮出了一个包着油纸的小包裹。

马荣不情愿地站起身。二人离开庭院,共同走进狄公书厅。

狄公此时正坐在案桌之后,精心研读文书。洪亮正坐在角落里饮茶。见有人进来,狄公抬起了头。“二位仁兄!”狄公说道,“画师昨夜是否离开酒馆啊?”

马荣抬起大手,摩挲了几下前额,然后闷闷不乐地说道:“大人。此时属下的头像是灌满了石头,闷痛难忍。且让陶干向大人禀报吧!”

狄公将马荣打量一番,见其十分憔悴,于是转头看向陶干。

陶干将其跟随吴峰来到“三宝刹”及吴峰的怪异举动一一道来。

狄公闻言一言不发,愁眉紧锁,少顷,他开口说道:“如此说来,那女孩并未出现!”

一听这话,洪亮及陶干立即面露惊讶之色,马荣也好奇地抬起了头。

狄公拿起吴峰赠送的画作,起身将画置于桌面上缓缓展开,用镇尺压住上下两端。随后拿起几张草纸,将画中大部分遮掩住,只留下观音大士的脸部。

“诸位请仔细观看!”狄公说道。

陶干与洪亮站起身来,随后俯身向前仔细观看。马荣起身离座,却又随即坐下,面露痛苦之色。

陶干缓缓说道:“大人,这张佛像并不寻常。女菩萨的表情常是不嗔不怒、不喜不悲,超尘脱俗。而画中之人看起来更像是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闻言欣然说道:“正是如此!昨日我遍观吴峰画作,猛然发现画中观音大士的面容如出一辙,均为一张凡人的面孔。因此本官断定吴峰定是深深迷恋这位女子,心中常常涌现其音容笑貌,每每绘制神像时,常不由自主地画出女子的容貌,而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发觉。既然吴峰画工精湛,那么这张画定是精准复刻了女子的相貌,且能传其神采。本官确信,这位女子便是吴峰不愿离开兰坊的原因。她或许能为丁大人谋杀案提供线索!”

“若想找出这位女子的下落并非难事!”洪亮说道,“我等可先去寺庙周围探查一番。”

“言之有理,”狄公说道,“三位请将这张画作熟记心中。”

马荣艰难起身,呻吟了一句,勉强地看了一眼画。随后紧闭双眼,连连揉搓太阳穴。

“莫非我们的酒仙有话要说?”陶干讽刺道。

马荣睁开眼,缓缓说道:“这女子看起来很是面熟,我定是见过,但却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处所见!”

狄公再次将画卷起,说道:“待你头脑清醒时或许能想起。陶干,你手中是何物?”

陶干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露出一个小木块,上面贴着一张方形纸条。他将其置于狄公面前,并说道:“大人小心!这纸条仍潮湿未干,极易撕碎。今早属下将余大人画作的衬纸剥下,发现锦边中藏有这张纸条。这便是余大人的遗言!”

只见纸条上写着一行行蝇头小字,狄公不得不俯身观看,随后脸色大变,气得连连拽胡须。

陶干无奈地说道:“大人,人表里不一是常有之事。看来余夫人是在戏耍我们。”

狄公将木块推至陶干面前,冷冷说道:“大声念来!”

陶干读道:“本人余寿乾,知自己大限将至,特在此立下遗嘱。本人续弦夫人梅氏通奸为实,其子并非余家骨血,遂本人留下的所有遗产归长子余基所有,由其继承家业,延续香火。立嘱人余寿乾(签字盖章)。”

停顿片刻后,陶干说道:“属下已经比对了画上的印章与文书上的印章,并无差别。”

一时堂内鸦雀无声。

狄公身体前倾,一拳砸在桌子上,随后大声说道:“大错特错!”

陶干疑惑地看了洪亮一眼,洪亮微微摇头,表示不解。而马荣只是双目圆睁,盯着狄公。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此事定有蹊跷,听我一一道来。余寿乾一向高瞻远瞩、智慧过人,我由此推断,他心知长子余基生性阴险,且知其对幼弟心生嫉妒,对他唯恐幼弟夺取继承权一事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余大人临终之际,定会想尽办法护遗孀和幼子周全。余大人深知,莫说将遗产全部赠予余善,就算是平分,也难保余基不会伤害余善,甚至为了夺取全部遗产而痛下杀手也未可知。因此余大人表面上将所有家产全部赠予余基,实则是为了保护幼子。”洪亮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

狄公继续说道:“与此同时,他将赠予余善半份遗产或大半遗产的凭证藏于画中。这点从余大人公布遗嘱的措辞中就能看出。他清楚表示画归余善所有,其余财产归余基所有,但却并未说明‘其余’财产有哪些。这份隐秘的遗嘱意在保护幼子顺利长大成人,然后再夺回遗产。他期盼十年之后,或出现一位贤明的县令发现画中之谜,助余善拿回遗产,因此才嘱托遗孀将画卷呈给每位新任县令。”

陶干插嘴说道:“大人,这份遗嘱兴许本就不存在,我们只是听信了余夫人的一面之词。依属下所见,遗嘱清晰表明余善是私生子。余大人宅心仁厚,不愿余基为父报仇而惹祸上身,同时希望有真相大白的那天,此乃其藏纸条于画轴中之原因。待贤明的县令发现纸条之时,便可助余基驳回余夫人的指控。”

狄公认真倾听后问道:“那为何余夫人急于解开画卷之谜呢?”

陶干回答道:“女人惯会倚仗自己受宠,便有恃无恐,心存侥幸。属下相信,余夫人定认为余大人会顾念往日情谊,在画中留下银票,或可寻得财富的线索,以作为对她的弥补。”

狄公摇摇头,说道:“你所说的虽符合逻辑,却不像是余大人的作风。本官断定此文书为余基伪造而成。依本官所见,余大人刻意在画轴中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蛛丝马迹,是为了误导余基。正如我先前所说,余大人定不会采用如此简单粗糙的手段来传达重要信息。因此,除了这条错误信息外,余大人定用更为精妙的方式在画中留下了真实遗嘱。余大人考虑到,余基会怀疑画中藏有珍贵之物,发现后定会将其毁掉,因此在锦边留下纸条,用以掩其耳目,令其打消进一步探寻线索的念头。

“余夫人曾说,余基曾将画拿走,一周之后才将其归还。在此期间,他有充足的时间寻得纸条,无论上面是何内容,他都会伪造文书将其替换,由此他便可高枕无忧了。”

陶干点点头说道:“大人言之有理。但属下仍认为,卑职所见更加简单明了。”

洪亮说道:“若想找到余大人的笔迹进行比较并非难事,只可惜山水画中的落款乃是篆体。”

狄公忧心忡忡地说道:“本官本来也打算去拜访余基,不如午后动身,伺机获得余大人之笔迹及签名。洪亮,你带着我的名帖前去余府,通报我将登门拜访一事。”

三人听令起身,离开书厅,走过主院时,洪亮说道:“马兄,你现在需要饮下一壶滚烫的浓茶,我等先等候片刻,待你醒酒再动身也不迟。”马荣表示同意。

到得衙役班房,只见方班头正与其儿子坐在方桌边,聊得热火朝天。后者见来人连忙起身让座。几人落座后,洪亮命当差的衙役去端来一壶浓茶。

众人闲聊几句后,方班头说道:“几位进来时,我正与犬子商讨寻找我长女一事。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洪亮一边饮茶,一边缓缓说道:“方班头,在下有句话怕会刺痛你,不知当讲不当讲。在下认为,或许白兰心有所属,并与其远走高飞了也未可知啊。”

方班头闻言使劲摇摇头,说道:“我那大女儿个性与小女儿截然不同。墨兰常常意气用事,独立且有主见,个头刚及我膝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且定会想方设法得到,个性偏男孩气。而长女与其恰恰相反,性格内敛温顺,一贯乖巧听话。在下可以保证,长女心中绝无心上人,与人私奔更不可能。”

“既然如此,”陶干,“恐怕我们就要做最坏打算,白兰是否可能被土匪掳走卖到了妓院?”

方班头怆然点头,随后叹口气说道:“陶兄所言极是。我也认为应当去青楼查看一番。兰坊县有两家妓院。一家在城墙西北角,人称北寮,里面的女子大多来自边境。通往西域之路通过兰坊的时候,这家青楼盛极一时,如今却风头不再,成了城中地痞流氓常去消遣的场所。另一家名为南寮,里面只有高档包房。里面所有的女子均为汉人,有些还饱读诗书,即便与名城大埠的头牌相比较,她们也毫不逊色。”

陶干捋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毛,说道:“在我看来,应当先从北寮查起。依方兄所说,南寮青楼看来不会逼良为娼。这种高档场所往往光明正大地买人,并不会行违法之事。”

马荣抬起大手,一拍方班头肩膀,说道:“大人解决丁大人谋杀案后,我会立即请求大人将搜寻令爱一事委托于陶干与我。若说有人能寻得令爱,非陶干这个人精儿莫属。加上我在旁协助,定能寻回白兰!”

方班头大受感动,顿时热泪盈眶,连连向马荣道谢。正在此时,墨兰走了进来,一副丫鬟打扮。

“丫头,这活儿干得可还顺心?”马荣大声问道。

墨兰权当没听见,只顾向父亲作揖,随后说道:“父亲,女儿有事向大人禀报,父亲可否带我前去拜见狄大人?”

方班头起身请辞,洪亮也欲起身前去余府通报狄大人将到访一事,随后方班头带着女儿穿过庭院朝狄公内堂走去。

堂中只有狄公一人,只见他双手托腮,正在冥思苦想。狄公一抬头,看见方班头和墨兰,顿时面露喜色。他和善地点头,示意二人起身,随后急切地问道:“孩子,将你在丁府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大人,丁大人生前日日都惶恐不安,这点毋庸置疑。丁府的丫鬟说,丁大人的吃食都会先喂给狗吃,确定无毒后丁大人才会安心吃下。

“丁府前门及侧门都整日紧闭,所有下人都要留意每个访客或商贩,大家都叫苦不迭,且每个当差的下人都会受到丁老爷的怀疑,还会受丁公子一番盘问。如此一来,无人愿意在丁府做事,一般只做个几个月就卷铺盖走人了。”

“再说说丁府中每个人的脾气秉性。”狄公说道。

“大夫人几年前便已故去,如今由二夫人掌管家务。二夫人生怕他人对她不敬或轻慢她,为人十分挑剔,不好伺候。三夫人大字不识几个,又胖又懒,倒是不难相处。四夫人年轻貌美,是丁大人搬到兰坊之后娶进门的。想来她应该是男人眼中颇有姿色的女子。今早在她更衣的时候,我却发现她左胸上长着一颗难看的黑痣。她平日里无非就做两件事,要么朝二夫人伸手要钱,要么在镜子前顾影自怜。

“丁公子与少奶奶住在一处单独的小院中。二人无儿无女。少奶奶相貌平平,比丁公子还年长几岁,下人们都说她端庄持重,且饱读诗书。丁公子不时会提及纳妾一事,但少奶奶坚决不许。

“于是他开始撩拨府中的年轻丫鬟,却无人理睬。下人们都不愿在丁府,所有丫鬟也不怕得罪他。今早我在打扫丁公子房间的时候,翻看了一些他的私密信件。”

“我可从未吩咐你去做这些!”狄公冷冷说道。

方班头愤怒地瞪了女儿一眼。

墨兰羞红了脸,又迅速说道:“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些丁公子写的诗。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认得其中几行,觉得内容甚是奇特,于是特意拿来呈给大人看。”说着将纤瘦的手指伸入袖子中,将一卷文书拿出,随后双手呈给狄公。

狄公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一眼暴跳如雷的方班头,随后开始迅速翻阅这些信函。看罢,狄公放下信函,说道:“这些诗不过写了一些男欢女爱之事,言辞露骨,你看不懂是好事。这些信件落款均为‘你的奴仆,丁浩’,丁公子写下这些诗歌,不过是为了表露情意,但这信还未送到那人手中。”

“少奶奶颇有才情,这信绝不会是写给少奶奶的!”墨兰说道。

方班头抽了墨兰两个耳光,大声喊道:“没规矩的东西,大人没问话,轮得到你说话了吗?”随后忙向狄公致歉:“墨兰母亲去世得早,这孩子没规矩,还请大人见谅。”

狄公微笑着说:“方班头,处理完这桩谋杀案后,我会为墨兰安排婚事。她现在还任性不知事,成婚后学习操持家务,性格自然也就会变得稳重了。”

方班头连连道谢,墨兰面露愠色却未敢发声。

狄公用手轻敲这卷信函,说道:“我会立即叫人抄写这些信函。午后你回去之后,将其放回原处。丫头,你差事做得不错!接下来更要留心观察,但勿要翻看抽屉橱柜窥探私密之事。明日再来禀报。”

方班头及墨兰离开后,狄公派人将陶干唤来。

“我这里有些书函信件,”狄公说道,“你拿去逐字抄好,且从字里行间推测出那女子的身份。”

陶干取过浏览,眉毛立即高高抬起。 3inS8eHitCUTZBOLrcE2R15NZtUZNtfHq1ywfP58Zsu5ykI6CChdgF/Aw6Och8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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