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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谋士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兰坊县百姓便齐聚县衙门前。临近升堂前,县衙门口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听铜鼓三声响,衙役将两扇大门敞开,人群鱼贯而入,公堂内很快便是座无隙地。

衙役两列排开,站在案桌前。随后,只见屏风被拉开,狄公官服齐整,高视阔步而来,准备开庭审案。狄公在铺有崭新红丝绒绸布的案桌后就座,四位亲信随从站立其旁,主簿及其助手候于桌旁,各就其位。

狄公提起朱笔,写下犯人名单。此时堂内一片肃静。

方班头双手接过名单,率两名衙役离开公堂,前去提人。少顷,钱牧的两个谋士中的年长者被带上台前。

狄公说道:“姓甚名谁,行当营生,一一报来。”

那人恭敬地说道:“小人名为刘万方。十年前曾是钱牧先父的管家。老爷身故后,便被钱牧留在身边充当谋士。大人,小人可向您担保,小人无时无刻不在规劝钱牧改邪归正啊!”

狄公冷笑一声,评论道:“那只能说你苦心规劝却收效甚微!本官已将你主子犯下的罪行一一收录筛查,你作为钱牧谋士难逃干系!但本官现在无暇审理你和钱牧犯下的轻罪,只想查清几件大事。钱牧究竟害过几条命,速速招来!”

刘万方回答道:“大人,我那主子目无王法,强占他人房屋地产,也常将人打个半死,这些千真万确。但据小人所知,钱牧从未害过人命啊!”

“还敢狡辩!”狄公高声喊道,“潘县令惨遭杀害一事你作何解释?”

“那桩命案,”刘万方回答道,“钱牧和小人均不知情啊!”

狄公心中半信半疑,只管盯着刘万方,目光如炬,令人生畏。

刘万方连忙继续说道:“彼时潘县令正在筹划铲除小人主子,这点我们确实知情。但见潘县令身边只有一个随从,钱牧便放松警惕,多日以来都按兵不动,意欲观察潘县令下一步作何举动。岂料一日清晨,有两人急匆匆跑到钱府,说发现潘县令陈尸河边,死状十分凄惨。

“钱牧闻言懊恼不已,因其深知旁人定会以为他是杀人凶手,于是连忙起草文书上报刺史,谎称潘县令与六个兵卒过河追捕回纥叛贼,在激烈的打斗中惨遭杀害。钱牧手下六人自称可做目击证人,然后……

狄公闻言猛地一拍惊堂木,愤然喊道:“本官从未听过此等弥天大谎!将这狗奴才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刘万方正欲开口辩解,班头一巴掌直朝其面门打去。衙役剥去其长袍,将其拖到地上,挥鞭便打。几鞭下去,刘万方已是皮开肉绽,只听他苦苦哀号,称自己所言句句实情。

十五鞭后,狄公抬手示意住手。刘万方对钱牧大势已去的事实心知肚明,不会为其掩盖事实,也自然知道,倘若自己扯谎,其他犯人定会立即揭发。狄公对此心知肚明,此举只是为了使其迷惑,令其以为这十五鞭只是开端,从而将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班头为刘万方端来一杯浓茶。随后狄公继续审问:“倘若你所言为实,那钱牧为何不去找出真凶?”

刘万方回答道:“小人主子知晓凶手是谁,所以不必费心寻找。”

狄公扬眉怒视,冷冷说道:“你的故事愈发荒唐。倘若你主子知晓凶手是谁,为何不上报刺史,送至官府?如此还可赢得信任。”

刘万方灰心丧气地摇摇头,随后说:“大人,这个问题只能由钱牧自己来回答了。主子平时只与我们商讨一些琐事,遇到大事,绝不会向我们透露半句。小人只知道,一遇到要紧的事,钱牧只会听从一人的意见,而那人十分神秘,小人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

狄公闻言说道:“据本官所知,钱牧极有主见,有谋事之才能,何须再另请谋士?”

刘万方回答道:“小人主子确实智勇双全,武艺高强,但无论如何,也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县城百姓,怎能知晓如何跟要臣权贵打交道呢?每每与那神秘人士商讨后,钱牧便可使出妙计,使刺史不再插手本县事务。”

狄公俯身向前,厉声问道:“那神秘谋士是谁?”

“在过去四年中,小人主子总会定期与那人密会。到了午夜时分,他便会命小人去大宅侧门,通知守卫迎接客人,见到客人后即刻带到书房。客人总是徒步前来,身穿僧袍,头上围着黑色围巾。没人见过他的模样。每次一来,小人主子便与其连续密谈数小时。结束后,他便会悄然离去,就像来时一样。小人主子对密会一事一向守口如瓶,但每次密会之后,必定会有大动作。

“小人认为,正是那人杀害了潘县令,且未曾事先知会钱牧。因为潘县令陈尸河边当天晚上,他便现身钱府。小人当时站在通道中,依稀听到二人争吵不已,似乎情绪十分激动,但小人却听不清内容。那次密谈之后,小人主子一连数日心中都不畅快。”

狄公不耐烦地说:“你这番天方夜谭本官已经听够了。钱牧绑架方铁匠儿子及长女一事,你又作何解释?”

刘万方回答道:“大人,像是这类事务,小人倒是十分了解。钱牧确实派手下掳走了方铁匠之子。当时钱府人手短缺,钱牧便派手下去街上物色一些身强体壮之人。一共带回来四人,其中三人家里缴纳了赎金,便被放走了。而方铁匠当时与守卫起了争执,于是钱牧决定扣押其子,给他个教训。

“至于那女子,小人只知道钱牧路过方铁匠店铺时,从轿中瞧见了她,对其十分心仪,提出要将其买下做妾。方铁匠坚决拒绝,小人主子后来也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但后来方铁匠跑到钱府来,控告钱牧强抢民女。小人主子一怒之下便派人纵火烧了方铁匠的店铺。”

狄公靠在椅背上,缓缓抚须。他深知刘万方所言句句为实,钱牧与方铁匠长女失踪一事无关。目前当务之急是将钱牧的秘密谋士捉拿归案,只愿还为时不晚。于是又开口下令:“两天前,本官到任后发生了什么事,速速说来!”

刘万方回答道:“一周之前,邝县令向钱牧报告大人即将到任,请求提前离职,以免与大人相见时感到尴尬。钱牧应允下来,并下令说,待大人就任时,任何人不可声张,以此给大人个下马威。之后小人主子一直等着地保回来报信,第一天却没有任何动静儿,直到第二天晚上,地保才现身。他向钱牧禀报,大人已下定决心要将钱牧逮捕,又说当前县衙内只有三四个人,但各个骁勇善战,勇猛非凡。”

陶干极少听到如此美赞,自然喜不自胜,得意地笑了起来。

刘万方继续说道:“当天晚上,小人主子命二十个手下突袭县衙,捉拿县令,并将其他所有人痛打一顿。而后凌伍长带其余五人归来,说如今官兵已经入城,众人皆知大事不妙,但小人主子已然入睡,无人敢去将其叫醒。昨日一早,我便带着凌伍长去向主子禀报这一消息。他立即命人在正门上升起一面小黑旗,随后冲进正殿,正当我们商讨对策的时候,大人您就带人进了钱府,将我们一起拿下了。”

“升起小黑旗是做何用意?”

“那黑旗是召唤神秘谋士的信号,每次升起,他当天晚上定会现身。”

狄公用眼神示意,方班头便立即将刘万方带下去了。随后狄公再次提笔写下令签,随后交给班头。

片刻过后,钱牧便被带到案桌前。眼见只手遮天长达八年的恶霸就在眼前,众人一片哗然。

只见钱牧身高六尺,身材魁梧,肩宽颈粗,一眼便知其勇猛过人,非等闲之辈。又见他先是傲慢地看了一眼狄公,而后又用轻蔑的眼光扫视围观人群,毫无下跪之意。

“放肆,见到大人还不下跪!”班头喊道。

钱牧闻言暴怒,继而脸色青紫,额头上青筋暴起,正欲开口说话,却从鼻孔喷出一股血流,随后踉跄几步,栽倒在地。狄公见状向班头示意,班头弯下腰擦去钱牧脸上的血。此时他已经彻底晕厥过去。班头派衙役拿来一桶凉水,众人又将钱牧衣袍解开,为其擦洗额头及前胸,却不见好转,钱牧依旧昏迷不醒。

狄公十分恼火,令班头再去传呼刘万方。待刘万方跪在案桌前,狄公问道:“你主子是否患有重疾?”

刘万方惊慌失措地看着瘫倒在地的钱牧,此时衙役们正在用尽浑身解数叫醒他。刘万方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尽管小人主子身强体健,却常年遭受脑疾的困扰。多年来,他一直四处求医问药,却是无济于事。一旦怒火攻心,他便会瘫倒在地,一连几个时辰都昏迷不醒。有郎中说,只有打开他的头骨,放出毒气,此病才得以根治,但兰坊无人有如此精湛的医术。”

刘万方被带下去之后,四名衙役将瘫软的钱牧抬回了监狱。

“告知地保,一旦钱牧醒来,立即前来向我禀报。”狄公向班头命令道。

狄公心想,钱牧晕倒对当前形势非常不利,让他供出神秘谋士已是刻不容缓;有任何延误,那人便可能会逃之夭夭。狄公对捉拿钱牧后没有立即进行审问感到懊悔不已。谁能料到他还有个神秘同伙呢?

狄公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挺直后背,随后一拍惊堂木,掷地有声地说:“罪犯钱牧篡权夺位长达八年之久。即日起,兰坊县重整律法。本官定依法办案,惩恶扬善,拨乱反正。

“犯人钱牧肆意恣睢,悖逆谋反,难逃罪责,除此之外,其所犯罪行数不胜数。凡有想状告钱牧之人,可向县衙提交诉状。本官将竭力彻查,并酌情给出补偿。本官需提醒各位,此案十分复杂烦琐,需花费些时日,但诸位可放心,本官定会伸张正义,还诸位一个公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衙役极力制止了半晌,堂内才恢复平静。

而在一处角落中,三个僧人却没有随众人一起庆祝,只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随后,三人挤过人群,走到案桌前高声喊冤。

狄公定睛一看,三人面貌鄙陋,贼眉鼠眼,各个面容可憎。狄公对跪在案桌前的这三人说道:“尔等三人中年长者上前,姓名、状告何事一一道来!”

中间的僧人说道:“大人,贫僧与其他两位在城南一间小庙皈依。贫僧日日虔心诵佛,内省思过。小庙简陋,只有一尊观音菩萨金身佛像是镇庙之宝,珍贵无比。阿弥陀佛!谁料两个月之前,那恶人钱牧竟冲进寺庙,抢走金像。钱牧亵渎圣物,这等恶行足够他下十八层地狱,受油煎之苦。贫僧请求大人将圣物归还于我们,倘若钱牧已将佛像烧毁,希望大人能赐予金银作为补偿。”说罢,那僧人又在地上连连叩头。

狄公抚须思索片刻,随后问道:“既然这佛像是镇庙之宝,那么尔等定是日日精心打理,不敢有半点懈怠?”

“大人,那是自然,”僧人连忙答道,“贫僧每日一早便用丝绸掸扫去灰尘,并虔诚诵经。”

狄公继续问道:“想来两位师弟也是尽心竭力供奉佛祖吧?”

右侧的僧人闻言答道:“贫僧早晚都会烧香拜佛,瞻仰圣容,几年以来从未间断,阿弥陀佛!”

第三个人紧接着说道:“贫僧常常虔心诵佛,一连几个时辰,不知疲倦,阿弥陀佛!”

狄公闻言满意地笑了笑,随后转头对主簿说道:“取来三份木炭及白纸。”

三人目瞪口呆地接过炭条、白纸,又听狄公说道:“站在左侧的僧人移步到案桌左侧,右侧那位走到案桌右侧。至于你,转过身,朝向众人。”

随后狄公厉声说道:“尔等跪下,速速画出金像画像!”

众人哗然。“肃静!”衙役喊道。

只见三人抓耳挠腮,汗流如注,半晌后才画出来。

最后,狄公对方班头说:“将画像呈到我面前!”

狄公扫了一眼画像,随后轻蔑地扔到桌边。

待三幅画飘落在地,众人终于得以看个清楚明白,三幅画中的佛像形态各异,大相径庭:第一幅画中的佛像有三头六臂,第二幅画中的佛像有六只手臂;第三幅画中,观音大士与凡人相似,有两只手臂,边上站着一个孩童。

狄公高声喝道:“尔等三人蓄意诬告,罪大恶极!来人,将这三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衙役将三人推倒在地,剥开长袍,脱下衬裤,抡起板子便打。

片刻之后,三个僧人身上已是血肉模糊,三人疼痛难忍,哀号连连。即便如此,衙役并未手下留情,足足打了二十大板后才停手。挨了一顿板子,三人已是腿脚发软,站立不得。几位围观者大发善心,将三人拖了出去。

狄公郑重说道:“这三个阴险狡诈的僧人来得正是时候,本官正欲向诸位声明,在本官处理钱牧一案的过程中,若有人捏造事实,意图谋取私利,本官决不轻饶。如今三个僧人已遭惩处,以儆效尤。本官还需强调,即日起,兰坊县将不受军法管制。”

话音刚落,狄公转向洪亮,轻声耳语了几句。随后洪亮匆匆离开公堂。片刻过后,洪亮返回,对着狄公摇了摇头。

狄公低声说道:“通告地保,钱牧一旦苏醒,无论何时,速来禀报,不得有片刻延误。”

狄公举起惊堂木,正欲宣布退堂,却见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年轻人正奋力推开人群,向前走来。狄公命两名衙役将其带上前来。

来人气喘吁吁,跪在桌前。狄公定睛一看,那年轻人正是两日前同他用茶的丁秀才。

“大人!”丁秀才喊道,“吴峰将家父残忍杀害,求大人大发慈悲,为晚生做主!” h6nvS/zeJ9TvhvvCJsClhDmsE/sv2GsQPSOv5SAAoO7mnf2i5SZaEBGRgzcBdx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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