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分清浊,青云入夜幕。
仇疑侵良夜,瞒骗洞影魅。
相对刃桥艰,孑然独踽难。
正气不相易,高远星辉寒。
昨日夜半时分,我独坐于花园亭阁,享受习习凉风带来的阵阵清凉。此时三更已过,众妻妾都已回房安歇。一整晚的时间我都在书斋里读书,不断地让书童将书搬上搬下,指出需要的章节让他抄录。
现今是大明盛世,我一有闲暇,就撰写本朝的刑侦探案史略,里面的附录则是前朝著名判官的生平纪传。我正在写的是七百年前的大唐良相狄仁杰。他早年曾在各地担任县令,勘破过很多疑案,从而成就了他断案如神的名声,被后人尊称为“狄公”。
打发了哈欠连天的书童,我提笔而书,给家兄写了封长信。家兄在两年前被派到北州担任刺史的掌书记,临行前还将地处邻街的宅院托付我照料。信中写道,我发现狄仁杰在京城任要职前的最后一个任期便是在北州任北州县令。我想让他帮我查查当地的史料,说不定有关于狄仁杰断案的记载。我们两兄弟历来亲厚,我想他定会鼎力相助。
一封信写就,书斋已是闷热无比,我便信步来到园中,感受清风拂面,俯看莲池生波,顿觉神清气爽。花园角落的小亭外芭蕉掩映,毫无睡意的我决定在此小憩。自从娶了第三房夫人后,家中嫌隙渐生。三夫人天生丽质又知书达理,但正房和二房二位夫人总对她横眉冷对,让我无奈而费解。但凡我在她房里过夜,二人就嫉妒不已。虽然今晚我答应了要去大夫人房中歇息,却着实没什么兴致。
我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轻摇羽扇,欣赏着月下美景,忽见到角门开启,家兄轻步而入。我又惊又喜,跳起来沿着花园小路相迎。
“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我叫道,“你南下归家也不事先通知小弟一声!”
“事出有因,我走得匆忙。”家兄说,“我一心想见你,如此深夜回来,望你别介意。”
我殷勤地扶着他入亭,触手间那衣袖又湿又冷。我将扶手椅让给家兄,自己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我不住地打量,家兄看起来清减了不少,脸色苍白,双眼微凸。
“许是月光的关系,”我担忧地说,“大哥看上去身体欠佳,是不是从北州一路赶来,长途劳顿了?”
“是的,路上殊为不易。”家兄平静地说,“我本打算四天前就来的,不料遭遇了大雾。”他轻轻地掸去白色长袍上的一块干硬泥巴,摸着自己的头顶说,“最近我身体不适,这里痛得很。痛得钻脑仁,还会不时地浑身战栗。”
“家里天气炎热,对你应该大有裨益!”我安慰他,“明天我再去找个老大夫来给你看病。现在跟我说说北州的情况吧!”
家兄跟我简要地叙述了在北州任职的情况,听起来他跟那刺史相处甚洽。但谈到家事时他面有忧色,说大夫人最近行事古怪,不知为何,待他不复从前。从他的言语看来,此事似乎与他的突然离去有关。正说着,他突地一阵颤抖,我知道这事让他苦恼,便不好再追问更多。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我提起了狄仁杰,说起刚刚给他写的那封信。
“哦,是的,是的,”家兄说,“在北州我确实听过一段旧事,是关于狄仁杰在此任县令时破获的三桩耸人听闻的疑案。这个故事流传甚久,在酒肆茶坊中口耳相传后,必定被添枝加叶,越发地离奇怪诞了。”
我兴趣大起,道:“午夜刚过,如果大哥还不是很累的话,还请给小弟讲讲!”
家兄憔悴的脸抽动了一下,许是痛楚又生。我连忙为自己的过分要求而道歉,却被他抬手制止。
“听听这段奇闻轶事,对你或许有好处,”家兄严肃地说,“如果我自己能早些留意到这个故事,事情也许不至于发展至此……”
他声音渐低,又轻轻地碰了碰头顶,接着说:“嗯,你应该知道,狄公在世时,唐军曾与突厥交战,获胜后大唐的疆域首次拓展到了北州以北的大漠之中。虽然北州现在人口繁茂,富庶丰饶,是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贾云集之地;但在那时,那里还十分荒凉偏僻,人烟更是稀少,还有突厥的混血后裔混迹其间。他们笃信神秘古怪的蛮族异教,仍在秘密地举行奇怪的仪式。北州以北有温洛大将军率领的大军镇守,以保护大唐不受突厥入侵。”
随后家兄切入了正题,开始讲述那段匪夷所思的故事。直到四更,他才起身告辞。我却睡意全无,索性返回书斋奋笔疾书,一口气录下了家兄讲述的那个故事。直到曙光初现、红日徐升之时,我才放下毛笔,躺在阳台的竹榻上睡了。
待一觉醒来,已是午饭时分。我命书童将饭食端到露台,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期待与大夫人的见面。昨夜没赴大夫人之约,她定会来与我理论,我可以在她准备口若悬河之际,用家兄意外造访的理由来无懈可击地堵住她的嘴。而我则会在打发了这个让人恼怒的妇人之后,去家兄的宅院,与之再度闲聊。那时,他或许会道出匆忙离开北州的缘由。昨夜他叙述的旧闻,我觉得尚有几点不甚明晰,顺道还想请他详细阐释。
可就在我放下筷子之时,管家进来,说有个从北州来的专差,带来了刺史大人的书信。
我拆开信件,信中刺史大人遗憾地告知,家兄已于四日前的深夜与世长辞。
狄仁杰紧紧地裹着一件厚实的皮袍子,蜷缩在书案后的椅子中。这宽敞的房间内寒气逼人,虽然他戴着遮耳的旧皮帽,但仍觉寒冷。看了看坐在对面脚凳上的两位老随从,狄仁杰说:“这风连最小的缝隙也能吹进来!”
“老爷,这风可是从北方大漠刮来的。”一个留着稀疏胡须的老人说,“我叫人来给火盆加点炭!”
看他站起来拖着脚走向门口,狄仁杰皱了皱眉,看向另一个人:“陶干,你好像不怎么在意这北方的严寒?”
那瘦削男子身上穿着件打了补丁的山羊皮大氅,把两手在袖子里笼得更深了。他苦笑道:“老爷,我可是拖着这把老骨头走遍了整个大唐,这天气无论冷热干湿,对我都一样!况且,我现在有了这件突厥人的皮氅,这可比那些昂贵的皮草好得多呢!”
看着这件异常丑陋的皮氅,狄仁杰知道这个精明油滑的老亲信向来节俭。这个陶干,曾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骗子。九年前,狄仁杰在汉源担任县令的时候,偶然从一次危境中将其解救,从此他便洗心革面,一心跟随狄仁杰。陶干不但对黑道的事了如指掌,而且精通人情世故,是追踪狡猾案犯的一把好手。
这时,刚刚去叫人的洪亮带了名衙吏回来了。那衙吏手里提着个大桶,桶中通红的木炭被他倒在书房的大铜盆里。洪亮坐下来搓着双手:“老爷,这房间的问题就是太大了!我们以前哪里见过三丈见方的二堂!”
狄仁杰四下张望,看到粗大的木柱支撑起年久发黑的屋顶,糊着厚实油纸的窗户依稀透着庭院中的雪影。
“别忘了,”狄仁杰说,“三年前,这里还是我大唐北军的兵营总部。军队的活动空间总得大一点。”
“现在大将军的驻地恐怕只会更加宽敞!”陶干说,“他们现在可是在往北六百里的苦寒大漠之中。”
洪亮说:“我觉得这京城吏部的消息未免太滞后了!他们给老爷任命的时候,还以为这里是我大唐的边境呢!”
“是啊!”狄仁杰苦笑,“当吏部主事把官牒给我的时候,虽然言语礼貌,却心不在焉。他相信我能打点好跟蛮夷的关系,正如在兰坊时一样。可等我们到了此地,才知道蛮夷不但远在九百里之外,还与北州隔着上万边军!”
洪亮愤慨地揪了揪胡子,起身去屋角检查茶炉了。他本是太原狄府的一名老人,从狄仁杰幼年就开始对其悉心照料。十二年前,狄仁杰首次放任地方县令,洪亮便不顾自己上了年纪执意跟随,每到一处他都被狄仁杰任命为县衙都头。洪亮不但忠心耿耿,更能出谋划策。狄仁杰能够与其毫无保留地讨论问题,可谓是他身边的无价之宝。
狄仁杰感激地接过洪亮递过来的热茶,用双手捂住取暖。他说:“说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里的百姓淳朴善良、勤劳壮实,这四个月里,除了些例行事务,就只有几起打架斗殴的乱子,还都被马荣、乔泰迅速解决了!那些军中的巡兵,对付起逃兵和流窜到本地的散兵游勇,确实有一套。”他又缓缓地捋着长髯道,“但十天前廖家小姐失踪一案,至今也未有线索。”
“昨天,”陶干说,“我还碰到了她父亲廖掌柜,一个劲儿地打听莲芳小姐的消息。”
狄仁杰放下茶碗,紧紧地皱着浓眉说:“我们已经调查过集市,又将她的形貌画像散发给各处军营和邻县官府,已算尽力了。”
陶干点点头:“我觉得这廖莲芳失踪一案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她定是跟情郎私奔了。过阵子,说不定她就会抱着个白胖的小子,和羞愧的夫婿回家恳请她老父亲的原谅,以摒弃前嫌!”
“别忘了,”洪亮说,“她可是有婚约的!”
陶干只是冷笑,并未作答。
“我倒是同意陶干的想法。”狄仁杰说,“从现在的情况判断,她应该是私奔了。当时她与保姆去集市,碰到一个突厥人耍熊,她站在汹涌的人潮中看,接着就失踪了。试想,谁会在众目睽睽下去绑架一个年轻女子?我们只能认为那是她自己遁迹了。”
此时铜锣声响,狄仁杰闻声而起,说:“早衙即将开堂,今天我还要再看看廖小姐失踪案的卷宗。失踪案最讨厌,还不如干脆来桩杀人案好了!”
洪亮帮狄仁杰换官服时,狄仁杰又补充道:“马荣、乔泰出门打猎许久了,为何还不回来?”
洪亮答道:“昨晚他们两人说要去打野狼,天亮前动的身,说是早衙开堂时就会回来。”
狄仁杰叹了口气,脱下了暖和的皮帽,将乌纱帽套在了头上。正要出门时,衙役班头奔入,匆忙地说:“启禀老爷,今早城南有个妇人被杀了,死得好惨。”
狄仁杰停下脚步,肃然地对洪亮说:“我刚才的话简直是愚蠢至极!人命关天的事,决不能信口胡言!”
陶干却面有忧色地说:“但愿不是那个廖莲芳!”
狄仁杰没有言语,直接走上通往大堂的走廊,边走边问:“马荣、乔泰回来没?”
“回老爷,他们刚刚回来。”班头答,“但当时守集市的主管跑来报告,说有人正在一家酒肆里斗殴,需要人手支援,于是两位大哥就立马骑马跟那主管走了。”
狄仁杰点点头,掀帘入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