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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当三个男人带着皮风帽上的一层白雪，风尘仆仆地赶到县衙门前下马之时，许多百姓正在大门处鱼贯而入。
马荣吃惊地对朱大元说：“看来要升堂了。”
“我们快进去。”乔泰低声说。陶干正在中庭等着，看他们前来，赶忙上前说：“老爷今天加开了一堂，是有要紧的事情必须马上处理。”
“我们干脆先去二堂，”朱大元急切地说，“说不定跟洪亮被害有关。”
“朱员外，”陶干制止道，“现在升堂在即，老爷专门说过，不能有任何人去打扰。”“那我们就去大堂。”乔泰说，“朱员外跟我们一起去不？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位置。”
“能站到前排我就心满意足了。”朱大元说，“不过我想从后门进，免得跟其他人推推攘攘，那里已经太拥挤了。”
于是三个人穿过走廊，从高台后的小门进入了大堂。马荣和乔泰在各自的位子上站好，朱大元则走到衙役身后，算是看客中的最前排了。
大堂之中人声鼎沸，人们都盯着堂上的太师椅。看到狄仁杰缓步进来在案桌后落座时，大堂内立即鸦雀无声。马荣和乔泰偷偷地打望了一眼，发现老爷明显比昨晚更为憔悴。
一声惊堂木后，狄仁杰宣布：“北州县衙今天为古董商潘丰家杀人案特开一堂，现在此案有了重大发现。”他看向班头，“把证物拿上来！”
马荣看了乔泰一眼，满是疑惑。班头捧着一个硕大的油纸包到桌案前，将其放到地上后，又从袖子中取出一卷油纸平铺到桌案的一边，再将地上的油纸包小心地放到桌案的油纸之上。狄仁杰身体前倾，快速地揭开油纸，露出一物，引得堂下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油纸之上，立着一个雪人头，眼窝里镶着两颗红宝石，发出邪恶的幽光。
狄仁杰一言不发地直直盯着朱大元。朱大元也定定地看着雪人头，并缓缓地走上大堂。狄仁杰挥了挥手，衙役们赶忙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朱大元走到案桌前方停了下来，眼神古怪空洞地直直仰望着雪人头。突然，他用变调的声音恼怒地说：“把红宝石还给我！”说着举起了戴着手套的双手。
狄仁杰突然拿起惊堂木猛拍雪人头，雪块纷纷坍塌，赫然露出里面的一颗女人的头。凌乱的湿漉漉长发，遮住了半张脸。
马荣怒吼一声，就想跳下来按倒朱大元，可狄仁杰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回去！”狄仁杰命道。乔泰立马跑过来将马荣拽了回去。
大堂中一片死寂，只有朱大元呆立在案桌前茫然地望着那颗人头。缓缓地，他挪开了视线，朝地上寻找那两颗红宝石。突然，他弯下腰将其捡起，扯下两只手套将宝石放到肿胀起疱的左掌心，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擦拭。那张宽脸浮现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咕哝着说：“好漂亮的红宝石！好漂亮的红宝石！像鲜血一样红！”
众人皆愕然。一个彪形大汉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像小孩子一般憨笑起来，大堂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这时，一个身材高挑、蒙着薄纱的妇人由陶干引着来到了案桌前，站到了朱大元的对面。
狄仁杰突然一声暴喝：“你可认得这人头是廖莲芳小姐？”
与此同时，陶干一把扯下了妇人脸上的面纱。朱大元如梦初醒般看着那妇人的脸，再看了看案桌上的人头，来回看了几次后，顽皮地冲着妇人笑道：“我们赶快用雪把她埋起来！”说着就跪到地上四处寻找。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且声音越来越高。狄仁杰抬起手制止，大堂才重回寂静。“你把叶泰弄哪儿去了？”狄仁杰再次喝问朱大元。
“叶泰？”朱大元抬起头，随即大笑起来，高声叫道，“也埋雪里了！也埋雪里了！”突然他脸色一变，恐惧地瞥向那妇人，哀哀地求道，“你一定要帮我！我需要雪！”妇人退到案桌旁，捂住了脸。
“我要雪！”朱大元尖叫起来，开始狂乱地满地抓，连指甲断在了青石板缝隙里也没感觉。
狄仁杰向班头使了个眼色，两名衙役即刻上前抓住朱大元的胳膊，想将他拽起来。岂料朱大元突然发狂，一边口吐白沫，一边又骂又打。不得已，又来了四名衙役才费劲地将这疯狂的大汉套上了锁链，带了出去。
狄仁杰肃然地宣布：“本县认为，是朱大元杀害了廖莲芳小姐，并且很可能叶泰也被其杀害。潘叶氏则是其同谋。”
堂下一阵愤怒的议论声响起。狄仁杰抬手制止后，又接着说：“本县今早搜查朱府时，发现潘叶氏就独居在朱府的一座隐蔽院落，并在一处后花园找到了埋在雪人中的廖小姐的人头。诸位现在看见的这个，只是个木头傀儡罢了。”
狄仁杰对那妇人说：“潘叶氏，你从实招来，你究竟与朱大元是什么关系？你们二人又是如何诱拐并杀害了廖小姐？现在证据确凿指明你参与其中，依律当处极刑。如果你从实招供，本县将酌情建议对你从轻发落，判你速死。”
潘叶氏缓缓抬起头，低声地说：“小妇人是在一个月前第一次遇见了朱大元。当时他刚从集市的珠宝行买了一对镶着红宝石的金手镯。我当时正在旁边看，不由得羡慕。我的神情定是被他发现了，所以当我去街边的货摊买梳子时，他突然就站到了我身边。他主动跟我寒暄，在互通了姓名后，他说经常从我丈夫手里买古董。他的态度很是殷勤，让我受宠若惊。所以，当他问是否可以到我家中拜访时，我欣然同意了，并说某天我丈夫会午后出门。他听后，将一只手镯快速塞到我衣袖里，就转身离去。”
潘叶氏犹豫了半晌，垂下头说道：“那天午后，我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将火炕烧热，还准备了一壶热酒。果然，随后朱大元如约而来。他跟我说话时十分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几下喝完了酒，我便想他会开始挑逗，但奇怪的是，他没有任何举动。于是我主动脱去了外袍，他却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当我将贴身的衣物也脱掉时，他将头转向了一边。他让我穿上衣服，和气地夸我美貌，愿意跟我结下情谊。但他需要我帮他做一件事情，才能信任我。我自然满口答应，这人很是阔绰，只要跟他交好，自然能得到他慷慨的好处。整日住在这冷冷清清的宅院，我早就厌烦了；而且，每次好不容易攒一点钱，总是被哥哥叶泰给卷走……”说着，她声音减弱。
狄仁杰示意班头给她递上一杯浓茶，潘叶氏一口气将其喝光，才又接着说：“朱大元说，有一个女子经常在一个老妇人的陪伴下去集市，到时候他会指给我看。我需要做的，就是趁着老妇人不注意的时候，将那女子引走。他跟我说了时间和地点，又给了我另一只金手镯，便离去了。约定的那天，我和朱大元在集市里碰了面。他当时用黑风帽半遮住脸，就尾随在我身后。我试图接近那个女子，可那老妇人跟得很紧，只能作罢。”
“你认识那女子吗？”狄仁杰问。“回大人，小妇人不认识！”潘叶氏说，“我开始还以为她是哪里的烟花名妓呢。我们过了几天，又去了一次。这次我们跟着这两人到了集市的南面，当她们挤到人群中看突厥人表演熊戏的时候，我就趁机走到那女子的身边，照着朱大元教的，悄悄对那女子说：‘于相公想见你。’那女子一听，二话不说就跟着我悄悄出了人群。她跟着我一路前行，走到了朱大元指定的一幢空宅前。那宅院的门半开半掩，朱大元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这时突然上前来将那女子一把推进了门里。他对我说，过后会来看我，便将我关在了门外。
“后来我看到官府的告示，才知道他拐走的是一位富家小姐。我赶忙去朱府，以我丈夫的名义要求见朱大元，并恳求他放人。可他说他已经将那女子秘密转移到了府内一个隐秘的处所，没人知道。接着他顺手塞给我一些银两，说很快会再去看我。三天之后，我在集市中再次看到了朱大元。他跟我说，那女子很不安分，故意弄出动静来吸引府中人的注意，令他忍无可忍。他说我家周围很是僻静，想将其带到我家来过一夜。我就说，我丈夫当天会出城去，要两天后才会回来。吃过晚饭后，他果然拖着那女子进来了，这次他将其装扮成了尼姑。我正想跟她搭话，朱大元又将我推出了门，让我二更后才能回来。”潘叶氏捂住双眼，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嘶哑。
“等我回家时，发现朱大元正独自坐在厅堂中发呆。我忙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已经语无伦次了，说人死了。我赶忙跑进卧室，果然见那女子被他勒死在了床上。我吓得要命，跑到厅堂说要将此事告诉里长。我不在意帮他遮掩偷情，但绝不愿被他扯进人命官司中。朱大元听后马上镇定下来，说我已是他的同谋了，依律当斩。但如果我配合他遮掩此事，他就带我去朱府当姨太太，或许能瞒过他人的耳目。
“接着他将我拽回了卧室，命我脱下衣服，在对我进行了全身检查后，见我没有疤痕和胎记，便说我非常走运，这个方法一定会万无一失。他从我手上取下了银指环，又让我穿上那件尼姑的衣服。我本来想穿上自己的贴身衣物，他却生气地一把将袍子扔了给我，然后将我推出了门外，让我在厅堂中等候。
“我又冷又怕地待在厅堂中哆嗦，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见到朱大元拎着两个大包裹出来。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带走了那女子的头和你的衣裙鞋袜，任谁都以为是你死了。从此，你就可以安心地在我家当个最受宠的姨太太了！’我叫道：‘你疯了吗？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突然间，他暴怒起来，咒骂着吼道：‘什么黄花闺女！我亲眼见到这个不要脸的贱货，跟我的书记在我家鬼混！那是我家！’他气得浑身发抖，接着将一只包裹塞到我手里，命我将大门从外面锁上。
“我们顺着城墙根的暗处走到他家，我怕得要命，竟然都忘记了天冷。朱大元带着我进了一扇角门，将一只包裹扔到花园的一处灌木丛下，又带着我穿过黑漆漆的走廊后，走进一座单独的庭院。他说这里应有尽有，说完就匆忙离去了。我住的地方确实精美齐全，有个聋哑的老妇人会送来好菜好饭。第二天朱大元再来时，看上去心事重重。他问我以前送我的首饰都放在哪里，我说就放在衣箱的夹层里。他答应会给我取来，我便让他顺便将我最喜欢的两件衣裙也一起带回来。第三天他再来的时候，却说首饰不见了，只把衣裙给了我。我让他留下来陪我，他却说自己不小心伤到了手，明晚再来陪我。可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他。我说的句句属实。”
狄仁杰给主簿递了个眼色，主簿便大声地将前面录下来的口供念了一遍。潘叶氏低头承认，并在供词上按印画押。狄仁杰郑重地宣布：“潘叶氏，你愚蠢的行为必须以命来偿。鉴于你乃受朱大元的教唆和胁迫，本县将提议从轻发落。”班头将泣不成声的潘叶氏引到侧门，交给了等在那里的郭夫人。
狄仁杰又宣布：“至于朱大元，仵作会在几天之内查明其是否真的疯癫并且无药可救。此人不仅杀死了廖小姐，还杀害了北州县衙的都头，甚至可能还有叶泰。如果他的心智能够复原，本县将提议对其处以极刑。接着我会立即派人搜寻叶泰的尸体。
“对于皮匠行首廖掌柜痛失爱女，本县深表同情。不过我需要申明，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作为人父，不但有责任为女儿挑选合适的夫婿，也应尽快为其完婚。先贤留下的古训，自有其道理，还望今日到堂的诸位家长能够以此为鉴。装有廖小姐的棺材，须由潘丰将其交给廖掌柜，以使其尸身能够完好地入土为安。京师发下批文后，本县将会用朱大元的部分财产赔偿廖掌柜。即日起，朱家的财产由县衙监管，由书记于康协助办理。”
说罢，狄仁杰拍案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