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衙时,狄仁杰让郭掌柜当着堂下人满为患的看客检查蓝道魁的尸体,北州的名流都悉数到场。
郭掌柜仔细地检查完后,禀道:“死者乃中毒而亡,现已验明,所用毒药乃南方生长的蛇根木碾磨的粉末。小人先给一条病狗喂食茶壶中的水,狗安然无恙。之后喂茶杯底的茶水,仅喝了一口,那狗就立马死了。”
狄仁杰问:“毒药是怎样混到茶水中的?”
郭掌柜说:“小人推测,应该是凶手在茉莉花瓣上喂了毒,然后乘机偷偷地放到了杯中。”
“你的根据是什么?”狄仁杰问。
“这种毒粉是有味道的,”郭掌柜详细地解答,“虽然味道很弱,却很独特。而且,如果放到热茶中,会更为明显,但茉莉花的香味恰恰能掩盖这味道。我查验过茶壶中剩下的茶水,并没有茉莉花的花瓣。小人又将其烧热了,也没有闻到毒粉的味道。所以,我可以确定,毒药是喂在茉莉花瓣上,再投到茶杯中的。”
狄仁杰点了点头,让郭掌柜在尸格上按印画押。
接着他拍响惊堂木,宣布道:“蓝道魁师傅不仅武艺超群,还品格高尚,连续多年赢得了北方拳师魁首的称号,北州向来以他为荣。如今,这位英雄被身份不明的凶手投毒害死,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本县当全力以赴地查明此案,一定尽早抓到真凶,以慰蓝大师在天之灵。”
狄仁杰再次拍响惊堂木,说:“下面,本县再来说叶家兄弟控告潘丰的案件。”说着,他示意班头带潘丰上堂。
狄仁杰又接着命道:“主簿,你先来读关于潘丰行迹的两份证词。”
主簿站起身大声地朗读两名士兵的叙述以及衙役去五羊村查探回来的报告。
待主簿读完,狄仁杰宣布道:“根据这两份证词,潘丰就本月十五日和十六日的相关行为的供词都是属实的。如果他事先谋杀了妻子,不可能在离城两日的情况下还将妻子的尸体原样留在家中,至少应该暂时将其藏起来。因此,本县认为对潘丰杀人的控诉,证据不足。原告,你们需要就此申明,是准备了更多的证据,还是要撤销诉状?”
“小民撤销诉状。”叶宾急忙说,“当时看到妹妹被害,一时悲痛,情急之下行事难免有些唐突草率。对潘丰我深表歉意。这话,也是代表兄弟叶泰说的。”
“你的话,将被记录在案。”狄仁杰前倾着身体,问道,“叶泰呢?为何没有到堂?”
“回大人,小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叶宾说,“昨天,他吃过了午饭就出门了,现在还没有回家。”
“他是否经常夙夜不归?”狄仁杰问。
“不,大人,从来没有过!”叶宾担忧地说,“他虽然经常很晚了才回来,但从来不在外面过夜。”
狄仁杰也皱起了眉头道:“等叶泰回来了,你立即让他来见我,他必须亲自申明撤销对潘丰的控诉才行。”接着,他拍响惊堂木,宣布:“潘丰就此当堂释放!至于杀死潘叶氏的凶手,本县会继续追查。”
潘丰连忙磕头谢恩,等他一站起来,叶宾就赶忙上前不住地道歉。
狄仁杰又叫来班头,让他将妓院老板、两名龟公及两名妓女一并带上。他当面作废了两个姑娘的卖身契,并将其还给她们,使她们从此恢复了自由之身。
接着他判妓院老板和两名龟公入狱三个月,刑满之后,还需鞭打一顿才能获释。三人听后,大喊冤枉。尤其是妓院老板,虽然被鞭打很疼,但还可以痊愈;而那两个姑娘的卖身契一旦作废了,就等于白白花了买她们的身价银子。那可是笔不小的开支,老板痛心疾首,大声痛哭。
衙役将这三人拖去了大牢,狄仁杰则安排两位姑娘暂时在县衙的灶房中烧火帮佣,等军营调遣兵将时,再护送她们回乡。
两位姑娘感激得泪流涕零,双双跪在案桌前,一个劲儿地磕头谢恩。
狄仁杰宣布退堂后,让洪亮叫朱大元到二堂来说话。他坐在二堂的书案后,朱大元则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几位亲随仍然坐在长凳上。
待衙役送上热茶后,狄仁杰开口说:“昨晚回县衙后,我没有再跟大家讨论蓝师傅被害一案,一是想等验尸的结果,二是想请教朱员外几件事。你和蓝师傅有多年的交情,一定对他的事知道得很多。”
“只要能将下毒的歹人绳之以法,朱某定当鼎力相助!”朱大元愤然道,“蓝师傅武艺之高强,乃我平生仅见。不知大人是否对凶手的身份有了些眉目?”
“凶手是个突厥年轻人。”狄仁杰说,“或者,是个打扮成突厥人的年轻人。”
洪亮看了看陶干后开口道:“老爷我们几个一直想不通,马荣和乔泰列了张有六七十个嫌疑人的名单,但为何单单是那年轻人?”
“他们都不可能在不被察觉到的情况下出入蓝道魁的浴室。”狄仁杰说,“那凶手之所以穿着突厥人的黑衣,是因为他知道澡堂的伙计都穿着油布制作的黑衣黑裤,他的扮相和他们的很相似。他跟着那三个集市的年轻混混进门后,并没有到花厅交黑牌子,而是在走廊上直接假扮成了伙计。你们记得,那里雾气腾腾的,很难看清谁是谁。所以,他能轻易地溜进蓝道魁的浴室,并将带毒的茉莉花投到茶杯之中,再掩门而去。他多半是从店内伙计们走的偏门溜走了。”
“这歹人太狡猾了!”陶干叫了起来,“还考虑得这么周到!”
“再周到也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狄仁杰沉思着说,“他一定会将黑衣黑裤以及黑牌子都毁去,但他走得匆忙,没有发现蓝师傅临终前挣扎着拼出的图形。那图形可能跟凶手的身份有关,也就是说,蓝师傅一定认识这个凶手。我们虽然从他人口中知道了凶手的大致相貌,但还需要询问朱员外,蓝师傅的徒弟中有没有一个身材瘦小并且留着长头发的人?”
“不可能。”朱大元立即道,“他所有的徒弟我都认识,一个个都牛高马大的;而且,蓝师傅要求他们必须剃成光头。如此身强力壮的拳师,居然被人毒死了,真是桩奇耻大辱——这是只有懦夫才使得出的卑劣手段!”
众人沉默,半晌后,陶干才缓缓地捻着右脸上的三根长须说道:“确实是懦夫手段,或者,可能是女人的手段!”
“蓝师傅可是不近女色的。”朱大元轻蔑地回道。陶干却摇着头说:“没准正是源自于此。蓝师傅可能拒绝了某个女子,让那个女子怨恨在心。”
“这种事情确有耳闻,不少歌姬舞姬都跟我抱怨过,说蓝大哥从来不搭理她们。”马荣接道,“他这个人一向都非常自持,而这一点恰恰很是吸引女人。到底是为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胡说八道!”朱大元怒了。狄仁杰这时开口说:“我也想过这一点。毕竟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要扮成一个突厥少年,不是难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女子必定曾是蓝师傅的情人。当她进入浴室的时候,蓝师傅并没有遮掩。那浴巾还在架子上,没有被动过。”
“不可能!”朱大元激动地大叫起来,“蓝师傅有情人!这简直岂有此理!”
“我也想到一件事。”乔泰缓缓地说,“昨天我跟马荣去找蓝大哥的时候,他居然发了几句牢骚,说什么女人会吸取男子的元气之类的。他平日说话谦和,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很是意外。”
朱大元继续恼怒地咕哝,狄仁杰则从抽屉中拿出了陶干自制的七巧板来。他将其中的六片,在桌上拼成了浴室桌子上的那个图案,试图将最后一片加上去,使之完整。拼了半天,才开口说:“如果蓝师傅真的是被女子所害,这图形一定与之相关。但他倒地时弄乱了图形,并且还缺了一片没放上去就毒发身亡了。这究竟拼了什么,实在难猜。”
狄仁杰收起七巧板,又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头一件要办的,还是要查访所有与蓝师傅生前相识的熟人。朱员外,此事就麻烦你跟马荣和乔泰商议一下,看应该如何分工,才更便于各自行事。洪亮,还要麻烦你再跑一趟集市,问问其他两个年轻人,看他们是否有看到那个突厥年轻人的相貌。你记得,一定要和和气气地跟他们交谈,或者一起喝点酒,他们可能就会说出更多的情况来。你找马荣要他们的姓名和地址。出门的时候,顺便把郭掌柜叫来,我还想问他有关毒药的事。”
朱大元和亲随们退下后,狄仁杰慢慢地喝了几口茶,独自陷入了沉思。叶泰不明去向一事很是让他担忧。莫非这无赖已经发觉了官府正在准备抓捕他?想到这里,狄仁杰就不由得在室内踱起步来。潘叶氏一案还没有告破,蓝道魁又被毒杀了。如果能了结廖小姐一事,至少可以让自己心情轻松一点。
过了一会儿,郭掌柜敲门进来,狄仁杰跟他寒暄了几句,就走到书案之后,示意郭掌柜坐到长凳上。他问道:“作为药房的掌柜,你应该知道凶手可以如何获得这毒药对吧?这药应该很稀罕,是吗?”
郭掌柜撩了撩额前的那绺散发,将两只大手盖住了膝盖,说:“老爷,并非如此。蛇根木如果少量使用,就有活血的作用。所以几乎所有的药店都有售卖,是可以轻易买到的。”
狄仁杰叹息了一声,说:“看来无法从这上面寻找线索了。”说着又将七巧板随意地摆弄起来,“或许只有看此物是否能提供线索了。”
郭掌柜却神色黯然地摇头说:“未必啊,这毒药发作得很快,一旦发作就剧痛难忍,不一会儿就没命了。”
“但蓝师傅并非等闲之辈,他拥有极强的意志力,还擅长此术。”狄仁杰沉思片刻说,“他中毒之后,知道自己无法开门叫人,只能靠此留下线索。”
“蓝师傅确实擅长七巧板,”郭掌柜说,“他到我家的时候,也经常拿这个来玩,转眼间就能拼出各种东西,让我们夫妻二人很是开心。”
“但我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狄仁杰有些沮丧。
“老爷,蓝师傅是个宅心仁厚的人。”郭掌柜的思绪还沉浸在回忆之中,“当他知道集市的无赖会欺负我时,就煞费苦心地为我专门设计了一套拳法,以适合我这样腿部虚弱却手臂有力的人。他耐心地将其传授给我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惹我了。”
狄仁杰正在摆弄七巧板,似乎没有听见郭掌柜的话。突然,他发现自己拼出了一只猫。
狄仁杰快速地将拼图打乱,心中却默念着毒药、茉莉花、猫……他没有看出这其间的关联,抬头却看到郭掌柜惊诧的脸。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狄仁杰赶忙解释:“刚才我想起了一件怪事,昨晚我碰到了一个小女孩,她迷路了,我就将其送回了家。她母亲是个寡妇,脾气坏得很,竟把我骂了一顿。那孩子却性子天真,口无遮拦。从她的话中,我觉得那个寡妇一定是有了情人,背着孩子秘密往来。”
“那妇人叫什么?”郭掌柜很是好奇。
“应该姓陆。是开布店的。”
郭掌柜猛地坐直了身体,冲口说道:“老爷,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泼妇啊!五个月前,因为她丈夫的离奇死亡,我跟她打了几次交道。”
狄仁杰的头脑中还回想着刚才拼出的那只猫以及蓝道魁不时去郭掌柜家的事,便心不在焉地问:“如何离奇?”
郭掌柜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对此事,前任县令处置得有些草率了。不过,当时正值突厥牧民袭击北军,有大批难民蜂拥入城,忙得不可开交的前任县令,根本没有时间去管一个心病猝死的棉布商人。这也在情理之中。”
“为何?”狄仁杰庆幸郭掌柜转移了话题,“即便他不管,验尸总也会发现问题吧。”
郭掌柜却阴郁地说:“老爷,问题就是,根本没有验尸。”
狄仁杰突然来了兴致,靠着椅背命道:“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是在午后,陆陈氏和这里有名的匡大夫一起到县衙来报的案。”郭掌柜道,“那匡大夫说,棉布商陆明是在午饭的时候喊头痛的。他去床上躺着,没过多久,他妻子就听见他的呻吟,进去看时,人已经断气了。于是陆陈氏找匡大夫去检查,抱怨说陆明最近经常感到心悸乏力。匡大夫问中午陆明吃了什么,陆陈氏却说他吃得很少,为了缓解头痛,就喝了两壶酒。所以匡大夫就在尸格上填写,说陆明是饮酒过量而引起的心病猝死。前任县令看后,就依言存档了。”
郭掌柜看狄仁杰沉默,便又接着说道:“我正巧跟陆明的兄弟是认识的。据他说,当天是他帮忙更换的寿衣。当时,他注意到陆明的脸色未变,但两眼突了出来。我当时就想,这应该是后脑遭到重击的特征。我就此去找陆陈氏询问,她却大喊大叫,骂我多管闲事。我冒昧地将此报告给县令大人,大人却说,他对匡大夫所写的尸格很满意,认为不需要再进行尸检了。这件事就此搁置了下来。”
“那你有没有找匡大夫谈论此事?”狄仁杰问。
“我试过几次,但他都有意回避我,所以没有问到任何情况。”郭掌柜道,“当时坊间有传言,说那匡大夫涉猎巫术。于是他便混杂在难民中南下了,从此踪迹全无。”
狄仁杰缓缓地捋着长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听上去确实可疑!这里莫非还有人信奉巫术?依照律法,这可是死罪。”
郭掌柜耸了耸肩,道:“北州不少人家都是突厥人的混血,所以自然有一些能操弄突厥秘密巫术的人。有人就说,他们能够通过念咒、烧纸人、剪纸人头等方式杀人于无形。有人说,他们精通道教法术,可以通过跟女巫或者女妖交媾而长寿。如此种种,不过都是些蛮族邪说,为无稽之谈。但蓝师傅似乎对此有些研究,还曾说这些说法是有根据的,并非空穴来风。”
“孔夫子曾告诫过我们,要敬鬼神而远之。”狄仁杰听得不耐烦起来,“想不到,像蓝道魁这样睿智的人,也会把时间浪费在如此古怪的事情上。”“老爷,他这个人就是兴趣广泛。”郭掌柜有些怯懦地说。
“罢了。你关于陆陈氏的言论,很值得深思。”狄仁杰道,“本县会尽快召她前来,询问陆明的死因。”说罢,他拿起了一份公文,郭掌柜则施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