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和乔泰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洪亮和陶干就自去吃饭。狄仁杰拿起一摞刺史发来的公文,埋头看了起来。这时,突然有人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进来!”狄仁杰高声叫道,顺手将公文推到一边,想是衙吏送饭来了。可抬起头,却看到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立在面前,竟是郭夫人。
郭夫人披着长长的灰皮斗篷,越发妩媚动人。她翩然走到书案前盈盈一拜,一股幽兰之气向狄仁杰扑面而来,正是桂枝堂中的宜人药香。
“郭夫人,请坐!”狄仁杰说,“此处不是大堂,请勿拘礼。”
郭夫人坐到长凳的一端,说:“老爷,冒昧前来,只为禀报今日收监的两名女子之事。”
“你说。”狄仁杰靠坐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得又放下。
郭夫人赶忙起身,端起桌角的茶壶,给狄仁杰斟上茶,这才说:“这两个女子,都是南方农家的女孩,只因去年秋天收成不好,被父母迫于无奈卖给了人贩子。那人贩子把她们带到北州后,将她们转卖给了集市的一家妓院,院主就命她们在那私宅中设圈套诈骗。她们已经做了好几次了。我觉得她们的品性并不坏,只是沦落了风尘。那妓院老板手中有她们父母签字画押的卖身契,是有理有据的合法买卖。所以我虽然心中痛恨,却无可奈何。”
狄仁杰长叹一声,道:“都是老生常谈的事了。但既然她们主家敢利用未经许可的房舍进行暗中经营,就可以在这上面做点文章。那两个女子的遭遇如何?”
“老生常谈?”郭夫人淡淡笑道,“她们不但时常遭受打骂,还要整日打扫房间,下厨帮佣,其中艰辛,不为人知。”说着她用纤细的手指敏捷地整理兜帽,让狄仁杰不由得暗赞这是个极富魅力的女子。
“没有挂牌就做生意的行院,通常官府的惩罚就是交巨额罚金,可却是无济于事的。”狄仁杰说,“老板在给钱之后,便会将怒气发在那些姑娘的身上,遭殃的还是那些姑娘。这次,鉴于他同时又犯下了敲诈勒索之罪,我们大可判那两个姑娘的卖身契作废。你说这两个姑娘心性纯良,我就将她们送回家乡与其父母团聚好了。”
“老爷,你真是宅心仁厚!”郭夫人站起身来等狄仁杰发话,才好退下。可狄仁杰一时之间竟有些恋恋不舍,还想再跟她多说几句,却又为这莫名其妙的念头而烦恼,最终还是冲口而出:“多谢郭夫人及时相告,你可以走了。”郭夫人再拜而去。
狄仁杰起身背手在房间里踱了起来,这二堂在此刻愈发地凄清寒冷,想着夫人们或许已经到了一处驿站,不知今日的下榻之处是否温暖舒适。
匆匆吃过衙吏送来的晚饭后,狄仁杰站到大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喝热茶。待了一会儿,马荣推门进来,看起来十分沮丧。
他开口说:“老爷,叶泰午后就出门了,晚饭也没有回来,家中的人说他经常都跟赌友们吃喝鬼混,通常要半夜才会回来。我回来跟老爷禀报,就留乔泰在叶家门口监视。”
“太可惜了。”狄仁杰惋惜地说,“本来指望着你们能尽快将廖小姐解救出来。算了,你们今晚也不用盯梢了,明天叶泰自然会跟叶宾一起去大堂参加早衙,到时候再抓他也不迟。”
马荣走后,狄仁杰坐到书案后,拿起看了一半的公文想再看,却觉得心神不宁。叶泰没回家的事,让他隐隐地觉得不安,却只能自我安慰,觉得这样的烦恼实在没有必要。但为何这个无赖要在今晚去那个秘密巢穴呢?眼看胜利在望,又横生枝节,只能按兵不动,让狄仁杰很是窝火。想着此时叶泰或许已经吃饱喝足,朝着藏匿廖小姐的地方而去,那顶黑风帽在人群之中尤为显眼……突然,狄仁杰坐直了起来,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帽子?难道,是在城隍庙附近?
狄仁杰霍然起身,快速走到靠墙的橱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翻找出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袍子,看上去还能御寒,就穿在了身上,又摘下风帽,将一条厚围巾紧紧地包在了头上,连同脸也一并遮住了。他觉得自己像个江湖郎中的样子了,才悄悄地从西角门溜了出去。
天上细雪纷纷,应该下不了多久。狄仁杰一边朝城隍庙悠闲地踱步而去,一边留神身边匆匆而过的路人。但他见到的都是普通的皮帽,间或见到个突厥人,也是用的缠头巾。
狄仁杰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雪都停了,他却心下茫然。要在此处撞见叶泰,无疑是大海捞针。其实,他并非真期望能碰上叶泰,归根结底,还是二堂太过冷清寂寞,他一时烦躁想要逃离……
想到这里,狄仁杰不由得灰心丧气起来,甚至有点自我厌恶。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环视左右,发觉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中,四周没人。他赶忙加快了脚步向前走,一心想回到衙门去继续办公。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抽泣的声音,似乎就在他的左手方。狄仁杰停下来张望,发现有个小孩子蜷缩在一个门廊的角落里。他走上前去弯腰看,发现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地上伤心地哭泣。
“小姑娘,你怎么啦?”狄仁杰和蔼地问。
“我迷路了,找不到家了。”女孩大哭着。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我这就送你回去!”狄仁杰一边放下药箱一边安慰小女孩。他坐到药箱上,将小女孩抱起来。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家常棉袍,正冷得直哆嗦。于是他解开了袍子的前襟,将小女孩裹在袍子里。女孩就此停止了哭泣。
“你先暖和一下。”狄仁杰说。“然后你就会送我回家。”女孩高兴地说。
“说得对。”狄仁杰道,“你妈妈怎么叫你?”
“梅兰。”女孩说道,接着有些责怪地问,“你难道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当然知道!”狄仁杰说,“你叫王梅兰。”
“你是逗我开心的吗?”小女孩的嘴噘了起来,“我是陆梅兰。”
“对对对。”狄仁杰顺着她说,“你爹爹的店铺在那边……”
“你又来了!”女孩失望地说,“我爹爹都死了,就我娘在照看布店。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个大夫,平时忙得很的。”狄仁杰辩解道,“那你说说看,你娘带你去集市时,是走城隍庙的哪边过去的?”
“两个大狮子那边。”女孩答道,“哪只狮子你更喜欢?”
“当然是踩球的那只。”狄仁杰笃定这次一定会说对。
“我也是!”女孩很开心地叫了起来。
狄仁杰站起身来,背上药箱,再抱起女孩向城隍庙走去。
“真希望娘能给我看那只小猫。”女孩絮絮叨叨地说。
“哪里的小猫?”狄仁杰随意地问。
“有天晚上,有个大叔来找我娘。他说话很好听。就是跟他说话的小猫。”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认识他?”
“不认识。”狄仁杰说,但为了让女孩高兴,他又接着问,“那大叔是谁呀?”
“我也不认识。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有些时候,他会在晚上来我家,经常跟小猫说话。但我一问这事,娘就生气,非说我是做梦了。可那不是梦,是真的。”狄仁杰叹息了一声,觉得定是这陆家寡妇跟别人有私情了。
两人走到城隍庙后,狄仁杰向一个店主打听到了陆记棉布庄的地点。
狄仁杰顺着店主指点的路线一边走,一边问:“你干吗这么黑的天还要出门?”
“我做了个噩梦,醒了后吓得要死,”女孩说,“我就想出来找我娘。”
“你怎么不叫用人?”狄仁杰问。
“爹爹死后,娘就打发她走了。”女孩说,“今晚,家里就我一个人。”
很快,狄仁杰来到了“陆记棉布庄”的招牌下。这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巷子,周围都是普通人家。他上前叩门,立即出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妇人。她举着灯笼打量了狄仁杰几眼后,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把我女儿拐到哪儿去了?”
“她是自己跑了出去,迷路了。”狄仁杰慢慢地说,“现在恐怕有些受凉,希望你能悉心照料。”
妇人狠狠地瞪了狄仁杰一眼。这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相貌还算俊,可眼中的那股邪火和两片薄唇透出的残酷,让狄仁杰厌恶。
“你这个假郎中,少管闲事!”妇人骂道,“你休想骗到我一个子!”说着,就把女孩拽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这么大火气!”狄仁杰喃喃自语地耸了耸肩,走回了大街。
来到一家面馆前,正顺着人群向前时,突然撞到了两个匆匆忙忙的大汉。其中一个恼怒地抓住狄仁杰肩头,就开始骂。
突然,那大汉手一松,叫道:“天啦,老爷,怎么是你!”
狄仁杰尴尬地看着惊讶的马荣和乔泰,笑了一下,说:“我就是想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叶泰,结果路上遇到了个迷路的女孩子,就把她送回去了。现在我们三个不妨一起去找找。”
马荣和乔泰却依旧神色凝重,仿佛有什么事发生了。狄仁杰心中一紧,不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爷,蓝道魁在澡堂被人害了。我们正要去衙门报案。”马荣神色凄然。“什么?他怎么被害的?”狄仁杰急忙问。
“中毒,老爷!”乔泰愤然地说,“下手的人太过卑劣了!”
“我们这就一起去。”狄仁杰赶忙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