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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
秦可卿之死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没见添病,也没见大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节气,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有个长短,岂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向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们好了一场,明日大年初一,过了明日,你再看看她去。你细细地瞧瞧她的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那孩子素日爱吃什么,你也常叫人送些给她。”

凤姐儿一一答应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里,看见秦氏光景,虽未添什么病,但那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得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像克化 得动似的。”凤姐儿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的安罢。”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个就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给她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地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且慢慢地办着呢。”

于是凤姐儿喝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儿地说,别吓着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起身回到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她再略好些,还给老太太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瞧她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说:“你换换衣裳,歇歇去罢。”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因为身染重疾,写书来特接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地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阻。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她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 盘费,不消絮说,自然要妥帖的。作速择了日期,贾琏同着黛玉辞别了众人,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

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和平儿灯下拥炉,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计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睡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进来,含笑说道:“婶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来相好,我舍不得婶娘,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娘,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娘,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

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得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娘好痴也!‘否极泰来’ ,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以常远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无患了。”

凤姐便问道:“什么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赶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 ,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若不早为后虑,只恐后悔无益了!”

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伤心。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

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单,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觉地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扶着,问是怎么样的,又要回贾母去请大夫。宝玉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

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阻,只得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哪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火,照如白昼,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气疼的旧症,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

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㻞、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正说着,只见秦邦业、秦钟、尤氏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 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僧人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以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故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且说贾珍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来吊,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说是铁网山上出的,做了棺材,万年不坏的。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的。原系忠义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 ,就不曾用。现在还封在店里,也没有人买得起。你若要,就抬来看看。”

贾珍听说甚喜,即命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大家称奇。贾珍笑问道:“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着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处买。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银子作工钱就是了。”

贾珍听说,连忙道谢不尽,即命解锯造成。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罢了。”贾珍如何肯听。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此事更为可罕,合族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之,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又有小丫鬟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 之任。贾珍甚喜,即时传命,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姑娘。那宝珠按未嫁女之礼,在灵前哀哀欲绝。

于是合族人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错乱。贾珍因想道:“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生,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 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待,让座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

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缺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好,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

贾珍忙命人写了一张红纸履历来。戴权看了。上写着:

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道:“回去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日我来兑银子送过去。”小厮答应了。戴权告辞。贾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去兑,还是送入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兑,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说:“待服满,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侄女史湘云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正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也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珍接上大厅。

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计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令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得刀斩斧截。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牌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道:“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 ,僧道对坛。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 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宜人之丧,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沙门僧录司正堂万,总理元始正一教门道纪司正堂叶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 ”等语,亦不及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唯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

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便问道:“事事都算妥帖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便将里面无人的话告诉了他。

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向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胜,笑道:“这果然妥帖。如今就去。”说着,忙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得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得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多事,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拄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拿椅子与他坐。贾珍不肯坐,因勉强赔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娘、大妹妹。”

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说道:“婶娘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体统,要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娘家,只和你二婶娘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她一个小孩子,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

贾珍笑道:“婶娘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可求了。婶娘不看侄儿和侄儿媳妇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罢!”说着,流下泪来。

王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她料理不起,被人见笑;今见贾珍苦苦地说,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

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她,心中早已允了,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地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问太太就是了。”

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出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赔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大妹妹行礼,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凤姐连忙还礼不迭。

贾珍便命人取了宁国府的“对牌” 来,命宝玉送与凤姐,说道:“妹妹爱怎么样办就怎么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二则也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

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一声儿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

贾珍又问:“妹妹还是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说:“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说:“也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得去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回去。

这里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中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诿;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 ,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府中风俗,不能不先理出个头绪来。 sAFiZYOaTu/KgxNYcZp0Wd3QX8OCkOaS1N79UEtvtm4qLeVxTXPZJga/A+YLBu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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