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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
薛蟠

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 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地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做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哪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地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 ,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服侍。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 ,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哪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 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做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

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 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 衣冠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

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卖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乃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逃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她!听见她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她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得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痣 ,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她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她,她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我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她:‘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 ,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她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她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诨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 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

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方说道:“依你怎么着?”

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 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 才好。”

二人计议已定。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

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地充发 了才罢。

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唯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 ,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她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她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 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 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 之职。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 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 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

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着那拐子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作妾。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自己同着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计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听见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 。如今升出去,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给人住,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进京去,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父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地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会子反一窝一拖地奔了去,岂不没眼色呢?”他母亲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父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地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住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有家人来报:“姨太太 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得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接进去了。姊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进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来间,白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

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住在外边,又恐纵性惹祸,遂忙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她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

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绔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2rzh+uH1Y1ZTmdiUfpzIPlXMqBavXqalFA4wKQURUlJf2geld4xz1lqW13EKb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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