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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
贾芸谋事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去换了衣裳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挨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

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得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着实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岁呢,就给你做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了。”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得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作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笑着进去了。

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日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得你黑眉乌嘴的,哪里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座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的母亲好罢。你姑姑、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会子,都往后头不知哪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哪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儿。”

娘儿两个说着,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姊妹们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芹儿了。她许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

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这么着,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它做什么?我哪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先等着去。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舅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你做什么来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

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 去,这是一件。二则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得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知事体。后来听见母亲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法儿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当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得起来,到你们大屋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事的爷们嬉和嬉和 ,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碰见你们三屋里的老四,坐着好体面车,又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儿,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个事到他身上了?”

贾芸听他唠叨得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明儿就送了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得无影无踪了。

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

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

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语音,将醉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哪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地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

贾芸听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

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纳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么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还得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分两不错,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来。他母亲正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哪里去了一天?”贾芸恐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了没有?”他母亲说:“吃了。”还留着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来给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次日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冰麝,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娘哪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把手逼着 ,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惦记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她也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长辈儿跟前撒谎了!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了婶娘好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得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笑着道:“只因我有个好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着了云南不知哪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这香铺也不开了,就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像这贵重的都送给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

凤姐正是办节礼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

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被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儿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贾芸自然也难提,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故此吃了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儿呢。贾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头见是贾芸,便笑道:“何苦!二爷唬我们这么一跳!”因又笑说:“我不叫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儿只叫我焙茗罢。”贾芸点头笑着同进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了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探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要找别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地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得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没个人过,这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笑不笑地说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叫二爷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儿,不也嘴里答应着罢咧。”

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她的名字,因是宝玉屋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用,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过来,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别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儿就求婶娘,这会子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 ,昨儿又来找我了!”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要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事,还值得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儿,我正想个人呢。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儿。”

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地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去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给贾芸。贾芸接来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 6qDtJn/CK7K5+QqymXpCnV0KYTE7Bmfq3GaouH6vbh7Qv1rPMNQB+wx/kNcZzc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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