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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
艳词

且说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犹自可,唯宝玉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要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呆了半晌,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扭得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想必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挨门进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来,宝玉挨身而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说话儿,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功课,如今叫禁管你和姊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姐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索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服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

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骤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诗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地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她:“你住在哪一处好?”

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计议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

但是日子一久,宝玉就觉得不自在起来,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脚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哪里肯不拿进去?踟蹰 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 ,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 ,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漂漂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

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得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犄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 。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得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

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一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地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忙上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 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说得黛玉扑哧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得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哪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F4ImswnkkfSXlkWFqdx7XbyHYzSdMBF5HMw/1WIhqfD6sdE6Xl/QtGCcLzjjo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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