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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
黛玉多疑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

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 。”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纽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拢着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着,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厉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她?”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

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地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哎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说得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

“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唯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大喜,即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地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众耗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混在香芋堆里,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地搬运,渐渐地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

“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道:‘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座,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

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报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她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 她,可见老背晦 了。”

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她是老糊涂了,倒要让她一步儿的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你起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厮样儿地躺在炕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儿!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

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她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后来听见她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她分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

李嬷嬷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哪里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

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过来劝道:“妈妈,你老人家担待她们些就完了。”李嬷嬷见她二人来了,便诉委屈,将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账,听见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又值她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她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她。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

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似受那些娼妇的气!”

后面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她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哪里的账,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账上了!”

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没疯了,得罪她做什么?既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犯不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扯人!”宝玉见她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她仍旧睡下出汗,又见她汤烧火热,自己守着她,歪在旁边劝她:“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事。”

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着这么闹,可叫人怎么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她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的,大家什么意思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药来。宝玉见她才有点汗儿,不叫她起来,自己端着给她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玩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地躺一躺也好啊。”

宝玉听说,只得依她,看着她去了簪环躺下,才去上屋里跟着贾母吃饭。饭毕,贾母犹欲和那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宝玉惦记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蒙眬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

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不和她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钱,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乐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 服侍了一天,也该叫她们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玩玩儿去吗?所以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道:“咱们两个做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起你说头上痒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

麝月听了道:“使得。”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环,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她篦。只篦了三五下儿,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没这么大造化!”说着,拿了钱,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宝玉笑着道:“满屋里就只是她磨牙 。”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晴雯也笑道:“你又护着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地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

次日清晨,袭人已是夜间出了汗,觉得轻松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才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

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她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

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哪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她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关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要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地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地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做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做什么呢?”

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地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她?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得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 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躁,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道:“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

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可哪里敢挑她呢?”

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说得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史湘云说着笑着跑出来,怕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绊倒了!哪里就赶上了?”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道:“饶她这一遭儿罢!”黛玉拉着手,说道:“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着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却值宝钗来在湘云身背后,也笑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撂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来戏弄我!”宝玉劝道:“罢哟!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就敢说你了?”

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她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

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替她盖上。

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做什么?”宝玉说道:“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罢。”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出至外间。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宝玉又复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翠缕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就势儿洗了就完了,省了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不用了,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撇嘴笑道:“还是这个毛病儿!”

宝玉也不理她,忙忙地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候儿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不会梳了。”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原来宝玉在家并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又有金坠脚儿。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了。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叫人捡了去了。倒便宜了捡的了。”黛玉旁边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呢。”

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伸过手来,啪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哪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又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地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得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缘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央告。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就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地打鼾,料他睡着,便起来拿了一领斗篷来替他盖上,只听“唿”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仍合着眼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今儿起,我也只当是个哑巴,再不说你一声儿了,好不好?”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的是什么话呢。”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宝玉素知她两个亲厚,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她出去,说:“不敢惊动!”麝月便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去。宝玉拿了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那个大两岁清秀些的,宝玉问她道:“你不是叫什么‘香’吗?”那丫头答道:“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道:“正经叫‘晦气’也罢了,又‘蕙香’咧!你姐儿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儿?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叫她倒了茶来。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只管悄悄地抿着嘴儿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门,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她就变尽方法儿,笼络宝玉。

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 耳热之余,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嬉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劝了。若拿出做上人的光景镇唬她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得横着心,只当她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 。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

原来袭人见他无明无夜和姊妹们鬼混,若真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旧好了。不想宝玉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

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了纽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哪里去,就过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得鸡争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忙得拾了簪子,说道:“大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在你,也不值得这么着呀。”宝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急呢?”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着?快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便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见宝玉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了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题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i/aTE1ge9Z/kvRyAOnWKrDkOmHu6NihfhbtiOnwvfcIg0CO0bAx6vFbd1IguTo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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