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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
袭人的奸诈

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她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

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到了外边,却找着茗烟,悄悄地竟往袭人家去。

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得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做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做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 ,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茗烟噘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得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座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彼时她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地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吗?”宝玉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着做什么?”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她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怕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人家疑惑。”

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从后门进来。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地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臜!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她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

又一个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她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

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

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得吐了才好了。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

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

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她们来就是了。”

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她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去了!”

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 。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服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 的死契 ,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她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 。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 。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 的!等我化成一股青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哪里去哪里去就完了。”急得袭人忙捂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得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 。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 ,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 ’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

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重新盥漱,宽衣安歇。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 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窝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xbD1RdJoB9Oh/TXflJg8YuTGffSLMBTkP99S8ezUDcL/4dmrQpIteoCVCd4grah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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