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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
大观园

且说秦钟、宝玉二人跟着凤姐自铁槛寺照应一番,坐车进城,到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无话。至次日,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了和秦钟念夜书。偏偏那秦钟禀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回来时便咳嗽伤风,饮食懒进,大有不胜之态 ,只在家中调养,不能上学。宝玉便扫了兴,然亦无法,只得候他病痊再议。

那凤姐却已得了长安节度使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那守备无奈何,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她便一条汗巾,悄悄地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

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报道:“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吓得贾赦、贾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都太监夏秉忠乘马而至,又有许多跟从的内监。那夏太监也不曾负诏捧敕 ,直至正厅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说毕,也不吃茶,便乘马去了。

贾政等也猜不出是何来头,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贾母等阖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地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的命,就请老太太率领太太等进宫谢恩呢。”

那时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聚在一处打听信息。贾母又唤进赖大来细问端底。

赖大禀道:“奴才们只在外朝房伺候着,里头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的大姑奶奶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也这么吩咐。如今老爷又往东宫里去了,急速请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放下心来,一时皆喜见于面。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率领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一共四乘大轿,鱼贯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蔷、贾蓉奉侍贾母前往。

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独有宝玉置若罔闻。你道什么缘故?原来自从黛玉走后,宝玉本已茶饭无心,后来幸得了一个秦钟,异常亲热。不意近日秦钟忽染了疾病,因此,宝玉心中更觉怅怅不乐。虽有元春晋封之事,哪解得他的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府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引见,皆由王子腾累上荐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做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茔了,诸事停妥。

贾琏这番进京,若按站走时,本该出月到家,因听见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宝玉只问了黛玉好,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错 ,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场。

宝玉细看那黛玉时,越发出落得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与宝钗、迎春、宝玉等。

且说贾琏自回家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事繁,无片刻闲空。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因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 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 ,不知可赐光谬领 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端上茶来。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辛苦。

凤姐道:“我哪里管得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儿。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点不舒服,就吓得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哪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哪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骂槐’地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 ‘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 的本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天。我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应了,只得从命。到底叫我闹了个人仰马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赔释赔释,就说我年轻,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呢?’”

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我方才见姨妈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刚走了个对脸儿,长得好齐整模样儿。我想咱们家没这个人哪!说话时问姨妈,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头子,叫什么香菱的,竟给薛大傻子做了屋里人,开了脸 ,越发出挑得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

凤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点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了她来,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时候,他为香菱儿不能到手,和姑妈打了多少饥荒 。姑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小事,因她做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还跟不上她,才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给他做了屋里人。过了没半月,也‘没事人一大堆’了!”

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里等着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因问平儿:“方才姑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儿。奶奶,你瞧,旺儿嫂子越发连个算计儿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那项利银,早不送来,晚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她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她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要是知道了,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为什么当着二爷,我才只说是香菱来了呢!”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姑妈知道你二爷来了,无端端地打发个屋里人来!原来是你这蹄子 闹鬼!”

说着,贾琏已进来了。凤姐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正喝着,见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叫她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设下一几,摆一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她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没的倒硌了她的牙!”因问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她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得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龇牙儿的。我还再三地求了你几遍,你答应得倒好,如今还是落空!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

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要说‘内人’‘外人’,这些混账事,我们爷是没有的,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道:“奶奶说得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喝一盅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得愁了!”

贾琏此时不好意思,只是讪笑道:“你们别胡说了!快盛饭来吃!还要到珍大爷那边去商量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刚才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凤姐笑道:“可是当今的恩典呢!从来听书听戏,古时候儿也没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呢?”

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所以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 眷属入宫请候。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 ,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谕旨,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关国体仪制,母女尚未能惬怀 ,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 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下了,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姑奶奶了?”贾琏道:“这何用说?不么,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 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地没赶上!”赵嬷嬷道:“哎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俗语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她,赶忙地吃了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么话?”凤姐因亦止步。

只听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细商量。”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着办罢咧。”

贾蓉在灯影儿后头悄悄地拉凤姐儿的衣裳襟儿。凤姐会意,也悄悄地摆手儿佯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 ,难道认真地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很好。”贾琏道:“这是自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哪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帐的使用。”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么着,我有两个妥当人,你就带了去办。这可便宜你?”贾蔷忙赔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

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平儿忙笑着推她,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跟出来,悄悄地笑向凤姐道:“你老人家要什么,开个账儿,带去按着置办了来。”凤姐笑着啐道:“别放你娘的屁!你拿东西换我的人情来了吗?我很不稀罕你那鬼鬼祟祟的!”说着,一笑走了。

这里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 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 ,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贾琏乏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待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全,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已尽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条小巷界断不通,然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联络。会芳园本是从北墙角下引了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树木石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大概算计起来,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调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 热闹而已。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自是畅快。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快乐。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影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做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说不中用了呢?”茗烟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是他家的老头子特来告诉我的。”

宝玉听毕,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忙出来更衣,到外边,车犹未备,急得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吓得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娘、嫂子并几个姊妹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易箦 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地哭起来。李贵忙劝道:“不可。秦哥儿是弱症,怕炕上硌得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泛些。哥儿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辗转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哥,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止。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

一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

贾政听了,沉思一会,说道:“这匾对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观其景,亦难悬拟。若直待贵妃游幸 时再行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主意,各处匾对,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来,暂且做出灯匾对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

贾政听了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将来再拟。”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伤不已,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子里来玩耍。此时也才进去,忽见贾珍来了,和他笑道:“你还不快出去呢,一会子老爷就来了。”

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看见贾政引着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

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刚至园门,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旁边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瞧外面,再进去。”贾珍命人将门关上。

贾政先秉正 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这里!”

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 ,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携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 ”的,又有说“小终南 ”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情,故此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也知此意。

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听见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众人听了,赞道:“是极!妙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熳,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 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 之间。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跨港 ,兽面衔吐。桥上有亭。

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

贾政拈须寻思,因叫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回道:“老爷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 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 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宝玉道:“用‘泻玉’二字,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

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一望,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 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掩。众人都道:“好个所在!”

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 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 ;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唬得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 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道是:“睢园 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众客道:“议论的是,也无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说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等说出议论来,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没有?”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 ’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 ’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 ,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内取出靴掖 里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份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 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许多生色。”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

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好。”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什么字样好呢?”

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

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说着,引众人步入茅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

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地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

贾政听了道:“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 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得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 ,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

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得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

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宝玉道:“越发悖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 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可以进去的。”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忽见柳荫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得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 ,方不负此!”众人笑道:“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 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 满院泣斜阳”句。众人云:“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 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 诗犹艳,睡足荼䕷 梦亦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只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

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哪年哪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作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

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阁,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

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 ,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客道:“‘蕉鹤’二字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是可惜了!”众人间:“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 ,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槅一槅,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如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

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象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

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橱,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见清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

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夺巧 ,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姊妹们,又不见贾政吩咐,只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来道:“你还不去,看老太太惦记你。难道还逛不足么?”宝玉方退了出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道:“今日亏了老爷喜欢!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要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前。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她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她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从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

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她怀中而去。黛玉越发气得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它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人回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听说道:“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玩儿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松泛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众人答应着。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一面仍拿着荷包来戴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戴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

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也在那里。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了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是皤然 老妪——着她们带领管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账目,就令贾蔷总理。

又有林之孝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 ,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 了,遗言说她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去。”

王夫人便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她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个请帖请她,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叫书启相公写个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jq0N74AeR2yBp3KhrtYwT/ntuJxG6c+/9oXlFi5msCXHWiz/EI9xxR1tG4Wa3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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