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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终于,在1839年8月的最后一天,星期六,两个康科德人,我们兄弟俩,从康科德河港起航。阳光下的康科德港既供肉体停泊和起航,又供灵魂归航再出发。至少在一侧河岸上,人们暂时免除了一切职责,无人劳作,诚实的人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温暖的细雨让整个上午都模糊不清,险些耽误我们的行程,好在终于迎来一个宜人的下午,树叶青草都干了,晴朗而新鲜的大自然仿佛在酝酿更宏大的谋划。长时间的阴雨让它的每个毛孔都在滴汗淌水,现在终于可以前所未有地畅快呼吸。随着奋力一推,小船从岸上滑下水,在黄菖蒲和水葱的致意下,我们的船无声地顺流而下。

春天里,我们花了一周工夫制作这条小船。它的形状和渔夫的平底船差不多,约4.6米长,最宽处约1米,绿底蓝边,这两个颜色代表着它将置身的环境。出发前一晚,我们把船拖到家门口,距离河道800米处,装上自家田地里产的马铃薯和甜瓜,带上几样炊具,还备上了轮子,准备过瀑布时装在船底从陆地绕行,加上两套桨橹,几根在浅水滩撑水用的长篙,还有两根桅杆,夜里可以一根当帐篷杆。我们的床是一张水牛皮,顶是一块棉质帐篷布。我们的船很结实,也很重,船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做得好的船就像一只两栖动物,需要具备双重要素,在结构上一半像行动迅捷、体形流畅的鱼,一半像拥有强健双翼、姿态优雅的鸟。鱼的一面表现在船的最大宽度和船舱深度;固定橹处好比鱼鳍,船舵的形状和位置则好比鱼尾;鸟的一面体现在航行时如何挂帆掌舵,船首应该加工成什么形状才能让船保持平衡,并且以最佳角度剖开空气和水。我们只部分遵循了这些规则。虽然不是专业水手,但人眼总是看任何船形都不够满意,不管它多盛行,都难以满足艺术审美上的需求。艺术关心的是船,不是木头,可一截木头也能被粗暴地拿来当船用,因此,我们的船作为一截木头,愉快地遵守着重物能承载轻物这一古老法则,纵然像一只笨头笨脑的水鸟,也足以载着我们浮在水面。

如果天意让柳枝成舟,

那它定能安然入海破浪。 [1]

几个村里的友人站在下游方向的岬角上向我们挥别。我们矜持地完成了这些岸上的礼仪,安静地划过康科德坚实的土地,一桨接着一桨,逐渐远离站满人的岬角和空旷的夏日草地——我们的态度情有可原,毕竟干大事的人总是看得多,说得少。等到终于远离送行者的视线,我们放松下来,鸣枪致意,留下林间回响作为应答。一群穿着褐色衣服的孩子与麻鳽、丘鹬和秧鸡一起流连在宽阔的草地间,尽管被灌丛、塔序绣线菊和白花绣线菊遮挡,他们还是听到了我们下午的致意。

很快,我们就经过了革命时期的第一处正规战场,在留存至今的“北桥”桥墩间收了桨。我们在右侧石墩上读道:1775年4月,独立战争的隐隐怒潮在这里兴起,直到“给合众国带来和平”时方得平息。

怀着如许思绪,我们悠悠划过如今宁静安详的牧场,康科德河的波浪早已熄灭掉战火的喧嚣。

绕过邻近河湾,我们来到位于庞考塔塞和波普勒山之间的新北桥下,进入大草地。它就像一只鹿皮靴踩出的巨大脚印,给大自然留下一块肥沃湿润的土地。

来自村庄的喧哗逐渐低落,我们仿佛开启了梦中的静水之旅,从过去漂往未来,如同清晨苏醒或深夜沉思般悄无声息。我们无声地顺水而行,偶尔惊起一条藏身于浮叶下的狗鱼或太阳鱼。小麻鳽时不时懒洋洋地扑几下翅膀,从岸边的栖身处飞开,大个子的则在我们靠近时从深草中突然飞起,将它们金贵的双脚安落到安全之地。船儿划破柳林中的水面,搅碎树木的倒影,乌龟麻利地钻入水中。河岸已经过了风光最美的季节,鲜艳的花朵也黯淡了颜色,这告诉我们年光已近秋天;但深沉的色调让它们更显真挚,在持续不退的暑热中犹如苔痕苍苍的清凉井口。猫柳淡绿色的叶片大片铺在水面上,中间点缀着长成大球状的风箱树。开着玫红色小花的蓼草在河道两侧骄傲地昂着头,此时此地,在两岸稠密的白花植物间,它们细小的红穗显得弥足珍贵。洁白的慈姑花立在浅水中,几株红花半边莲在水边顾影自怜,不过后者和梭鱼草一样,花期都已近尾声。鳌头花,也叫蛇头花,紧贴着河岸;某种金鸡菊冲着太阳仰起黄铜色的脸,饱满而茂盛;喇叭泽兰构成了整个水岸植物群的背景。岸边草地上,皂龙胆鲜蓝的花朵星星点点,好像冥后普洛塞庇娜 撒下的鲜花;稍远的原野与高堤上,可以看到帚地黄、鹿丹、垂头的鸟巢兰和绶草;更远方,在我们偶尔踏足的道边,还有曾被阳光照耀的河堤上,一丛丛已过盛花期的菊蒿仍然泛着暗黄的光。简而言之,为了给我们送行,大自然似乎精心打扮了一番,在刘海与发卷上插满了色彩缤纷的鲜花,让水面映出她美丽的身影。但我们错过了白睡莲,水生花中的女王,它的全盛期已经过去。她启程太迟了,也许是水中的钟走得太慢。康科德河上盛产这种睡莲。某个夏日清晨,我在日出前顺流而下,穿行在大片睡莲中,它们花瓣紧闭,仍在沉睡。当朝阳终于越过河堤照亮水面,我随波漂荡其间,一大片白莲在我眼前骤然绽放,仿佛一面旗帜猛地展开,这种花对阳光竟如此敏感。

就在即将划出这片熟悉的草地时,我们看到了硕大艳丽的木槿花,它们覆盖在矮柳之上,与葡萄叶交缠在一起。这种花相当难得,但愿我们有机会将这一发现告诉身后的家乡朋友,让他们趁花未凋谢赶紧采摘。此时,村里教堂的塔尖刚离开我们的视线,我们记起明天邻近草地的农人们都会去教堂,可以请他们帮忙传信。这样,当星期一我们进入梅里马克河时,朋友就可以来康科德河岸边采花。

行至鲍尔斯丘,我们在康科德河上船夫们的圣安教堂稍作停留,不是为了祈祷旅途顺利,而是去采摘山上的浆果,现在只剩零星几颗荡在孱弱的枝头。之后,我们再度起锚,故乡的村庄很快便落在视线外。告别时刻,这片土地似乎更添了几分秀美。西南方向的远处,午后的榆树和悬铃木下,就是那个孤单而宁静的村庄;那蓝色的山峦面目缥缈,似乎在向旧日玩伴投去伤感的一瞥。但我们猛然向北,告别远处熟悉的轮廓线,投身新的风景和冒险之中。除了天空,再没有我们熟悉之物。从没有航行者走出过这苍穹,但凭着老天保佑,凭着我们对河流和林木的了解,相信任何情况我们都能应付。

河流从此处笔直往前,行进约1.6千米或更长距离后到达卡莱尔桥。这座桥有20根木桥墩,过桥回望,桥面变得细如线,在阳光下如蛛丝般闪着光。途中常常可见一些直插水中的长竿,那是在这里交到好运的渔夫们留下的标记,作为渔获的回报,他们把自己的钓竿奉献给司掌这些浅滩的神明。此处水面有前段的两倍宽,水深且静,河底淤泥沉积,岸边杨柳依依,柳林外分布着一个个宽阔的河礁湖,水面满是浮叶、水葱和黄菖蒲。

时近黄昏,我们路过一位岸边的垂钓者。他手持细长的桦木钓竿,银色的树皮还留在竿上,一只狗在他身旁。我们划得太近,船桨惊扰了他的浮标,赶走了他一整季的好运。我们以箭一般的速度笔直往前划出约1.6千米再回头看他,尾波在静水中击起的水泡还未消散,垂钓者和他的狗仍站在原处,静如雕像,仿佛和我们隔了一个世界。他们是这片广袤草地上唯一引人转换视线的焦点。他站在那里静候好运,直至夜幕降临,然后带着鱼,穿过原野回到家中。大自然就是这样,凭借这样或那样的诱饵,将栖居的生命引入她的深处。这个男人是我们旅途中见到的最后一个同乡,我们默默地通过他向朋友们说声再会。

每个居民区都是生活在其中的不同年龄和种族的居民的缩影,映照出他们的性格与追求。我青春时的快乐必定会被后来者继承。这男人是个渔夫,处于我成长过程中的某个阶段。他可能还未被五花八门的知识搞得无所适从,也没沉迷于各种发明创造,成天想着怎样用自己细长的桦木竿和亚麻线在太阳落山前钓到一大筐鱼,对他来说,垂钓本身便足以称得上创造。无论寒暑,做一名垂钓者都很快乐。8月里,有人坐在长椅上当法官,即使庭上全体起立,他们仍然端坐;一年四季,除了进餐,他们都正襟危坐,专心判案,从正午到黄昏,过着一种公民政治生活,也许斯波尔丁和卡明斯的案子在等着他们仲裁。与此同时,垂钓者站在约90厘米深的水里,晒着同一个夏天的太阳,蛆虫和小鱼的纠纷在等着他的仲裁,要靠他决定哪个才是合适的鱼饵。他的四周,睡莲、薄荷和梭鱼草清香弥漫。他在水中讨生活,距离干燥陆地还有好几竿远,而大鱼距他不过一竿 。对他来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河,最终都要如乔叟所言“奔流到海” [2] 。这是他的人生感悟。这位大人在委托保管方面有重大发现。

我还记得一位穿褐衣的老人,堪称康科德河上的沃尔顿 [3] 。他和儿子一起从英格兰纽卡斯尔移居至此,他儿子壮实而强健,年轻时也曾拔锚起航。这位倔脾气的老人总是沉默地走过草地,早已过了渴望与同伴交流的年纪。他那饱经风霜的褐色旧外套垂在身上,又长又直,像一块黄松树皮,如果凑近,可以发现它被长久岁月的阳光熏得隐隐发亮。这不是艺术作品,而是最终与自然的同化。我经常在浮叶和灰柳间发现他移动的身影,他用某种乡间老派方式钓鱼——那时年轻人和老人在一起捕鱼——满脑子无法言说的思绪,也许是在怀念他的泰恩河 和诺森伯兰 。宁静的午后,人们总能看见他出现在河畔,在莎草丛中几乎隐身。老人这一生,曾度过多少个诱捕傻鱼的艳阳天,他几乎已成为太阳的知交。他已经活得够久,早已看穿那层单薄的伪装,还有什么必要再去关注帽子或服装?我目睹与他同龄的命运之神赠给他黄金鲈,但认为这点运气远抵不上他经历的岁月;我曾目送他迈着迟缓的步子,满怀经年愁绪,带着鱼消失在他位于村庄边缘的低矮小屋中。我想,现在不会有人再看见他,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了,因为那之后不久他就去世了,搬到了另一条泰恩河上。他捕鱼不是消遣,也不是为生计,而是一种庄严仪式和避世方式,正如年长者诵读《圣经》。

无论我们住在海滨、湖畔还是河边,甚至是大草原上,都免不了对鱼类习性感兴趣,因为它们并非一种存在于限定区域的生命现象,而是作为大自然的生命形态和生命阶段普遍存在。对大自然的研究者来说,每年沿欧洲和美洲海岸巡游的不计其数的鱼群并没那么吸引人,鱼类能把卵产在高山之巅、内陆平原,它们旺盛的繁殖法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话题。鱼类的这个习性让我们能在地球上的众多水体中找到它们,不管是多是少。自然历史学家不是只祈求多云天和好运气的垂钓者,但与垂钓被称为“沉思者的消遣” 一样,他们得益于树木和水体。因此,博物学家的观察成果无关乎发现新属种,而在于新的思考,科学是更会沉思者的消遣。鱼类的生命种子四处散播,无惧风吹波涌,也不怕被埋于深土,只要挖一口水塘,就马上会有这些活泼的生命出现。它们与大自然签的租约尚未到期。只要有流动的介质就有鱼,哪怕在云朵和液化的金属中我们都能找到疑似物质。

想象一下,在冬季,你只需垂一根钓线,穿透牧场的冰雪,就能拉上来一条鲜亮、滑溜、呆头呆脑、闪着金色或银色光泽的鱼!此外,探究它们怎样组成一个个或庞大或萧条的家庭也同样令人着迷。放在冰面诱捕狗鱼的雅罗鱼,哪怕是小小一条,看起来也和被抛在漫长海岸上的大个头海鱼差不多。康科德镇上的水体中有十来个不同品种的鱼,不过生手总觉得远不止这个数。

鱼类的生态和数量在这个世纪尚未受到干扰,观察它们可以让我们更深地感受大自然的安宁,它们的欢悦随着每个夏季如约而来。淡水太阳鱼,也叫鳊鱼、梅花鲈,虽然没有祖先,没有后代,但仍是自然界里这个鱼种的代表。它再常见不过,每个顽童的钓绳上都能看到它的身影。这是一种迟钝而无害的鱼,巢穴掘沙而成,遍布各处水岸,夏日里经常长时间待在穴中扇动着鱼鳍。有时几竿距离内能找到二三十个鱼穴,大约60厘米宽,15厘米深,水草被它们清理干净,河沙也被拱到边缘围成碗形,想必花费了不少力气。初夏时分,有时还能看到它们辛勤孵卵。为保证卵不受惊扰,需要不断驱赶米诺鱼 和其他大鱼,甚至包括自己的同胞。将入侵者逐出几米远后,它们要迅速绕圈赶回到穴中,否则立刻就会有米诺鱼如同小鲨鱼般闯进空巢,吞吃附在水草和向阳面河床上的鱼卵。面临重重危机的卵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孵化成鱼。除了天生就是鸟类和其他鱼类的猎物,很多巢穴由于建在岸边浅滩上,水位减退后,要不了几天就会被晒干。我只观察过这种鱼和海七鳃鳗的巢穴,但有时也发现有一些其他鱼的卵漂在水面。淡水太阳鱼照料起卵来全心全意,你尽可以下水站在近处仔细观察。有一次我这样观察了足足半个小时,亲昵地抚摸它们,以至于吓到它们,让它们轻轻啄咬我的手指,用手靠近鱼卵,看它们怒气冲冲立起的背鳍,甚至托起它们暂离水面。不过,不管身手多敏捷,都不能贸然出手,因为包裹它们身体的高密度物质(水)会立即传达警告,只能让手指逐渐靠近,将它们托于掌心,用最轻柔的动作慢慢抬起再离开水面。即使身体不动,它们仍在不停地划动鱼鳍,极为优雅地表达它们的惬意。和我们不一样,它们栖身于河中,时刻遭遇水的阻力。它们不时啄咬河底或垂在巢穴上的水草,或是冲出水面追逐飞蝇或蠕虫。背鳍的作用可以类比船的龙骨,与肛门部位配合,可以保持鱼身直立,若是在浅滩,河水不足淹过背鳍,它们便只能倒向一侧。当你俯身观察巢穴里的太阳鱼时,可以看清它们背鳍和尾鳍上独特的暗金色光泽,它们突出脑部的眼睛是透明无色的。在自然生存环境中,这是一种非常漂亮健壮的鱼,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堪称完美,仿佛一枚新铸造的闪亮硬币。它是康科德河里的宝石,侧身绿色、红色、紫铜色和金色的反光斑斓杂陈,将努力穿透浮叶和花朵间的缝隙,照射到沙质河床的光线聚集一身,与阳光下的棕色或黄色卵石相得益彰。在河水的庇护下,它们远离人类生活诸多不可避免的灾难。

根据阿加西 的研究,我们这条河里还有一种鳃盖上没有红色斑点的太阳鱼尚未定种。

河鲈,又叫黄金鲈,这个名字形象地描述了这种鱼出水时金光闪闪的鳞片。在空气这种稀薄介质中,它陡然支起的红鳃堪称本地鱼中最美观、最规整的造物。此时此刻,我们想起看过一张图片中的鲈鱼,它渴望着回归原生环境,在那里长成大鱼,但实际情况是,多数河鲈未到成长期的半程就被捕捉。池塘里生活着另一种色泽较浅、体形细长的鲈鱼,千百条聚集成群,在阳光照耀的水面下游弋,与鳊鱼相伴而行。它们体长平均15~18厘米,只有为数不多的大鱼会游到深水区,在那里捕猎弱小的同类。我经常趁夜色将手指伸进河水搅起涟漪,将这些小鲈鱼引到岸边,然后待它们游经双手之间时抓住它们。它们固执又粗心,凭一时冲动张口就咬,连轻啮试探都没有,要么冲动咬钩,要么完全无视游过。它们喜欢清水沙底,但在这里没有太多选择。这是一种真正的鱼,在阴凉的午后,垂钓者喜欢将它放进鱼篓或是悬在柳枝头,沿着河岸一路晃悠。他清点过太多货真价实的鱼,也有太多鳊鱼被他挑出来丢弃。老乔塞林 [4] 在他1672年出版的《新英格兰的稀世珍宝》中,也曾提到河鲈以及红翅鹧鸪。

红色和白色的小眼须雅罗鱼,也叫奇文鱼、鲦鱼、鳟鱼表亲,或者其他五花八门的名字,捕到它总是让人惊喜,它的罕见让每一位垂钓者都乐于下钩试试运气。对它,我们有许多遇上起风无功而返、在湍急的溪水边失望徘徊的回忆。这种鱼通常身披银色软鳞,优雅、斯文,样貌周正,和英国图书里画的鱼一个样。它喜爱急流和沙质河床,咬钩不那么积极,但也并非对鱼饵不感兴趣。冬季里,它们的小鱼被用来钓狗鱼。据说红雅罗鱼只是较为年长,和银色的是同一种,也有人认为是因为它们生活的水域水色较深导致鳞色变化,好比一朵飘在暮色中的红云。没钓到过红雅罗鱼的垂钓者称不上真正的渔人。在我看来,其他鱼都有些许两栖属性,小眼须雅罗鱼却是彻头彻尾的水中居民。湍湍急流中,浮子在水草与河沙间上下舞动,巧合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还来不及收入记忆,这种美丽非凡的异世界造物就突然出现在眼前,它是我们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事物,仿佛水中漩涡的即兴产物,名副其实的奔流之子。这耀眼的铜色海豚就在你故乡的土地上,在你的脚下孵化、生长,度过一生。和鸟、和云一样,鱼的铠甲也来自矿物。我听说鲭鱼会在特定的季节到访富含铜的水岸,这种鱼的栖身地或许就在铜矿河里。我曾在阿波杰克纳杰西克河捕到过硕大的白雅罗鱼,那条河汇入卡塔丁山脚下的佩诺布斯科特河,但那里没有红雅罗鱼,对后一种鱼的观察似乎不够充分。

雅罗鱼是一种微泛银光的小鱼,通常出没在溪流中央,因为那里的水流最为湍急。人们常把它与前面提到的白雅罗鱼混淆。

金体美鳊鳞软体柔,是周边强壮邻居的捕食对象,不挑水的深浅清浊,几乎存在于每片水域。在咬饵速度上,它们通常名列前茅,但由于嘴小,喜欢啄食,并不容易上钩。它们穿梭在水流中,看上去只是一小片金色或银色,嬉戏或逃跑时,柔韧的尾部在水面轻点出圈圈涟漪。我见过它们的幼鱼,被落水物体惊吓时,数十条小鳊鱼和小雅罗鱼一起跃出水面,然后齐齐摔在一块漂在水面的木板上。它们是河中小小的稚儿,以金色或银色的鳞片为甲,一摆尾便溜走逃生,半身在水里,半身露于空气中,划动的鱼鳍永远冲向上游,追逐更清澈的浪花,却始终与我们这些岸上的居民并肩。酷暑中,它们仿佛要被晒得融化。我们的池塘中也有一条体态更轻盈、色泽略浅的鳊鱼。

网纹狗鱼是最敏捷、谨慎,也最贪婪的鱼,乔塞林管它们叫“淡水狼”或“河狼”,常见于河畔水浅而杂草丛生的礁湖中。这种鱼严肃稳重,思虑重,中午时潜伏在浮叶阴影下,狡猾贪婪的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嵌在水中的一块宝石,有时它们会缓慢地游动,寻找有利地形,一次次冲向一切看得到的不幸鱼蛙或是昆虫,一口吞下。我抓到过一条咽下了有它身体一半大的狗鱼兄弟,兄弟的尾巴还拖在嘴外,头部已经在它胃里消化了。还有游水过河去寻找更青翠的草地的斑纹蛇,往往也会在同一个胃中停止它的蜿蜒扭动。狗鱼是如此贪得无厌,行动迅猛,经常垂钓者的鱼线刚放下,它们就和线纠缠在了一起。垂钓者还能辨别出溪水狗鱼,它们比河里的短小粗壮。

云斑鮰,因为被拉出水面时发出的奇怪尖叫,有时也被叫作“牧师”。这是个无聊又粗笨的家伙,习性和鳗鲡近似,喜欢在淤泥里活动。它咬起饵来不紧不慢,似乎把这当成一番大事业。逮它们要趁夜里,往鱼线上挂上大量蠕虫,它们会用牙咬蠕虫,有时一钓三四条,还外带一条鳗鲡。云斑鮰生命力极强,头被剁下后,嘴巴一开一合还能持续半个小时。这是一种残忍又爱恃强凌弱的散兵游勇,居住在肥沃的河底,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与近旁邻居大战一场。夏季时,我观察过它们,几乎每两条里就有一条背上有长疤,血肉模糊,皮都被掀去,恐怕正是它们激战的印记。它们的幼鱼不到2.5厘米长,有时密密麻麻大量聚集在一起,连河岸都被染成一片乌黑。

亚口鱼分两种,一种普通,一种脑部有突起,它们也许是本地平均体形最大的鱼,进行神秘的洄游活动时,阳光下可见上百条聚集成群,几乎堵住整个河道,有时也会吞食失意的渔夫丢弃的鱼饵。前一种有的能长到很大,在小河中就能徒手抓到,或者和捕红雅罗鱼一样,将鱼钩紧紧系在一根棍子末端,放到鱼下巴下,猛地一拉就带起一条。只垂钓的人几乎见不到这种鱼,它们不常咬饵,但在春季用鱼叉可以满载而归。对我们这些乡下人而言,亚口鱼群新奇又壮观,让我们见识到海洋的丰饶。

据我所知,欧洲鳗是马萨诸塞州仅有的一种鳗鲡,滑溜溜的,时刻都在扭动,它们栖身泥沼,即使被放进煎锅也还在扭动,不管用鱼叉还是鱼钩都能成功捕获。我发现,洪水退去后,在很多地势较高的干燥草地上都能找到它们的身影。

河流的浅滩处,水流较急,河床上布满卵石,有时可以在这些地方看见海七鳃鳗那奇特的环形巢穴。海七鳃鳗又叫美洲吸石鱼,巢穴和马车车轮一般大小,高30~60厘米,有些高出水面约15厘米。之所以被叫作“吸石鱼”,是因为它们会用嘴收集鸡蛋大小的石子,而那些环形巢穴据说是用尾巴砌成的。它们能紧贴石壁攀爬瀑布,有时搬开一块石头就能带起一条尾巴缠在上面的海七鳃鳗。人们从不见它们顺流而下,捕鱼人说它们从不回头,宁可就此日益衰弱直至死去,尸体依然久久攀附在岩石和树干上,这悲剧性的河底一幕足以与莎士比亚笔下的海底世界相提并论。由于受水坝影响,如今我们这一带水域中已经很少见到海七鳃鳗了,但在洛厄尔的河口处还有大量存在。它们的巢穴如此醒目,比河中任何一处更像艺术品。

今天下午如果有空,我们可以划着船去探索几条小溪,看能否找到鳟鱼和米诺鱼。根据阿加西的记录,本镇发现的几个米诺鱼品种尚未定名。我们也许能让康科德河水域的鱼类兄弟们的清单更完善一些。

这里以前盛产鲑鱼、河鲱、灰西鲱,印第安人用鱼梁筑堰捕鱼,还教会了白人,让它们成为白人的食物和肥料。后来有了水坝,再后来比勒利卡有了运河,洛厄尔造起了工厂,彻底阻断它们洄游至此,虽然有人认为此段河流中偶尔还能找到几条力争上游的河鲱。关于渔业被破坏的缘由,有一种解释是:当时代表渔夫及鱼类利益的人只记得惯常捕捞成年河鲱的时间段,于是规定水坝只在渔季放水,这样一来,渔季过后一个月才开始洄游的幼鱼被阻挡在坝外,大量死亡。也有人归因于水坝的鱼道建得不合理。如果鱼类有足够的耐心,或许几千年以后可以去别处度夏,在此期间,大自然会夷平比勒利卡水坝和洛厄尔的工厂,草地河会恢复清澈,新的洄游鱼群会溯河而上,甚至远至霍普金顿湖和韦斯特伯勒沼泽。

划了很久,我们才从鲍尔斯丘到达卡莱尔桥。面朝南坐时,已经能感受到北方吹来的微风,尽管如此,河水还在流,草还在长。经过卡莱尔和贝德福德之间的桥时,有农人在远处的草地割干草,他们的头一起一伏,应和着手下的草。远方的风似乎让一切都折下了腰。夜色不知不觉地降临,如此清风拂过草地,每一片锋利的草叶都被灌满了生机。水中倒映的云彩逐渐变成淡紫色,沿岸牛铃声叮当,我们像两只狡猾的水鼠,悄悄靠近岸边前行,一路寻找扎营之地。

又划了差不多11千米,到达比勒利卡,我们终于将船停靠在河西岸的一片略高的空地旁。春天时,此处是河中的一个小岛。我们发现这里的灌丛中还挂着美洲越橘果实,仿佛特地推迟了成熟期等待我们享用。面包、糖,还有加河水煮沸的热可可就是我们的晚餐,我们在水上畅饮河上秀色一整天,晚餐喝下河中水安抚河神,更兼让我们视觉清亮,以待欣赏后续美景。太阳已经下山,暮色叠加上我们所在高地投下的阴影,让夜色更加浓重。等到夜幕彻底拉上,世界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亮了些,一栋孤零零的农舍在远处显露出身形,之前它完全隐没在正午的光影中。视线所及,不见其他房屋,也不见开垦过的土地。左右都是凌乱的松林,羽状排列的树冠映在天空,一直延伸至地平线。河对岸是起伏的山丘,山上覆盖着灌木栎,林间葡萄和常春藤缠绕,迷宫一般的丛林中零星露出几块灰色岩壁。这些岩壁和我们相距约400米远,抬眼望去,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就在耳边,荒野上草木枝叶繁茂如斯。这是半人半羊的牧神和森林之神的领地。蝙蝠日间悬在岩石下,夜里掠过河面;草丛林下,萤火虫的光在夜色中恰到好处地闪烁。我们在山脚搭好帐篷,距离河岸几竿之遥,然后坐下来,透过三角形的帐门,看得见我们岸边的船桅,在暮色中显得形单影只,桅顶刚刚超过桤木林,还随着河水的荡漾摇晃。它是贸易时代对这片土地的首次入侵。这是我们的港湾,我们的奥斯蒂亚 。水面和天空映衬下的这根笔直的几何线条是文明生活的最后一丝精致,历史的庄严与崇高在它身上凝聚。

夜里几乎没有可感知的人类活动,听不到人的呼吸,只有风的气息。我们坐在帐中,陌生的环境让我们难以入眠,耳边不时能听到狐狸踏过枯叶、拂过帐篷附近被露水打湿的草叶的声响,还有一只麝鼠在我们船上堆放的马铃薯和甜瓜中折腾,等我们匆匆赶到岸边,却只看见水面的涟漪将孤星的倒影漾成一层层光环。时不时地,睡梦中有麻雀或是猫头鹰的哑叫为我们唱起夜曲。但每一种声音在我们身旁打破夜的寂静后,每一次细枝的“咔嚓”,每一次树叶的“沙沙”过后,接踵而来的都是突然的停顿,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更实质的寂静。闯入者仿佛知道,此时此刻,任何生命都不该外出。

据我们判断,今夜洛厄尔那边发生了火灾,我们望得见地平线的火光,听得到遥远的警铃,仿佛林中自带的细微叮当声。但夏夜里最挥之不去,也最难忘的声音是家犬的吠声,此后每晚我们都能听到,虽然不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也没这么充满温情。从最吵闹最嘶哑的吠叫,到天底下最细微的空气颤动般的呜咽,从急切但仍保持着沉稳的马士提夫獒犬到胆小警觉的㹴犬,一应俱全。它们先是洪亮而急促,然后变得低声而懒散,最后变得仿佛耳语呢喃——汪——汪——汪——汪——喔——喔——呜——呜。即使身处荒无人烟之境,在夜里听到这声音就足够踏实,它比任何音乐都动人。我听过猎犬的吠叫,天还没亮,星辰还在闪烁,那声音越过森林与河流,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悠扬悦耳,如同乐声。也许正是猎犬在地平线上追逐狐狸或别的动物时的吠声给人启发,从而发明了猎号以替换犬吠,减轻猎犬肺部的负担。早在猎号发明前,自然界的号角就已在远古世界的森林中回响。多少个夜晚,正是那些在农舍院子里对着月亮阴沉吠叫的狗激起我们胸中的英雄气概,远胜这个时代的所有文明布道和战争动员。“我宁愿做一只狗,对着月亮吠叫” [5] ,也不愿做许多我知道的罗马人。这夜晚同样蒙受公鸡啼鸣的恩惠,它带着清醒的希冀,从落日西沉时分就早早催促着黎明到来。所有这些声音,鸡鸣,犬吠,正午时昆虫的嗡嗡声,都在证明大自然的健康与完满。这便是语言无尽的魅力与精准,是世上最完善的艺术,是时间花费千年雕琢成的杰作。

终于,时近破晓,睡意方浓,一切声音都无法再入我们的耳朵。

昼伏夜行,

不见神灵只见妖。

[1] 古希腊抒情诗人品达(Pindar,约前522或者前518—前422或者前438)的诗句,引自普鲁塔克(Plutarchus,约46—125)《道德论丛》( Moralia )。

[2] 出自乔叟(Geoffrey Chaucer,约1340或者1343—1400)作品《特洛伊勒斯和克丽西德》( Troilus and Cressida )。

[3] 此处将老人比作英国作家艾萨克·沃尔顿(Izaak Walton,1593—1683),其代表作为《钓客清话》( The Compleat Angler )。

[4] 约翰·乔塞林(John Josselyn,1608—1675),英国医生,曾两次远航至新英格兰。《新英格兰的稀世珍宝》( New England’s Rarities )是第一本记载新英格兰地区动植物、美洲原住民医药配方和其他自然知识的书。

[5] 引自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裘力斯·恺撒》( The life and death of Julius Caesar )第四幕第三场。 0a/6tOzTdNYAmLXsCyZyx1O69qsQQplUPvvf5w9OfppFuN/hwzNSWdObU9SHOv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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