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凄凄,鸡鸣 喈 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 瘳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郑风·风雨》
寒风冷雨,鸡在呼朋引伴。终于见到你,内心怎能不安然?
风急雨骤,鸡在咯咯叫唤。已经见到你,心病怎能不痊愈?
寒风冷冽,大雨滂沱,天地一片昏暗,鸡也鸣叫不已。但已见到你,教我如何不欢喜?
自古以来,诗歌就是一面镜子。
在这篇《风雨》中,有人看到了王朝更迭,乱世风雨,百姓对贤明君主的期盼如鸡鸣思曙,冷雨思晴,以至于自两汉六朝到唐朝五代,都有不少士子在宴会上以赋言志。
有人看到了男女相会,意欲私奔。如宋代那位老夫子朱熹,就以“风雨晦暝,盖淫奔之时”一笔断定,此乃“淫诗”也。
有人看到了教育的意义。等待的过程,即是坚持的过程。陈子展先生言:生而为人,就应临难不避,对敌不屈,为善不息,不改常度。
也有人照见了自身。那个赋诗的人浇过的块垒,相隔千年,读来依然薄有醉意;那些字里行间逶迤的情愫,旖旎的爱意,依然犹如情劫,让辗转于红尘中的人在劫难逃。
木心说,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的秋天吹过来的。
我想,雨也一样。
所以我宁愿相信,这不过是一篇描绘等待与爱的文字。
诗中吹拂过女子愁容的风,打湿过胶胶鸡鸣的雨,隔着浩荡悠远的时光,情感的温度与密度依然饱满如初,那一刻,也全都落到了我的心上,万千真意,欲辩忘言。
就像《神雕侠侣》里的程英,绿竹猗猗,风雨潇潇,持心如水的她遇见杨过,刹那间,一颗心烟波浩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窗外的风雨,就是爱的隐喻,她除了一遍一遍地在纸上写下“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什么都不能说。他或许懂,或许不愿意懂。因为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好,她与他之间,永远只能是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皓如日月,也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抵达了永恒的气质。
一个人只要天真赤诚,一无所求地爱过,即便没有应答,此生也不至于活得寡淡吧?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屋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这是张爱玲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夷是风平浪静,是有你在身边,兵荒马乱也心安。
风雨如晦的乱世,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才华耀世,年华灼灼,连爱情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用“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来形容自己对她的爱慕。她甘愿为他低入尘埃,只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只是世事不遂人愿,人心又比世事更易变。再清白如玉的感情,也免不了满目疮痍。他继而负她,伤她,又让她自顾自地黯然萎谢——异国他乡,自此天涯不相问,她用才气与傲骨撑起后半生,却终究没有力气为爱再盛开一回。
时隔多年,在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她满身孤独,披着盛九莉的身份写一个人的等待:“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下雨不来。”
那是她的“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因为曾被人狠狠地伤过,便不再相信爱情的永恒性与安全感,即便是另一份爱情再到来,她也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
所以,还是在《小团圆》里,当喜欢的人把头枕在她的腿上时,她轻轻捧着对方的脸,竟然会悲从中来,只觉得如掬水月在手,指缝里全都是哗啦啦流逝的时间。
岁月流逝,昔年桃李春风一杯酒,倏尓便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些年,年岁渐长,心性也慢慢安定下来,开始钟爱朴素温和的生活方式,譬如清淡的饮食,食材最好保持原味;舒适的衣袍,温良敦厚的棉麻刚好能蕴藉身心。譬如喜欢步行,与植物亲近,跟契合脾性的人交往,并在心底保持谦和干净的喜悦。
开始喜欢听雨,夜间尤其好。像这样的时刻,一灯在侧,与茶对坐,窗外风雨漫天,屋内却尽是光阴之味,有浓稠的孤意,也有清薄明亮的生之欢欣。
儿时住在破败的屋子里,山雨欲来风满楼,因为本能的恐惧,一颗心再懵懂粗粝,也会忍不住跟着风雨之声惊颤。
少年时出门读书,在虚构的小说情节里初尝爱的滋味。可以在冷风冷雨中等一个下午,只为看一眼对方的背影。但那样自卑的爱,终究是墙脚的蕨类植物,葱葱郁郁,也苦涩寂寞,心里爬满善感的根须,身姿低到尘埃里,又如何能开出花来。
后来远走异乡,身心飘摇。曾把《风雨》抄在信纸上,带着它夜宿异域乡间,白炽灯下,蚊虫飞舞,窗外是漫山遍野的寂静,通篇读下来,就像撞翻了一位古代女子的心事,仿佛能听到久远的风雨之声。
那个时候写句子,总喜欢以第一人称为出发点,自恋与自卑,是身体里随时准备高飞的双翼。
记得在很多个深沉的夜晚,我听见自己的心就那样一瓣一瓣地盛开,又一瓣一瓣地凋落,发出幽微的折翅之声。
在青春的风雨里,在一个人的爱情里,我孤独地病了一场又一场,却依然觉得爱情是刀口舔蜜,一刻的温柔缱绻,拿命来换也无何不可。爱也是苦海寻糖,一瞬抵得过一生。
那时的爱情,也是夹在信封里的字句,是纸上相逢的肺腑倾心,一行“盼卿珍重,甚念甚念”,即可让人满身风雨夜奔而去。
冬夜凌晨的火车站,夜风鼓荡,吹起头发与风衣,冷雨一颗一颗砸在脸上,不知是疼痛还是欢悦……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心是笃定的,千山万水,刀剑虎狼,无人可阻。
如今,小半生往事历历,那些为生存担忧,与爱奔波的日子早已过去,此时再读《诗经》,也已经是另外一番心境。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翏,意为鸟雀高飞;瘳,即相思之疾如鸟雀散去。
古人用情至深至重,情意落到纸上,用字又至简至妙。
一篇《风雨》,短短四十余字,沉吟千年后,那丰盈生动的爱,依旧能从读诗人的眼波里流泻出来。于是,无数或传奇或平凡的情爱与悲喜,从此便可借着潇潇的风雨,在时间的茫茫河流里,相映相照,相期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