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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的寒冷

四十年前,站在宿舍门口,看着那萌发出新芽儿的柳枝映在斑斑驳驳的墙面上的影子,我一边感慨着“春天总算来了”,一边告诉自己:在以后所有的冬天,我再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了。

用景物描写表现“暖”,用心理描写表现“冷”。冷与暖,联手开启回忆。

也正是那一年,十三岁的我,遗失了寒冷。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今天的我才尝试着触摸那段 遗失寒冷 的过程。

用“遗失”修饰寒冷,充满悬念。

那一年,我升入初中,必须在学校住宿,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在铺床时发生的,让我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和别人是有不小差异的。

别人都是先在地上铺一个厚厚的草垫,上面再铺个毡什么的,接下来才会铺上褥子,褥子上面还有个布单子,说叫“护单”,怕将褥子弄脏了。我呢,只带了褥子和被子,压根就没有其他东西铺地上,而褥子显然是不能直接铺地上的。于是我就满学校找来了一些纸片,铺在地上,才开始铺褥子。结果是:我的床铺比两边的同学低下来一截,她们都觉得我不应该夹在中间。于是,我就自觉地挪到了最边上——门口。

在别人厚厚的草垫中,“我”的纸片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比两边的同学低下来一截”的,何止是床铺?

一个多月后,进入了真正的秋天,天彻底凉了下来。我才明白了为什么家长们都争着在最里面给自己孩子铺床:不论谁,也不管是晚自习回来还是半夜上厕所,一开门,冷风就别无选择地锁定紧挨门的我为袭击的第一目标。

记忆里,初中三年的冬天,我睡觉没有脱过一次衣服。宿舍的地面本身就高低不平,加之我的褥子也不厚,穿着衣服躺在上面都觉得硌得难受。我睡觉时特别小心,躺上去后,向左一滚,右面的被子就压在了身子下面;再向右一滚,左面的被子也压在了身子下面。这样一来,我身子下面就有了一层褥子两层被子了。如此想来,好像自己占了谁天大的便宜, 睡觉都会偷着乐

最后一句“睡觉都会偷着乐”,真像一束光,照进寒冷的宿舍,点亮了“我”忧郁的心理。

其实别人不仅仅下面铺得厚,被子上面还压一层被子,既暖和了身子,第二天穿衣服时也不至于太凉。如今想来,我所谓的快乐,只是纯粹的阿Q精神罢了。

我的褥子几乎是直接挨着地面,地面很潮湿,褥子一揭起来,背面经常是湿漉漉的。只要有一丁点太阳的影子,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将褥子抱出去晾晒。 我现在特别喜欢冬天的太阳,甚至会深情地看上半天,恐怕就源于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对太阳的感激吧? 那时,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很可笑的女孩?来到学校似乎就是为了等太阳出来晒被子。

用“我现在”突出“我”过去的艰苦与乐观,并且让叙事节奏有了活泼的跳动感。

冬天天冷,夜长,起夜的学生也多。门一拉一合,冷风就直刮进来。抗击了半天冰冷好不容易才入睡的我,常常被冷风刺醒。于是,为了躲避寒冷,我学会了将头整个儿缩进被子里睡觉。

从来没有给母亲提及此事,也没有提醒母亲给我多带一床被子。倒是母亲有些想不通,曾给父亲说:“这娃书念的,成呆子了,炕中间烧得热乎乎的,她咋老想靠墙睡觉?”现在想来,那种奇怪的反应该不会是寒冷留下的恐惧症吧?

——是那刺骨的寒风吹走了我的寒冷?

记忆里,那年冬天下雪的日子似乎很多。我也清楚地记得当语文老师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吟诵“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时, 我的泪水悄然滑落

“我”的泪水里有哪些内涵?有没有委屈?有没有骄傲?

在我,下雪天是最最难熬的日子,包括雪后的一段时间。

不仅仅是褥子只能无奈地潮湿下去,更重要的是我只有脚上一双布鞋,不像别的孩子,还有一双换着穿的鞋子或是能踩雨雪的黄胶鞋。教室、饭堂、厕所,跑上几趟,布鞋的底儿就湿了,一天下来,就湿透了。 我得满教室找别人扔的纸片,厚厚地铺在鞋里。一两节课下来,又湿透了。取出来扔掉,再找纸片再铺进去,再应付一阵。如此反反复复。纸片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本子都是很节省地用。

由前文的褥子潮湿转换到鞋子潮湿,苦难在叠加,坚强也在叠加。

雪后若有太阳,在别人吃饭时我就留在教室里。饿是可以忍受的,入骨的冰凉却是难以抵御的。等到教室里没有人了,就将凳子搬到外面,鞋脱下来,底朝上晒晒。我则盘腿坐在凳子上,搓揉着冰凉如石块的脚,让它们暖和些。

再后来,我有些开窍了:找到塑料袋,撕开,铺在鞋底,再铺上纸,就好多了,也不用不停地换纸。有一句话我信,那就是 “许多智慧来自人们对贫穷的应对”

相信读者愿意把这句话改为“许多智慧来自人们对贫穷的应对和乐观”。

更多的时候,是等着鞋自己慢慢变干。我甚至曾一度固执地认为,是我自己的身体暖和了脚,脚再暖和着鞋子,直至吸干了鞋里里外外所有的“水分”,鞋底才变干的。

——还是连续的雪天冻掉了我的寒冷?

每个周三下午,我都必须自己跑着回家取下半周吃的红薯和糜面馍馍、玉米糕。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下着大雪。

雪大风猛,我是抄小路往家里赶,有的地方雪没过了我的膝盖。很熟悉的小路也因大雪的覆盖变得陌生,以至于一脚踏空掉了下去——我把沟边当成了小路。从沟底爬上来,继续往回赶。我一推开房门, 母亲愣住了,一个劲地说:“照一下镜子,看你成啥样了,看你成啥样了……”

母亲对话中的反复,蕴含着多少心疼?

父亲倒了一碗热水端给我让我暖和暖和。伸手去接,明明接住了,碗却摔在了地上——手指冻僵了!走到镜子前,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被雪弄湿了的头发,在风的猛刮下,直直地向上竖着。

母亲拿着梳子赶过来给我收拾头发,惊叫道,“你的头发都结了冰”。我只说道,赶紧给我装吃的,我不想迟到。背起装满干粮的布袋子,又赶往学校。

风还是那么猛,雪更大了。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至今想起那个下午,都会泪流不止,包括此刻。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从独自对抗过那场大雪后,她似乎再也没有畏惧过什么,包括寒冷。

接下来的两个冬天,似乎都一样,再也没有变出什么新花样折磨这个小姑娘。

这个女孩子用心灵的温暖融化了坚冰,所以那一段有关寒冷的回忆,遗失在她的坚强里。 l4vCEBHUNb61fVEc+oKKoGkNw/oD+30HQ0yZQG46O8YVto+IIhMyZSachNTUxj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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