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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我是谁?

我是丁通,今年二十三岁,住S城烟墩路二百三十号之三的小平房,没工作,没学历,没爹妈,有户口,有身份证。二十一岁生日刚过那会儿,小铃铛的妈想让我试试去当出租车司机,所以我还去考了个驾照。整个东门菜市场和十号酒馆的人都认识我,派出所那一沓打架斗殴的案底也是含金量十足。

我的履历如此简单,语速快点的话,一分钟就能说个完整。但就算我一分钟能说八十次全须全尾,问的人似乎都打定主意,完全不信。

第一次听到图根这么问我,我正在病床上挺着,刚刚恢复一丝知觉。

第二次再问时,我已经行动自如,结果待遇一落千丈,床没得睡了,直接被拎到一个小黑屋里。

作奸犯科的终极目的地——审讯小黑屋。四壁铁灰,我面前有一张小桌,头顶上赤裸裸的一盏孤灯。暗影重重,阴森吓人,压迫感十足,跟电视里看到的是一样的。

审我的人叫图根,连续三天,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和我相见,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永远是一件松松垮垮、好像一礼拜都没换的蓝色衬衣,连我都觉得他这样穿有点不合适。

也许他根本无家可归,每天都工作到深夜,然后就地一滚,睡到办公桌下。但从旁人对他的态度来看,不管抓我的人是什么来头,他都在其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

他总以一副快要过劳死的样子走进来,唉声叹气地坐下。紧接着,在开始问我问题的那一秒钟,整个人精神状态为之一振,从头到脚容光焕发,连气场都变了。

除了瘾君子,我还真不知道谁能这么周期性地枯木逢春。也许工作本身就是他的鸡血吧。

一开始他根本不和我谈其他的,只是很有耐心地揪住“我是谁”这个白痴的问题不放。他问我丁通的写法,名字的来历,然后切换到我父系母系的情况,再从任何一句我随口丢出去的话入手,翻来覆去地抓细节、打听故事。

他的记忆力和注意力都非常惊人,不管我的叙述多么冗长而颠倒,他都不会错过也不会忘记任何细节,经常冷不丁打出一耙,回到某个我自己都已经忘了的节点,重新探索新的事实和方向。

我经常被他噎住,然后出现“你怎么知道我十九岁才破处的”这种疑问。

到了第三天,我都做好准备要把约伯屁股的形状向他好好描绘一番了,否则实在找不到什么新鲜话题了。从知己知彼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对我的了解之深之全面,足可打败我的一切狐朋狗友。

唯一我没有说到的,也许恰恰是图根最想打听的,那就是我和奇武会搭上关系的来龙去脉。原因很简单,奇武会和我没什么感情,从头到尾我都是那张被霸王硬上的弓,霸王本人最后结果如何关我屁事。

但是,一旦我从在十号酒馆偶遇斯百德开始叙述,就势必要把约伯、摩根、咪咪甚至小铃铛以及她手里过好日子、还有给妈治病的钱,都牵扯进去。

尽管我身为囚徒,在此不见天日,但内心深处我仍然盼望未来会有回到烟墩路十号酒馆的那一天。我想坐上吧台正中的那张椅子,丢一个飞镖看能干掉谁,然后对约伯说:“哥们儿,你都不知道我前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说出他们的存在,这个梦想就会永远破灭。

嗯,也许十号酒馆的老板能够改变这个悲伤的结果。在我们心目中,十号酒馆的老板神威盖世,足可击退一切来犯之敌,解决任何危机,不管是地震还是异形,他都能吃得死死的。问题在于他也是个神经病,说不定他当天心情不好,就会干脆站在入侵者一边。所以,我决定至少站好自己那班岗。

抽离掉奇武会这个大高潮,我的人生便十分乏善可陈。被审了三天之后,我完全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兴趣,只剩下坐着翻白眼、缄口不言的力气了。

图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寂:“我有将近三十年的审讯经验,从个人角度来说,我相信你说的关于你自己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谢谢。”

那是一个神奇的时刻,就好像两匹狼架着势,憋着气,准备从不同的方向突袭一只山羊,暗中较着劲看谁先出击,谁会落后。结果一不小心,山羊跑了,我们两个忽然都放松了下来。

图根三十年的审讯经验值也不好攒啊,这种房间,待久了真的会折寿。

他点点头,身体往后仰,甚至还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但是……”

我真讨厌“但是”这个词,是哪个浑蛋发明的这个词,活该拿去祭天啊!

“你说你是丁通,孤儿,小混混,住S城烟墩路。”

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几个关键词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我们采集了你的照片、指纹、DNA,却在任何数据库里都找不到你的任何资料。我和你待在这儿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去了S城,问了很多人,但没有人认识你。”

这几句话就像一个霹雳打到我脑仁正中,我立刻跳起来,张嘴想要大吼,张到一半,就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

我马上反应过来,奇武会给我断后路的工作,可做得太到位了,不仅仅抹掉死的档案,还要抹掉活的印象。我甚至还猜得到,其中必然有约伯的努力付出,只有他认识我认识的以及认识我的所有人。

心沉到脚背上的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得我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脉搏是不是还存在。

一切“丁通”的资料都宣告消失,唯一为我留下的是“判官”这个身份。这一手釜底抽薪,可以啊。

我的反应都落在了图根眼里,当我重重坐回椅子上,满脸都是难以想象的震惊和迷惘,他就使出了大杀器。

桌上摊开一堆照片。我瞟了一眼,全是我和奇武会的人在一起的合影,从角度和照片中人的神色来看,都是偷拍或抓拍的。有我和斯百德的,我和冥王的,我和诸葛的……

“看起来你和他们很熟。”

找一个完全不知情的旁观者来看,他多半也会如此判断。有好几张照片还是我和冥王在斗地主呢,谁能说自己和牌搭子不熟啊,是不是?

“你从哪儿弄到这些照片的?啥时候安排了一个秘密摄影师跟踪我呗?”

图根很诚实:“这些照片精度都不高,来自各种摄像头,岗哨的、大街上的、交警流动哨的以及追捕你们的各路人马的手机。”

我和我的好基友们还真是去过不少地方啊,有一张就是我和诸葛一前一后下飞机,但斗地主那张是怎么回事?

“那是有人匿名投递过来的。照片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背后写了账号——我们公布了地址和电话,征求奇武会被通缉人员的一切信息,有重奖。”

我顿时一口气上不来,醍醐灌顶啊,朋友们,这卖我的不是别人,绝对是约伯那个浑蛋啊!

此刻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我心里忽然拔凉拔凉的。

图根一直观察着我,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心中的忐忑,忽然说:“奇武会设局陷害你?”

我犹犹豫豫地瞄了他一眼,期期艾艾地说:“不……不会吧。”

我隐隐约约想起冥王为了保护我,金刚之身被榴弹炮攻破,重伤而逃的情景,又想起诸葛气定神闲,带我奔袭千里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还有斯百德那种神经兮兮,但深不可测的风采。

老实说,在我看来,那些完全是半人半神的角色,他们有什么必要来陷害我啊?

图根一笑:“下过象棋吗?”

“象棋?没事的时候在公园里看过人家下。”

“舍车保帅,知道什么意思吧?”

“车?我看起来像吗?最多是个过河卒子吧。”

图根摇摇头:“如果你是丁通,在奇武会眼里,你连过河卒子都算不上,撑死了你就是棋盘上的一个格子。”

“但你是判官。”

我沉默了。

那套奇武会发给我的二表哥西装,在和冥王一路搏杀外逃的路上被撕成了各种程度的烂布条。自此之后,我估计再也没机会穿这么好的衣服了。当我打开那个小箱子见到那套西装时,我还高兴地以为自己结婚的时候不用浪费钱买礼服了呢。

真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徒留叹息。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儿上,语言中枢请你不要乱发神经好吗?

判官。

从第一天在十号酒馆偶遇斯百德开始,我本来那如同一条小溪般波澜不起的日子,就如同被踩了一脚急刹,然后掉头往匪夷所思的方向而去。

一切都不再真实,没法真实。

病房。

把我看过的所有电视电影、地摊小说里的情节都搬出来,那些突然被天降大任的草根主角都没我的遭遇来得离奇。

这一刻图根似乎点醒了我。全世界都在追捕奇武会,倘若毫无斩获,势必不能善罢甘休。抓不到董事会的核心成员,就会接连不断地破坏他们的组织基础和核心业务。就好像隔壁三婆不给我护工费,我就老去他们家二妞的水果摊上强拿苹果是一个道理。

奇武会的力量再大,也不可能和全世界长期正面抗衡。他们的命运将如同泰坦尼克号,看起来庞大、强悍、坚不可摧,但注定折戟沉沙。

最完美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是让追捕的人取得阶段性的成功。比如抓到一个核心成员。

为了避免牺牲,更完美的方法是让人家抓到一个假冒伪劣的核心人员,牵制图根他们的注意力和精力,争取喘息的时间和空间。

我相信以斯百德那几个老狐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只要能够稍微缓过一口气来,他们就能妥妥地打包好金银细软、房产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直接到外太空安居乐业,男耕女织——倘若有人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他们拥有一整个独立产权的空间站,我也绝对笃信不疑。

怪了,我又没说话,明明只在沉思默想,成语怎么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好兆头?

我不知道图根是不是和我所见略同,也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猜测有几分把握,但我阴晴不定的神色必然全数落在了他的眼里。

他试图施加更多压力:“奇武会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你,你不觉得恐惧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他:“既然你都查不出来我是谁,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否恐惧呢?”

他对我的反击似乎早有预料,点点头说:“我相信你会愿意跟我们合作的。”一边说一边示意我起身,“来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这么小的审讯室,居然有两个门。我进来的门外面是一个暗无天日的走廊,而现在出去的这个门外,则大大出乎我意料——豁然开朗,直通室外。

门在背后关上,面前是一个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圆形草坪。我稍微观察了一下,草坪上的植物都是纯天然的,以我半个专业园艺小专家的眼光来看,至少有半年没人打理过了。草坪被高高的围墙包了一圈,墙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有岗哨,架着黑洞洞的机枪和小型榴弹炮,全部正对草坪中央,杀气腾腾。这是要防什么呀?

围墙上均匀地分布着宽窄可容一人进出的小门,铁灰色,和我刚才待的小黑屋的门感觉一样。也许就是许许多多其他的小黑屋吧。

图根一马当先踏上草坪,我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枪啊炮啊的,心想这才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就走吧。

草丛里有无数的蚂蚁、蚱蜢、屎壳郎以及蜿蜒出没的蛇,头部三角,眼神冰凉,一看就知道又毒又寂寞,咬人没商量。图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对它们视若无睹,我苦苦压抑着想抓两条出去做个龙虎斗补身体的想法,跟在他屁股后面。

我们横穿整个草地,来到对面某一扇灰色的铁门面前。图根伸手打开门,转头看着我:“请进。”

门后是一条短短的白色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玻璃门,里面的境况我倒是再熟悉不过。

病房,病床。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不知道他是真的很老很老了,还是因为生病变成那样。他须发皆白,皮肤上布满黑色斑点和皱褶,全身插满了管子,被许多仪器包围着,严密监控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心跳和血液的流动。几乎看不出他的本来的面目。

基本上,一个人身体状况的糟糕程度跟身外包围的多余东西的数量成正比。这位基本上已经算是满值了。

我和图根站在玻璃门外,我不明白他带我来这儿的用意。难道这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爹?但你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给我找的一个爹啊?

“他叫亚伯拉罕,犹太人,二战的时候全家被送进集中营处死。他当时只有四岁,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

我听着图根的讲述,注视着那老者一动不动、似死犹生的侧影。

“将近七十年后,他事业有成,退休后颐养天年,却在从米兰飞纽城的航班头等舱里,被奇武会的杀手下毒。只因为他们认定,他是犯下多桩谋杀罪的凶手。”

这么老的老头还能当连环杀手,真是够励志。我当然也知道,真正的罪犯,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杀人。

我问:“奇武会认为他犯了什么罪?”

图根说:“投巨资帮助以色列非官方组织追杀当年的纳粹残余分子和新纳粹骨干。”

听起来简直是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啊。尽管我没读什么过书,尤其对世界史一窍不通,但“纳粹”是个什么词我还是懂的。奇武会为了这个去追杀他?

图根是个很诚实的人,从看到他第一眼起我就这样认定。尽管他必然深具手段与智慧,但我感觉他说出来的话值得相信。他说:“我想,奇武会也许认为他有故意为之的判断失误。”

明明对方不是纳粹,也借复仇之名将其一刀捅死。

明明是不可告人的私怨,却以为犹太人复仇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而为之。

老实说,以我对奇武会风格的了解,估计他们的判断八九不离十,那这位老头儿的事迹可不容易感动我哦。

图根举起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缓缓地说:“首先,奇武会杀错了。他确实捐了不少钱给以色列,但都用在教育和医疗项目上;其次,就算他是罪人,但你想一想,奇武会是否也是同样的案例,只是他们更强大,也更可怖。”

我悚然。图根一针见血。

这恰恰是我对奇武会最深的疑虑与戒备。从第一天他们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分辨G市杀人案的杀人凶手开始,我就在想,如果判断错了,那也许是我的问题,但如果那两个人根本都不是凶手呢?

无端端地被架在审判席上,浑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分钟就要遭遇灭顶的惩罚,连大喊一声“人不是我杀的”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奇武会这样做没问题的话,那我们要法庭和律师来干吗啊?

热血涌上头一秒,我转头刚要开口,忽然见到图根嘴角那一丝微妙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也许甚至他都没有想过要笑,但一旦感觉到我被触动,他的身体就提前预告了情绪。他一直在仔细地观察我,也许凭直觉就知道,我是个一根筋绷到底的人,非常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那丝自觉自发的笑容阻止了我。默默看着病房里的犹太老人,我想起了什么:“奇武会追杀他,他居然没死?从纳粹手里逃了,又从奇武会手里逃了,这是什么命啊,这么大!”

图根说:“当时头等舱的乘客里恰好有一位G市市立大学医学中心的名医,立刻出手施救,保住了他的命,但中毒太深,从那之后他就没出过病房。”

G市市立大学医学中心?名医?

咪咪那张富有特色的脸立刻浮现在我脑海中,但我实在没法想象他揣着一个泡菜已经变成酸菜的三明治去坐头等舱的姿态。

忽然之间,沉默降临四周。我和图根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话题,因为谁都知道,沟通已经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决定。

良久,我终于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这个你其实不用太操心。”有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应和着沉重的皮靴踏地声。

我心里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一阵恶寒。后脑勺麻麻的,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那位后脑勺儿带纠结黑色文身的仁兄又来了。我忍不住向他身上看了好几圈,想知道那个砸得我灵魂出窍的飞去来到底被他藏在哪儿了。

他有一双如同烈焰般时时刻刻在燃烧的眼睛。

盖雷斯,他慢而从容地踏过来,站在图根身后说:“判官先生,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但是……”

只要调子开始转折,接下来的话我一般都不爱听。

“我希望我好好地问,你可以好好地答。否则的话,我保证我会有最少一百种方法,让你不得不答。”

图根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看谁。四周密布着诡异的张力,就像屠宰场的员工一边净手,一边还喃喃着为下一批生猪念往生咒。

我鼓起勇气正面接触了一下盖雷斯的眼神,立马就服软了。

奇武会的人固然都极度神经病,莫名其妙地能打,据说还杀人如麻,但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基本还是良好。眼前这位仁兄则完全不是善类,基因里可能就缺少“开玩笑”的DNA。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严酷而冰冷,恍惚间我甚至闻得到铁与血混合的苦涩腥味。

一旦我表现出任何不合作的迹象,他多半会一个马踏飞燕上来,一脚将我踹翻在地,掏出鞭子、蜡烛轮流向我施加十大酷刑。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戳着。图根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这个和盖雷斯一伙儿的人都不安,这真是无声处听惊雷般的恐吓啊。

盖雷斯终于失去了耐心,身体一动,似乎就要向我扑来。我猛然高举双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说,我什么都说。” QAewuL1NWCcZWaXiuVzuYJswj9y8qEyRAJPAyh9rGX59BlIVdSBZMiL5RAupUX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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