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每当黄昏时分经过金市大桥,平克心中都会浮起这两句如诗如画的词句,这一次也不例外。与平常不同的是,他今天打开了车窗,在疾驰中长久地默默凝视着西方璀璨的落日。
今天过后,他将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回到这个熟悉的城市,再次看到金市大桥在夕阳中美如梦幻的身影。如果离别太久,不知道这一幕是否会在记忆中淡去。
车子过了金市大桥,在城里兜来兜去地开了大半个小时,司机终于轻声问他:“老板,时间差不多了,您确定要去吗?”
平克犹豫了一下,随即吩咐:“我在下一个街区口下车,你不要停车,就在城里开,我打你电话时不用接,直接回来这里接我,五分钟内要到。”
司机点头,将他送到指定地点,随后扬尘而去。
平克所站的地方是金市著名的唐人街。
繁体字的招牌举目皆是,海味店、杂货店、茶餐厅中溢出复杂的气味,中外游人熙熙攘攘,市井生活与旅游经典一般的街景交错,形成了这一带独特的氛围。
平克慢慢往前走,径直走进了唐人街深处的一家粥粉面店。
桌椅还算洁净,他小心翼翼地挑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坐,服务员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不确定要不要上去提供服务——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和这里格格不入。
直到平克举起面前那张略显脏旧的塑印单面菜单,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要了一份双皮奶和鸳鸯奶茶飞冰。
他坐的位子正对大门,很明显是在等人。双皮奶和鸳鸯奶茶原封不动地在桌子上放着,从冰冰凉变成了热烘烘,他碰都没碰过一下。
平克不断看表,心情焦灼,时间变得越来越紧张,他随时得走。
有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二十岁那一年。人生最悲惨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所亲近的、所认识的人都死去或消失了,头无片瓦,身无分文,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控制。他完全不知道人生的目标与前途何在,自己化身为一叶扁舟置身于巨大海啸旋涡的中心,天高地远,四向茫茫。
在最绝望、最困窘的时候,他下定决心铤而走险,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等了很久,想等到个把落单而口袋里似有余粮的老弱病残。
他一直站在街口的一棵树下等待机会,插在裤袋里的手紧紧捏着从五金店买来的铁锤,手心不断出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从东方既白等到日下西山。
当时针来到午夜,周围终于万籁俱寂,一个穿着百货商店店员制服的瘦弱女孩匆匆地从他面前走过,一面犹豫着回首看他,一面本能地按住肩上的包,神情莫名惊慌。
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完美的下手对象了。平克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面对人生的极致困境,他无法接受自己连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的勇气都没有。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明天,谁知道呢。
他下定决心,向前跨了一步,手往外抽那把铁锤,却在裤袋出口卡住了。
有人按住了他的铁锤,那只手冰冷干燥,稳定得像机器。
他被惊出一身冷汗,猛然跳到旁边。他原来站的位置站着一个怪人,根本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装束神情、气场格局和这条街、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度一分一毫也不搭。
三件式的白色西装,胸兜里整齐地叠放着一条红色的手帕,任谁都看不出这个男人的年龄与来头,他苍白的脸像个幽灵,缓缓地对平克说:“来。”
那人说了这个字,而后转身走进林荫的幽暗,白色西服在昏暗的路灯光影中若隐若现。平克愣了很久,而那个女孩已经完全消失在路的另一头。他晃了晃头,觉得自己万事已经到了谷底,不管再遇到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跟了上去。
时光荏苒,这个被用烂了的词自有其真意,二十年之后,平克辗转全世界,最后定居金市。
在这个城市,他坐拥数百亿财产,名下有一系列重工企业,是全世界范围内这个领域数一数二的大亨。
这一切,都是那个幽灵般的男人带给他的。也许应该说,这一切都是神灵赐给他的。那个幽灵般的男人,只不过是神对他伸出的那只手。不然的话,为什么他的名字要叫作先知呢?
“叫我先知。现在我们来看看,你能做什么。”
除了“来”那个字,这是先知对平克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是:“如果你有无尽的钱,能够拥有一切必需的资源,找到所有你需要的人帮助你,你会选择去做一门什么生意?”
平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所投入的产业在二十年内成为影响整个世界经济的绝对支柱之一。不管是金融危机还是局部战争局势的恶化,都无法影响他名下的财富攻城略地、摧枯拉朽般地增长。
一开始,每隔一两年先知都会来访问他,坐下来和他聊聊天。那时候平克对自己还没有那么强烈的自信,他总是会攒下一堆问题,热切地希望先知为他解答。有些问题甚至与公司的命运生死攸关。他从来没有失望过。
再过几年,他还是有问题,但那种类似于对恩人或父亲一般热烈的期待和纯粹的尊敬,慢慢让位给了另一种想法:如果这算是企业管理咨询业务的话,还真贵啊!
他名下产业所赚的钱,有百分之五十必须无条件地归先知所有,尽管后者的名字在公司任何的文件报表上都不会出现。
对方收钱的方式,当然不是直接汇入某一个银行的户头那么简单。先知拥有全球最精密的财务体系,能够在平克的公司上市之后,面对无孔不入的审计与监督,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些数以亿计的钱拿到手。
真的很贵。慢慢地,平克就觉得,简直贵得完全不值。那些,是我赚回来的钱。我的智慧,我的努力,我的眼光,我的关系。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存在的。
他想,就算先知是最初的天使投资人,现在也已经十倍甚至百倍地拿回了他当初的全部投入。今时今日,先知更像是一条粘在自己身上的血吸虫。平克想到对方,就难掩至深的厌恶。
他在先知面前仍然伪装得和从前一样,一样温顺,一样恭敬,态度完美无缺。理由很简单也很直观,先知可以成就他,可以左右他,可以不需要任何法律文件的保护而自信能拿到约定好的利益,毋庸置疑他背后有着深不可测的力量在支持。
平克是顶级商人,企业家,他没有完完全全摸清楚情况,绝对不会做决定。
直到有一天,因缘际会下,平克终于知道了那股力量是什么——一个三流通俗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名字:奇武会。
平克不想冒险,但随着他一天比一天更确信自己的能量和地位,他终于开始想:现在,我也拥有了几乎无数的钱、一切必需的资源、任何需要的人,那么,是时候该试试做点应该做的事情了吧!
比如说,除掉先知,以及先知背后的力量,无论那是团体还是个人。
他调动了二十岁那年创业时的热情,将这件事看作最重要的项目,极为严肃认真地投入进去。全面调查先知和奇武会的背景状况,联合同盟,调集资源,制订行动计划。
过程波谲云诡,一波三折。有好几个时刻,他感觉自己能赢,或者至少能见到一丝成功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如云烟一般过去了。
现在他在这间破旧冷清的港式茶餐厅里,利用拼命钻空子才得到的两小时的时间,想要和某人见上一面,然后把自己深深地藏匿起来,耐心等待命运的再度转折。
为什么那个人还不来?平克对自己露出苦笑,再迟一会儿的话,他都没有时间对她把自己面临的处境稍微解释清楚了。
他心浮气躁,终于忍不住伸手拿过面前的鸳鸯奶茶,喝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好喝,又滑又香,牛奶和红茶的味道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他又喝了一口,就在放下杯子的瞬间,茶餐厅门口的天空中掠过一道如同飞鸟般迅疾的身影,转瞬即逝。只是那道身影比任何一种鸟都要大得多。
平克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唐人街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尖锐的哨声和人声,街面忽然就乱起来了,一种极为慌乱、紧张而喧闹的气氛从餐厅门口渗透进来。茶餐厅的服务员奔出去看热闹,看了半天,很惊奇地扭头对里面的厨师用粤语喊:“冰少,你拿拿声来睇哦,好大阵仗都不知做咩,有人飞紧天哦。”(冰少,你快点来看,外面好大阵仗不知道干啥,有人在天上飞啊。)
厨师对“有人飞天”这种奇观似乎不屑一顾,根本没有出现。平克却被一种奇异的好奇心鼓动,起身走了出去。
唐人街一片大乱。街道两边都出现了大批特种兵装束的武装人员,警察分队正对商铺逐间搜索,不少一看就是警察的便衣分散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
平克下意识地觉得这似乎是冲自己来的,随即醒悟过来,觉得没有可能,他不是那个会被通缉或搜捕的人,警察如果发现了他的存在,那么唯一会做的事情是把他严格保护起来。他不就是从二十四小时贴身的守护下溜出来的吗。
看客们都挺迷惘,但看客们也都懂得自扫门前雪的道理,看了一会儿,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了,就连茶餐厅的服务员看了一阵子也退回了店堂。
平克还是站在那里,哨声和喊叫声这时都消失了,搜捕仍在进行,但非常迅速而安静。一队警员从平克面前走过,他们的手都按在枪上,脸上有一种随时防备事情发生的警惕神情,那感觉就像在扫雷。
他们在找什么呢?
答案在十分钟后出现在空中。就是那道曾经从茶餐厅前面掠过、引起巨大喧闹的身影,遽尔之间,在一栋三层楼的上海酒家的顶楼出现,一连串筋斗在空中翻得行云流水,随即跳到了十多米外的一处阳台上。
那个身影脚微一沾地,立刻又飘起来,没有重量一般,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些动作远远看上去从容舒展,实际上却不可思议地快,肉眼很难看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人,又是什么人。
平克和其他人一样遥望着那个身影,他从一些微妙的细节里捕捉到一种无法解释的熟悉感,心脏因此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理智拼命说服自己这不是那个人,绝不可能,怎么可能。
但他就算能说服自己的大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当那个身影出现在粉面店对面的楼上,平克不由自主地拔腿就向对方冲过去,冲着那道身影远去。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满街的特种部队和警察看到那道身影之后,跟看到自己的祖宗坟头挂出了下期六合彩的号码一样,齐齐发出一声喊,向那人全面包抄了过去。
只是那道身影的速度太快了,根本超乎了人力能够到达的极限,眼看他已经到达了唐人街建筑群的外围,只要再跳两次,脱出这条街道的范围进入主干道,再换个车什么的,那后面的大批部队能够做的就只剩收工而已了。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负责追捕的人显然对自己的猎物非常了解,就在那道身影再一次起跳的瞬间,枪声猛然大作,像点燃了一排顺着唐人街两侧摆放的巨大爆竹。平克被震得脑仁疼,停下脚步捂住耳朵仰头望去,随即发现那些枪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绳索。
无数条绳索从不同发射点飞出,铺天盖地,在高空中交错纠结,短时间内就自动编织成了一张大网。
那道身影避之不及,撞入大网,左冲右突仍然无功而返,在重力与绳索的联手挟制下,瞬间下坠,跌落在地,而且就落在平克的面前。
那人挣扎着站起,蹲下,手撑着地面,摆出随时起跳的姿势,还在徒劳想要挣脱。就在这瞬间,平克看到了他的模样,尽管笼罩在黑色连帽紧身衣下,尽管用帽子和手帕裹住了半边脸。但那是他梦萦魂牵、爱之入骨的人,即使只看到额角的弧线和眼睛,他也认得出那是谁。
平克浑身一震,猛然伸出手,失声大叫:“紫音?”
没有人听到他的呼叫,绳网结得更紧了,操控者齐心协力将网下压,网中人受不住重压,整个人几乎半贴到了地上。她还没有放弃,随手从后腰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试图砍开一条生路,然而绳索是特殊材料制造的,根本切不开。
她还在挣扎,一道带着黑边的飞去来从唐人街的一头被人掷出,锋芒闪亮,呼啸而上,直取那女子的头颅。
女子顶着绳网,一偏头躲过了飞去来,包住头发的连衣帽却被生生割破了,浓密的长发破空而出,在风中扬起。
平克看得惊心动魄,双手紧紧握在胸口,一颗心仿佛马上要跳出来。
掷出飞去来的人是一名高大彪悍的男子,后脑有圆环纠结的巨大文身,他一击得手,飞去来回到手中,随即发出哨声,绳网再次收紧。女子挣扎无力,干脆放弃抵抗,趴在了地上。
这时候她缓缓转头,意外地看到了平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随即就被大批全副武装的特种兵包围起来,上铐带走了。
平克愣愣地站在当场,恍然觉得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梦幻。这时,有人慢慢走近他身边,招呼说:“嘿!”
他转过头瞥了一眼,脸上立刻浮出一丝苦笑。
来人戴着一顶活像进城卖菜的人才会戴的帽子,慢悠悠地说:“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啊,平克先生。”
这一切不但不是梦幻,而且都和他本人有关。
“图根探长?”
他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半辈子叱咤风云的商界大亨,此刻像逃课被抓了个现行的小朋友,心情复杂到难以描述。
图根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走吧,我送你。”他顿了一下,看了看表,接着说,“去你两小时前就应该到的地方。”
他们往唐人街的主要出入口走,大批警察和特种兵有条不紊地撤退,剩下的两个小分队则直接向他们走过来,形成了掩护队形,随着他们离开。
他们如此如临大敌,令平克更加不安。他们一边走,图根一边说:“平克先生,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后者的身体稍微僵硬了一下——他很敏感:“这算是录口供吗?”语气中带着一种有钱人对制度天然的不服。
图根丝毫没有买他账的意思,冷冷地说:“平克先生,如果不是我们及时截获情报,知道你在这里与人私下会面,我觉得有很大的可能性,你现在坐的不是警车,而是救护车或者收尸的车,不知道这两者你比较喜欢哪个?”
尽管语气毫不尊敬,但事实却是板上钉钉,平克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三个月前,平克收到了一封信。
手写的,字体俊秀潇洒,功底非凡,礼数周到地通知平克,他很快就要死了。
原因是:“有人背叛我们,也许是你,也许不是,对我们来说不重要,叛徒必须死,如果你是无辜的,请在九泉之下责怪那个做出错误决定的人。”
他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十几次,每一次都只能看懂几个字,极度的恐惧像千万只蚂蚁爬在他的脑仁里,带来剧烈的痒和痛。
这世上有人是靠家世成功的,有人是靠天赋成功的。也有人,而且不止一个,就像平克一样,是靠黑暗中的手推到高处的。
那只手从未消失,力量也从未减弱,那只手能带他们到命运之巅,也能一把把他们推下去,就像扫掉一桌子的面包残渣。
就在平克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有人敲开了他的大门。
盖雷斯,宾格,图根。他们提出的条件简单明了,却令人无法抗拒。他们提供保护,平克提供信息。双方合作对付奇武会。
从那天开始,平克就不断地被转移,图根总是能及时发现奇武会来袭的蛛丝马迹。有时候一天之内平克不得不辗转三处安全屋。
有一次他离杀手如此之近,两人甚至对上了眼神。幸好盖雷斯的飞去来速度比杀手的子弹快。
而后,图根决定要将平克转移到欧洲或东南亚,金市的选择空间太小,他们无法承受平克被杀的后果——除了自身的价值,他也一直是十二财团实控人中最受爱戴,也最有煽动力的那个,这涉及很多方面。
盖雷斯亲自护送他出发去机场,私人飞机已经在等待,就在出门前五分钟,盖雷斯接了一个电话,等他回来,平克已经悄然自行出门。
他要去见一个人。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
事实证明,那也是所有人里他最不应该爱的那个。
紫音非紫音,而是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