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根在这个夏初的早上,遭遇了人生最大和最后的一次转折。
他年逾四十,在警界第一线浴血奋战超过了二十年,从国际刑警组织调职到Z国国家安全局时已经享有传奇警探的盛名。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主动要求来到L城这个中等城市的警局当探长,他不像是来养老的,仍然兢兢业业上班,很多悬案在他手里告破,新出现的罪犯也总是会在最快时间内栽在图根探长面前。
即使偶尔会被同僚们在背后戏谑为洲际导弹打蚊子,他的工作态度和能力却着实令所有人拜服。警察们将他视为导师、领袖和兄长,尽管图根从不多说话,也不在业余时间和大家一起喝酒。他人生中除了工作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回到他和太太两个人的小家,安然度过一个不用查案的夜晚。
L城唯一给他造成过困扰的就是著名的连环匕首杀人案,而这个谜题,突然在三月底的某个清晨被一个送到咖啡馆的包裹破解了。
这件事没有太多后续,警察搜查了凶手的房子,找到了更多证据,也在地下室发现了凶手妻子爱丽丝的尸体——她和其他受害人一样,死于匕首的乱刺,此外一切都非常干净,找不出任何人来过的蛛丝马迹。
是谁干的不知道,怎么干的也不知道,大多数人觉得这种替天行道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但有些人则忧心忡忡,甚至觉得作为执法者,自己被深深地侮辱了。
最被人关注的是图根的想法,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技术上和文书上都干脆利落地收掉了这个案子的尾。
就在那个人头包裹被送过来的同一天,图根的妻子阿摩尔失踪了。他在阿摩尔失联的第三天飞往金市,生平第一次因为私事动用了自己的警界关系,他过去的上司、同僚、朋友,甚至被他抓过又对他心悦诚服的犯人,都纷纷出手帮忙。
谁都找不到阿摩尔的踪影。她最后的影像资料是在金市的机场,从出租车上下来,打着电话走进出发大厅。
大城市的机场是摄像头最密集的地方,理论上来说她的行踪能被全程记录,直到她登上某一班飞机。但她就那样消失了。
图根在金市待了十一天,然后独自回到了L城,仿佛老了十岁。
他继续每天去车与象咖啡屋吃早餐,继续势如破竹地查案子。从他看报纸的姿态看不出他的任何心情波动,只是如果有人足够仔细,就会发现他常常盯着最无聊的房地产分区广告那一栏,一盯就是十几分钟。
五月第三个周五的早上,图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位面相敦厚、身材矮小的亚裔年轻人,穿着毫无特色的西服,看上去是那种大部分工作时间都在办公室度过的文职员工。
但图根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就是对方的眼神——犀利得像一根针。
他对图根的态度十分谦和:“警长?”
图根没有说话,只是和平常一样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面,静静地看着对方。
无论来者是谁,目的何在,既然来了,就必然会交代,自己既不需要急着发问,也不用急着回答。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国际刑警特别行动B组协调专员,你叫我宾格就好。这次来,是想请图根警长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重大案件担当顾问。”
图根默默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男子。
特别行动B组,宾格。都不是特别有存在感的名字。如果真的打电话到国际刑警组织去查,多半会一无所获。
“ABCD的那个B?还是Beyond的那个B?”他慢吞吞地问。
宾格平静地说:“有什么区别吗?”
“国际刑警组织有两个B组,一个是内部分队的简称,另一个超越国际刑警组织之上,一切行动,根本不受管辖,只是挂个名而已。”
宾格微微一笑:“您是故人,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老爷子让我来,请探长帮忙,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
“老爷子身体好吗?”
宾格恭敬地低了一下头——不是对图根,而是对他们正在谈论的那个人。
“托您的福,没有什么变化。”
图根点点头,然后他决定叙旧就到此为止了。
“你们找我具体做什么?”
“不知道探长有没有听说过奇武会?”
图根说:“以前没有。”
以前是以前,现在他想不知道都不行。自打据说三位大人物被奇武会逐一杀害之后,这个神秘组织已经成为媒体的绝对焦点。
图根和其他吃瓜群众知道得一样多——恐怖组织,在全世界范围内发动暴力袭击,追杀他们认定需要杀或该杀的人,不择手段,不受任何国家或机构的法律管辖。
无法无天,富可敌国,组织严密,神秘莫测。
尽管报纸与网络上这样不断翻来覆去地念经,所谈论的谋杀案也是图根的本行,但他并没有把这一切在任何程度上和自己联系起来。他现在只是L城的警长,自从他开始执掌重案组,整个城市的治安明显好转——能够让民众恐慌的谋杀案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他以置身事外的语调问宾格:“我应该知道吗?”
宾格凝视着他:“您,曾经多次和奇武会打过交道。”
“什么意思?”图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衰老了,但远远不至于老到忘记大事的程度。回到几天前,他从未听过奇武会这三个字。
宾格站起来,从他略显古怪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的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出来的照片和文字资料。
这些东西有着上个世纪的气味,沿袭的是已经被革除与厌弃的习惯,年轻人早就不再用了。
图根是属于上个世纪的,那些能够触摸、阅读、划线的东西,和电子版内容一样,但天然更有存在感。
他接过来,在资料里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以及在过去的警探生涯中督办或亲自侦查过的一些案子。那些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谋杀案,有的是连环案件,有的是单一案件,但是情节极为复杂或者恶劣。地点遍布欧洲、东亚、北美,甚至非洲。时间横贯过去十年。
他不需要细看那些资料,只要看到案件名,脑子里就有一扇门轰然洞开,经历过的一切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如果说图根的传奇警探名声是一块高高架在金字塔顶的金字招牌,那么他破的这些或惨烈或离奇的谋杀案,就是砌成这座金字塔的一块块石砖。
他合上文件夹,什么都没说,不必说。宾格一定会解释的。
果然。
“探长,这些案件都是您亲手破的,你记得那些案犯的下场吗?”
图根记得。这个文件夹里一共有二十三个案件,其中十七件在没有死刑的国家发生,案犯被判了终身监禁,有的因为患有精神疾病或被确诊反社会人格,的确一直在牢狱之中,另外一些却通过各种手段得到减刑,可能坐牢十年左右就能回归社会。
另外六件是在有死刑的国家接受审判的,却也只有两个人被成功定罪,分别都拖了接近四年时间才执行死刑。其他四个人加起来一共杀了十多个人,却只需要各坐十五年左右的牢。
图根对很多犯人得到的惩罚并不满意,但他知道自己的责任只是破案和抓人,怎么判,人们只能、也必须尊重法律的规定。法律未必是绝对公平的,因为并非每个人都站在同一个立场。
他点点头,宾格说:“每个犯人您都记得吗?”
图根还是点点头。
宾格收起了那个文件夹,拿出另一个。这个文件夹里只有一张纸。上面列了二十七个人的名字,都是刚才那些案子里的罪犯。大部分是主谋,有几个是共谋,二十三桩恶性案件,二十七个犯人。每一个名字,都被黑色的边框框着。
图根第一次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什么意思?”
“所有案犯,都在案件告破后的三年内死于非命,大部分人死在自己服刑的监牢里,有几个死于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的转运途中,有一个在二审等待出庭的时候,在法庭的关押室被杀,最后有一个死于外出度假期间。顺便说一句,重刑犯还能度假这个制度,简直是一种黑色幽默。”
图根瞬间明白了宾格的意思。
“奇武会做的?”
“是的。”
“证据呢?”图根保持着自己的职业习惯。
宾格似乎完全预料到了他会问这个问题。
“奇武会有一个秘密站点,多年以来一直在暗网运行,叫作无复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简单来说,如果有人认为自己遭遇了不公的悲惨遭遇,可以登录这个网站,实名请求他们代替自己报复,奇武会就会展开行动。”
“这个网站上有这些案子的受害人家属的申诉记录。”
图根沉默了。他望向窗外,一股奇异的激流从心底涌起。
这些人,个个该死,他却不能杀。这既是原则,也是束缚。现在有人做了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想做的事。图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羡慕还是伤感。
宾格继续说:“您经手的案件一直是奇武会跟进的重点,这跟您出色的专业能力有关,毕竟图根探长是破案率的纪录保持者。”
图根什么都没说,事实而已,他过去听过太多这样的评价了,已经不觉得喜悦或激动。最多只有欣慰——没有被完全忘记的那种欣慰,带一点儿微妙的沧桑。
“此外,其实您是亲自调查过奇武会的,只不过当时我们没有人知道那是奇武会。”
宾格拿出了更多的文档。
这一次图根甚至不需要他的解说。全部都是谋杀案,图根开展调查之后发现,受害人都是罪犯,而且是被自己惯用的手法所杀,连留下的标记都一样,就像过去的自己穿越时空来杀现在的自己。
这些案子是图根职业生涯中的遗憾顿点,都无法侦破,唯一一次抓到嫌疑人,第二天该人就在临时监牢里死于心脏病发作。
现在来看,这些都是奇武会的杰作。
往事像被处理过的画册,遗憾的色块总是格外突出。他这一刻忽然顿悟,为什么当年在查那些案子时,总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或者一群凶手,而是深不见底的狂潮,永无天日的暗夜,或者在对付一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史前巨兽,指爪就能遮蔽天日。那不是他的错觉。
图根默默看完那些卷宗,抬眼望向宾格。
“你要什么?”
宾格露出格外谦卑的笑容:“老爷子希望您能协助我们追查奇武会,包括应对接下来还有可能发生的一系列谋杀案。”
“什么意思?”
“老爷子认为奇武会将继续追杀更多大人物,以此来威胁悬赏通缉他们的财团首脑。您不但是顶级警探,也对要员安保非常有经验,老爷子认为您是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
宾格身体前倾:“老爷子说,只要您愿意加入,任何条件都可以提。”
图根沉默了一会儿,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帮我找到我太太。”